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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他们说,旁人推崇伊势月,是因为伊势月能幻化旁人。
      宴会的喧嚣起来了,这些懂得享受艺术的宾客把酒言欢,怡然自得沐浴在灯光下,彼此祝贺,问候。觥筹交错,群星璀璨,礼尚往来,声色犬马。男人是英俊的,女人是妩媚的。他们戴着勋章,珠宝,穿着精心缝制的制服,礼裙,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香水味。
      “您之前买的画有多少价格?”
      “您来赌赌看。”
      “多么美丽的画呀,我赌三十多万。”
      他们口中所讨论的“美丽”,究竟是因为画的本身,还是因为它价值有三十多万?
      画匠无法分辨。他穿着桐岛给的礼服,戴着领结,举着细长的酒杯,格格不入站在那一小群人的边缘——伊势月在和一众日本、苏联的画家交谈,这些画家又和来的那些社会上流人士交谈,每个人都在笑,不知在高兴什么。而他像只麻雀一样四处走转,从东边走到西边,从南边走到北边,最后又兜转到角落旁的长餐桌。
      艺伎的表演结束了,柴可夫斯基《黑桃皇后》的交响乐前奏响起,穿着沙俄弄臣服饰的歌手站在台上抑扬顿挫唱咏叹调。他走上前去,叹弄几番,一挥手,朝着灯光挣扎抓去——
      “输了,输惯了,应该承认,我命运的手气太坏!我赌得稳重冷静,从来不孤注一掷,听它什么情况都不会晕头转向,但我总还是输!”
      命运的手气太坏,赌的稳重冷静,从不孤注一掷,但总还是输。
      人的命运是一场赌局吗?
      伊势月一如既往善于言谈,而那时的画家似乎又陷入了过往的闭塞木讷。他不想赌画的价格,不想赌社会财富地位,不想赌那值三十多万的“美丽”...
      画匠就想安静一会。
      画匠是宴会的异类,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异类,因为在长餐桌边,他看见一个戴着白围巾的俄国人翘着二郎腿吃蛋糕。那俄国人像棕熊似的窝陷进沙发里,独自端了一整个银托盘的蛋糕。他吃的满手都是蜂蜜,但他也不管,反倒把手指上的蜂蜜都舔干净了。
      画匠愣住了,他还未曾见过如此不守礼数的宾客,可那俄国人自顾自吃蛋糕点评表演,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刻意对画匠言说。
      “我喜欢柴可夫斯基,但我讨厌普希金的《黑桃皇后》。不应演奏这芜杂沉重曲目,应选《天鹅湖》,它轻盈,自由,美丽。”
      舔蜂蜜,这个动作让画匠想到了马戏团的熊,也叫他想到了自己过往的一件作品。
      那是在许久前的东京,王教官还是王世子,而他也还是个孩子。作为孩子,他画不出什么高明的东西,只能廉价给儿童图书出版社供稿,但严格意义上来说,《熊之春》就是他人生里出的第一本“书”。他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画了一只坐在春花烂漫中的棕熊,快乐的抱着一大盘蜂蜜蛋糕吃的不亦乐乎。他还记得自己给绘本打了框,按照编辑的要求誊写上棕熊和其他小动物的对话。
      “小熊小熊,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呀?”
      “因为春天来了,花都盛开啦!”
      “小熊小熊,春天是什么味道?”
      “春天就是蜂蜜味呀!”
      《小熊之春》,画匠现在还保留着这绘本,但他已经画不出那种东西了。不是他技艺退步,而是他再也找不回当时天真烂漫的心境。他记得自己当时第一次用西洋水彩,画的笔法很拙劣,但那绘本创造的时日太美好了,像春天里的梦一样。他记得自己在春日的樱花树下画了那些图,而王世子就靠在他身边看。他记得春光过于灿烂,粉色的樱花飘呀飘,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忧愁,所以在画那绘本时,他的画也鲜艳光明一如春天。
      物是人非,转眼间十五六年弹指一挥毫,他变成了一个满腹心事的成人,困窘的站在这宴会上,画的内容也越来越复杂,色调也越来越暗沉。
      “来点?这是淋了蜂蜜的,现在不吃稍等会跳舞就要被撤下去了,多可惜啊。”
      俄国人将热情相邀,而画匠见他满手蜂蜜也不知如何回应。他本想客套下,但那俄国人将接着说道:
      “我叫伊万诺夫,之前在色柔应该见过您。麻雀先生,您是被北洋军当成日本特务了吧?如果我没记错,您当时的身价应该是10个银元。这个玩笑话我和其他人讲了很久,因为我要是您,我会主动要价20个银元。”
      “什么?”
      画匠不明所以,他不知伊万诺夫怎么会知道这秘密。
      “今天这宴会全是纳粹分子,要我建议就别展画了,脏了那些美,他们反倒应该在墙上挂徽标。虽然纳粹当下在德国还没有正式执政,不过也快了。欧洲现在很流行纳粹这个词,您是日本人,那您是纳粹吗,麻雀先生?”
      “纳粹...?”
      画匠听不清晰,因为台上伶人的高音跌宕起伏,直冲云霄——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关上门吧!暗沉的寒风雪要来了,它是我赌局必胜的王牌!”
      《黑桃皇后》,这故事和歌剧词让画匠产生了紧促的窒息感。他觉得在《黑桃皇后》中,无论是柴可夫斯基还是普希金,他们的创作都展现出了一种身陷邪魔、不能脱离命运的自毁宿命倾向。节奏,韵律,排句,辞藻...歌剧中的盖尔曼同时分裂于浪漫、黑暗。他在两个世界游走,在亢奋与忏悔中矛盾,想毁灭了自己的精神与肉躯获得解脱——
      “战争呵,矛盾呵!究竟是人无法摆脱的常态窘境,还是偶发厄运——!告诉我吧,严冬——!杀死我吧,命运——!”
      光影明灭里,歌声结束了。台上伶人鞠躬致谢,而画匠看见盖尔曼放下了蛋糕。不,那不是盖尔曼,那是伊万诺夫。
      “哇,来不及了,伊势月要上台演讲了!我要赶紧去洗手,稍等会还要去应酬呢!”
      伊万诺夫看了一眼台上便扔了蛋糕托盘小跑去外面的洗手间,他这番前言不搭后语让画匠觉得颇为“神经质”,感觉这人又像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又像宣扬神秘论的悬崖修士。
      高个子,灰紫眼睛,白围巾...盖尔曼,伊万诺夫...画匠没来得及解答自己的疑惑,因为伊势月拉过了话筒开始了他的演讲。
      “诸君,诚如您们所见!我们驻华日本军队与中国民众相处融洽,可谓军民如水。在我们文明开化的方针指导下,落后的中国二等民从愚昧的清王朝统治中觉醒,并逐渐走上了东亚共荣的道路。与以前相比,中国的赤贫状态已经因为日本减缓许多。然而,中国‘贫’的根基在于思想,为了促进思想进步,我们要在中国广泛推行日本体系的教育,尤其要强制推行日语使用。东三省将是首要试点。等日本完全管控东三省后,汉语将被抹杀,在那里讲汉语将是违法行为。”
      落后的中国二等民?汉语将被抹杀?东三省将是首要试点?
      “中国人口庞大,但又遍布乞丐,可谓‘丐国’,死于饥荒和疾病的人比死于战争的还要多。有谣言说日本军队在中国展开大清洗,这是不切实的,其实这些都是身患严重传染病的乞丐,治疗已经回天乏术,为了防止大规模传染,日本军队不得不把他们像猪瘟一样处理掉。想必大家都听闻过猪瘟吧,为了防止猪瘟蔓延,人只能把他们集体枪杀,或者赶进一个坑里活埋。这是很正常的。”
      丐国?像猪瘟一样处理掉?这是很正常的?
      “说到底,中国最大问题在于‘人种低劣’,无论做什么都是亡羊补牢,因此需要换种。很多城市经过‘换种’后都变得焕然一新,比如甲午战争时期的旅顺港。如果不是那两万人的‘换种’,旅顺根本不可能变成如今的军事经济大港...在日本完全接管东三省后,我认为首先要做的就是‘换种’。中国,不‘换种’则亡国,亡国则不能东亚共荣焉。”
      低劣?换种?亡国?
      这些话几乎让画匠喘不过气来,可伊势月是循循善诱的,有条有理的,狂言煽动的,冷静克制的,情绪澎湃的...他什么语气,什么面目都有,所以他把在场的人都说服了。但当他指着画匠的那些重新被精美装裱的画,指着香雪,指着老朱等人说“这些是日本军队深入中国人社会的证明”时,画匠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在伊势月看来,他是作为以上所说的“日本军队”接触了中国人,然后画了那些画?
      伊势月认为他是把画里的人看作“落后的中国二等民”,带着大无畏精神去接触他们身上的饥荒与疾病?
      如果他手里握了一把枪,伊势月是否认为他可以像对待“猪瘟”似的把那些中国人处理掉,以此完成“换种”?
      《黑桃皇后》消逝了,在伊势月的演讲中,画匠听见了当年爆发着扩张野心的三味线,每一次波动都是散乱的炮火,每一句弦音都是军队的口号——许多年前他与伊势月的初次相见,在居酒屋里,那吟唱,那凉薄的女声…
      伊势月是一个极其善于伪装的骗子。
      伊势月好像没有自我,能以任何面相煽动情绪,把伪善和虚假的道德当作粉饰的工具,好让自己把众人都蒙蔽过去。然而伊势月不是最令画匠毛骨悚然的。最甚的景象,莫过于之后几个上台发言的日本官员都在说类似的话,而宴会上的其他日本人都在认同,都在鼓掌,因为这就是他们默认的事实...
      他想说些什么,他必须要说些什么......对,他要站在台上反驳伊势月,他要鼓足勇气堂堂正正站起来,说“这一切都是错的”...
      画匠颤抖着,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但他却一把被桐岛拉住。桐岛满目愁容,对他言说了几句“不要反驳这些有头有脸的官方权威,否则会招惹麻烦上身”。
      “可是您的妻子,您的女儿...桐岛先生,您怎能——”
      “请忍耐一下吧...老师,我也是身不由己,日俄官员都在,请忍耐一下...”
      请忍耐一下吧。
      伊势月作完演讲,苏俄的米哈洛维奇上台了。米哈洛维奇首先客套了几句,接着就迫不及待否定了伊势月——只是,他否定的不是伊势月的那些言论,而是“日本管控东三省”。
      “我不同意伊势长官说的话。自苏俄协助外蒙独立后,英法美,日本,全都在想方设法在中国攫取利益。为了大家各自的国家利益,在中国划定区域各自为政是没问题的,然而我必须强调,苏联在中国东三省,新疆,满蒙的管控区域,一俄里都不能退让。如今裕仁天皇若想与苏联争夺东三省与满蒙,那就是与斯大林为敌!下面有请我们苏俄的长官伊万诺夫同志讲话!”
      米哈洛维奇言必,苏俄的人全在热烈鼓掌,而日方各代表的脸色铁青。在这掌声中,伊万诺夫走上台。在强烈的对比下,画匠发现其他苏俄人身上都明显有斯拉夫人那种苍老衰颓感,他们面孔上锈满了伏特加和烟叶的味道,而伊万诺夫简直“年轻的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他的面目过分冰冷空白,所以时间对他来说成了空虚泛滥的名词,成了被冰雪冻结停滞的无意义...
      和宴会的其他人相比,伊万诺夫是如此怪异,格格不入,在广州的盛夏戴着那白色长围巾,好像在掩盖怀里的积雪,好不让它们散落出来...
      “现在终于轮到我来说些什么吗?”
      面对台下一众人,面对画匠,伊万诺夫俯瞰了一番,拉过话筒凑上前去嗤笑:
      “依我看,日本和苏联都应该尽早撤出东三省,把中国的事务留给中国人自己解决。中国民众已经够厌恶我们这些侵略者了,是的,我说的是在座的每一位,你们,包括我,于这个国家而言全都是侵略者。”
      全都是侵略者。
      伊万诺夫的这句话像干冰,瞬间让火热的宴会氛围下降到了零点,而米哈洛维奇咳嗽不止。他尴尬的笑了几声,急忙说了好些话圆场,但宴会还是悄声不语。在这死寂里,伊势月突然站起来鼓掌,笑对伊万诺夫道:
      “说的太好了,伊万诺夫先生,您对日本而言确实是侵略者。自远东战结束到今日为止,您作为威胁日本国土安全的侵略者,现今还有何感想?”
      “我的感想?”
      伊万诺夫在台上故意做了个若有所思的纠结表情,踱了几下步,恍然大悟笑道:
      “我可怜日本的老百姓,可是我觉得有些日本人,比如您,还有台下的好几位,真是该死啊。”
      一语既出,全场愕然。日本国力腾飞如此,日俄外交场合庄重如此,这“冬天的妖魔”还在台上戏谑猖狂!
      日方对这些耻辱恨的直咬牙,又是咒骂又是宣誓,好几个人甚至把枪拿了出来。米哈洛维奇也急的直跳脚,站在台下不停对伊万诺夫打手势,示意让他赶紧下台。伊万诺夫蔑视的看了他一眼,走下台,径直拿了一杯香槟,走到伊势月前将酒杯高举,道:
      “开玩笑呢,一起来庆祝吧。米哈洛维奇同志,接下来我们要欣赏些什么?请不要再演奏《黑桃皇后》了。来点欢快的东西,把刚才的气氛盖过去吧。”
      “乐手,演奏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鲁什卡》!快,《彼得鲁什卡》!”
      米哈洛维奇朝乐手走去,他挥着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音乐。那是《彼得鲁什卡》,圣彼得堡的广场,热烈的魔术团焰火,让人眼里噙满泪水的小屋,友子,品子...
      川端康成《舞姬》中的两个女孩疯了一样跳《彼得鲁什卡》,她们如此欢快,如此高兴,维持着纯粹晶莹的友谊...
      啊,欢乐到极致的《彼得鲁什卡》!当人们听到《彼得鲁什卡》,就控制不住脚步的跳舞!他们要庆祝,要游乐,要忘记过去,忘记苦痛——
      所有人都在跳舞,伊万诺夫依旧举着酒杯站在伊势月前。
      “西伯利亚严寒,祝您身体康健,也祝您切腹的伤疤愈合。伊势,三万里远东严寒,不知您可记得脚上的冻疮与镣铐,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伊万诺夫把香槟倒在了伊势月的鞋上。
      “你还是一如既往恶劣,伊万诺夫。”伊势月笑道,“只是现在我已然不是当初的我,日本也已然不是当初的日本。当下,我不会辜负任何家国道义。日本国土狭窄,关东大地震后更是急需扩充领土以保障本国居民生活所需。吞并朝鲜,中国,印度,南洋,这是迟早要完成的事。”
      听闻“家国道义”这个词,伊万诺夫那冷嘲热讽更甚了,他凑上前去轻声对伊势月轻蔑道:
      “家国道义?您好像忘了您的参战理由。把对其他国家的侵略屠杀美化成家国道义,真是无耻到极致,令我无比恶心。日本当时与苏联开战根本不是本国国土安全受到威胁,而是因为‘侵占满蒙和东三省’的计划与苏联冲突,否则我们又为何会在中国的国土开战?”
      “因为那里是日本的土地,日本保家卫国,在自己的土地和苏俄开战天经地义。”
      “日本的土地?日俄冲突,中国开战,真可怜。你当时把沿路的大小城镇都屠了。如果那些城市在日本本岛,你会屠杀吗?数十万人的死伤,被围困在其中的苏军和中国民众一个都没幸免于难。我一个城一个城的找,走进去,看见的全是叠起来的尸体...我让剩下的苏军在尸体里找人,看有没有活着的...我看见娜达明莱和她的妈妈紧紧抱在一起,她们被刺刀戳死了...我想那娜达明莱应该还活着,但当我把尸体掰开,没有,一个都没有。”
      “谁是娜达明莱呢,伊万诺夫?”
      “一个小女孩,她本该好好的活着。”
      “你怎么想的,伊万诺夫?”
      “我后悔没有让你跪在我面前切腹,我后悔没有违背上级命令将你亲自枪决。这是我终生的错误,我应该为此被送上绞刑架...真不愧是你,丧尽天良人性都泯灭了,才得以无相。”
      “事到如今你开始忏悔了?迟了,伊万诺夫,既然我们都是侵略者,那我们应该就是朋友。你不该忘了,你当时出兵远东,也是因为要与日本瓜分中国的利益。你觉得自己又干净到哪里去?别撒谎了,你若与我为敌,一定会违背苏联的国家利益。日苏应当联合,否则斯大林会杀了你的。”
      “这无关国家利益,只是单纯出于人性,斯大林也阻止不了我。”
      “你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犯错了?哈哈,我们天才的伊万诺夫!是你!你燃起了远东的战火,你才是这片土地永久的罪人!不过别这样决绝,审时度势者为俊杰。你最好与我为友。”
      “我会自行堕地狱的,用不着你嘱咐。不过审时度势者为俊杰,所以你最好收敛些,否则这次被熔断的就不仅是军刀了。”
      ......
      每个人都在跳舞,没人注意麻雀似的画匠,但断断续续的,画匠听到了伊万诺夫和伊势月的对话。
      伊万诺夫...到底是谁...?
      《彼得鲁什卡》让气氛又缓和了。米哈洛维奇走来了。他见伊万诺夫与伊势月二人彼此微笑,近距离窃窃私语,以为是就“两国于中国的利益分配”达成了什么友好的共识。
      “看来二位聊的很畅快啊。”
      见此,米哈洛维奇决定把话继续往下接。他强调了多次当下日俄会谈应当以“在中国的利益分配”为中心,而不应当吵些鸡毛蒜皮的偏题事,但伊万诺夫却继续对他道:
      “米哈洛维奇同志,等入驻后,您准备在东三省做什么,继续和日本打仗吗?您也要屠杀吗,把不支持您的中国本土居民送进集中营吗?”
      “伊万诺夫同志,我再次强调,这里是苏联和日本的外交场合,你不要太放肆过分——”
      米哈洛维奇对伊万诺夫吹胡子瞪眼,可一语未了,只听后厅中有人笑声,先声夺人,一下子就把宾客的三魂六魄给拘定了。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众人回头看,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体态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细高跟红鞋踩踏而来,一阵红裙动心摇曳,还有那唇间一点朱赤,好一个与众不同。
      “大上海滩十里洋场的玉堂红来了!她要和我们一起跳《彼得鲁什卡》!”
      画匠转眼一看,那叫“玉堂红”的歌女真真是个熙凤人物,梳着当下最洋气的姨太太式大波浪,八面玲珑,说话爽脆,她一来就嬉笑怒骂,在日本官员中大耍娇憨,左一句“哥哥”右一句“老爷”,那脂粉味把这些男子哄得直笑。
      笑浪中,伊万诺夫看见了一只金猫。
      “此为我义妹玉堂红,她在上海夜场素来是有些名气的,被好些金主喜欢,所以今日带着活跃气氛。您要是不作嫌隙,就随她跳《彼得鲁什卡》吧,伊万诺夫。”
      伊势月笑着把玉堂红推给伊万诺夫。
      “义妹容貌颇佳,您又是将相,才子配佳人,甚好。其实我一直有意撮合你们,为了日俄,也为了我们。”
      伊势月对伊万诺夫介绍,而玉堂红伏在伊势月肩膀上巧笑倩兮,勾出一只手点了下伊万诺夫胸膛,问道:
      “哪来的个傻毛子,大好的场合死僵着脸作甚?会跳舞吗?”
      这女人藏着枪。
      伊万诺夫瞥了一眼,对玉堂红笑说“会一点”,还让她稍等片刻。接着他走向餐桌边拿起那没吃完的蜂蜜蛋糕走向黑暗一隅,朝沙发拍了一把,一个人猛地跳起来。
      “您一直在偷听吗,大画家?”
      “我...伊万诺夫先生...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伊万诺夫微笑,画匠慌忙辩解。
      “放轻松,我不是找你责问的。”
      伊万诺夫把那银托盘给了画匠,又给了他一把钥匙。
      “麻雀先生,我要去随玉堂红小姐跳舞,现在这蛋糕就拜托您了。舞会结束,大致晚上10点,请一定记得把蛋糕送至我于7楼412号的客房。如果敲门没人应,那可能是我可能喝高了,请您直接打开房门把蛋糕送进来。”
      “蛋糕?”
      黑暗里,喧嚣的《彼得鲁什卡》把画匠吵得脑子直发震,他端着托盘疑惑不解。
      “为何要我保管?”
      “因为在这里我只信任您。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也是我的性命,拜托了。”
      “也不至于把蜂蜜蛋糕比作您的命...您应该和我一样挺爱吃甜食...呃...好吧,我会记得的。”
      画匠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作了应允。这时玉堂红来了。她那身鲜红实在是太扎眼,像掴了人双眼一巴掌。她肆无忌惮的放浪,朝着伊万诺夫大笑招手,跑过来抱着他就撒娇:
      “傻毛子,快来呀!哪有让女士等在这的理?”
      老手,这女人善于用衣服褶皱掩藏,但她的确带着一把匕首。
      “抱歉,确实不合理。去跳舞吧,小姐。”
      伊万诺夫朝玉堂红微笑。
      勾引,那红像鲜艳的诱饵,而这《彼得鲁什卡》是一场恶劣的战争。玉堂红以歌女的身份混迹夜场多年,早就把男女之间那点关系要诀拿捏得清清楚楚。她故意叫他“傻毛子”,就是为了在一开始占领高地,宣布主权。她故意哗众取宠,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她和他很亲密,哪怕他们全然是陌生人。
      “跳罢,跳罢,先生,随我跳罢,别拘谨,把一切都忘了——”
      《彼得鲁什卡》,盛夏,这红色熊熊燃烧。玉堂红简直像纵火犯,把什么都点燃了,拉着伊万诺夫在大厅中央疯了一样跳舞。她的灵魂是沸腾的,像波澜起伏的湘江;她的姿态是肆意的,像土匪营寨点燃的火把...她要密谋筹划,她即兴发挥,她要用红裙摆融化布满冰雪的贝加尔湖,她要用红高跟踩上横亘蔓延的高加索山脉...
      她对他有所求,如果事败,她要杀了他。
      “您叫什么名字,小姐?”
      “哈哈,我一个女人,当然没有名字。不要奇怪,先生,我向来是这样的。无论我做什么,你可得原谅我呀。”
      “好啊,小姐,但先让我看看你要做什么。”
      “您住哪呢,先生?”
      “展厅上层的酒店,7142。”
      “是您这段时间一直在住的地方吗?”
      “是呀,小姐。”
      他们本应该继续跳舞的,但得到这住址后她就毫不犹豫停下了舞步。她拉着他嬉笑跑出展厅,进了栅栏笼子电梯,又跑进那7142。她一把将他推倒,脱了他的军礼服外套,解开他的领带,撕开他的衬衣,俯下身捧着他的脸亲吻。她带着他的手在她身上摸索,解开她的裙摆扣子…
      “爱我吗,先生?我是爱你的,我对你一见钟情,所以你就娶了我吧。”
      “小姐,我不了解您,您也不了解我。”
      “你会的,先生,今晚过去你就了解什么叫一见钟情,只要一晚。”
      又是那种勾人心魄的笑,玉堂红用手拿了一杯酒,饮了一口,然后缠绵的喂给伊万诺夫。又是亲吻,发了疯似的亲吻,简直和长沙夏天的暴雨一样让人无处可躲。
      这女人给他喂了药片,药片有他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外包衣,苏联间谍最常用的那种戏码...
      一路下来伊万诺夫已经确定了,但他头脑开始昏沉,思维开始迟钝,视野也变得模糊不清。玉堂红勾着他下巴问:
      “先生,你怎么困了?想必是宴会乏了罢。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不能睡...小姐...”
      “睡吧,先生,有我呢,睡吧...”
      在这连续的安慰中,伊万诺夫集中精力抵抗着药力,与困意作斗争——他打仗从没这么费劲过。而在伊万诺夫闭上眼睛大约几分钟后,玉堂红试探了他的鼻息,迅速的拿出枪,开始熟练地四处翻找。
      她确实很熟练,但因为信息阻碍的原因,大概是不知道苏联已经因为“药效不稳定”的原因停用这种药了。这种药他清楚,作用强的药片能把一头大象一击致命;但作用弱的,如果只喂一片,那在药效发挥初期尚且还能勉强保持意识...
      广州是个适合赌命的好地方,伊万诺夫在这里玩了一把疯狂的赌局,而他赌赢了。
      这是一片作用弱的药,他没有死,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玉堂红根本没想过这药片会出错,她背过身集中注意力翻找,根本没想过伊万诺夫还有意识。伊万诺夫本想就这么看一会玉堂红的红裙子和裸背,但他确实没时间了。他挣扎起身坐在床上道:
      “虽然很想让你继续找...但小姐,你苏联式训练的痕迹太明显了...中共吧?你一个女孩子,在伊势月那种人旁边多危险啊...你叫什么名字?”
      “你还醒着!!”
      惊慌中玉堂红持枪转过身,而伊万诺夫耷拉着眼皮,拖长着语调,意识显然越来越涣散。
      “你跑不出这间屋子的...小姐...因为外面一直有人...哈哈...你最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叮咚——叮咚——”
      门外响起铃声,画匠的声音传来:“伊万诺夫先生?您在吗,伊万诺夫先生?”
      “小姐...收枪...这是我对您的劝告...否则我不保证...会出现什么问题...”
      伊万诺夫意识涣散的厉害,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而他一个劲儿傻笑。玉堂红对伊万诺夫怒目而视,她本想直接扣动扳机,但门锁传来动静。见状,她急忙把枪扔在地上,一脚将其扫进床底,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掉了台灯——
      “打扰了...请问有人吗?唉,我就知道。”
      画匠叹气,摸索着打开主灯开关,结果他见那玉堂红和伊万诺夫衣衫不整。
      这场景!
      一男一女搂抱在床上。玉堂红见画匠便即刻尖叫,高喊“流氓”,画匠吓得蛋糕都落地了,红着脸转头就跑,跑着跑着还连摔了好几跤。
      “杀千刀的男人!”
      那“流氓画匠”跑了,一旁的伊万诺夫也没了意识,玉堂红满脸嫌弃,内心愤恨这两个混账男人坏了她好事。她本想收拾了东西先撤,但没想到画匠刚才的动静把苏联的警卫全引过来了。他们全副武装,手里持枪,大呼小叫顺着走廊跑了过来。
      听闻门外动静,玉堂红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翻骑在伊万诺夫身上,又反手拿了一杯水泼下去,掐着他脖子直晃——
      “傻毛子,你带的兵来了!”
      “咳...咳...快松手...沙皇,斯大林!你们两个别想用围巾绞死我...”
      伊万诺夫在梦魇里奋力挣扎,而玉堂红气恼的径直朝他脸上狠狠掴了一记巴掌:
      “都到什么时候还讲梦话!快醒醒,傻毛子!”
      “等等...你不是斯大林...也不是沙皇...你是谁?”
      伊万诺夫脸色多了个鲜红的巴掌印,他被这一记耳光掴醒了。他睁开眼懵懂的看着玉堂红,半梦半醒道。
      “不好意思,你谁啊?”
      “嘘!我现在是你老婆!快救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个荷枪实弹的苏联兵冲进了房门,而他们第一眼就看见玉堂红捂着胸尖叫,接着是歇斯里地的辱骂,什么骂街的脏话都飚出来了:
      “呸!流氓!狗生的,没□□!没见过小夫妻干那事吗?还要不要人过日子了?!我和我老公好好的,你们一个个都做什么——还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呢,马克思就教你们干这事吗?!真不要脸!你们这些下三滥以后全都娶不到媳妇!”
      苏联兵听不懂,但他们被玉堂红骂的直臊脸。玉堂红气焰颇甚,苏联兵们只能顶着这“泼妇骂街”的势头问伊万诺夫,而伊万诺夫说她确实是他老婆。
      远东司令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婆?
      听伊万诺夫那拖沓含糊的调子,苏联兵觉得不对劲,但他们对伊万诺夫低声下气惯了,根本不敢质疑,不过这些警惕的苏联兵在走的时候特地把门锁死了,等玉堂红发现已经为时已晚。她愤怒的撬锁,但不知为何就是打不开。
      “那群狗生的毛子居然给姑奶奶把门锁了!真真杀千刀的!傻毛子,别睡啊,你快告诉我钥匙在哪——傻毛子!你醒醒啊,别睡了!”
      长夜漫漫,玉堂红咒骂着,绝望的晃着伊万诺夫,但伊万诺夫就是长睡不醒,甚至还在边梦边笑,因为他做了个在花海里吃蜂蜜蛋糕的美梦。在梦里,伊万诺夫遇见了一个春天,那里生产力高度发展,彻底实现了共产主义理想。
      多么美丽灿烂的春天啊!没有战争炮火威胁,没有贫富阶级剥削,每个人都友好相处,和睦生活。苏联人,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中国人,日本人...五湖四海的人们在春光里手拉着手跳舞,而他坐在花海里轻松自在,开开心心吃完了一整个蜂蜜蛋糕。
      亲爱的革命同志们,请相信吧,英特纳雄尔一定会实现,春天一定会到来。
      那一晚玉堂红是绝对叫不醒伊万诺夫的,因为这个有关春天的梦实在太甜了,甜到他根本不想醒来。毕竟自伊万诺夫攻破冬宫后,他一直被禁锢在名为“自我”的寒冬中,从未睡得这么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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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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