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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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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征到来的那天,嘉龙和濠镜领了正规军的制服,穿换上好生精神。嘉龙对这身英气的行头爱不释手,走到码头拐角就把扎捆好的行李一股脑儿丢给濠镜。他洋洋得意跑进园子和王教官炫耀,又是给他看配枪又是给他看佩刀,然而濠镜兴致并不高昂。她奇怪,问濠镜“要出门打仗为什么不高兴”,濠镜却说“就是因为要打仗才不高兴”。
“为何呢,濠镜,能骑马拿刀配枪杀敌,多令人羡慕呀!”
“晓梅,打仗可不是连环画上那般轻松惬意的,你看的是美化的加工品,不是真实的现实。”
轿车来了,张小顺下车行了军礼,接王教官坐前排,濠镜和嘉龙跟着坐后排——他们不可能一路舒服,等他们去基地,估计就要随那些兵坐摇摇晃晃的大架子卡车。她走出门,看见轿车喷着尾气远行,四个轮子转啊转,比纺车那块镂空的圆木轮子要快得多。
粤地经济发达,又多纺纱,现如今但凡家户有个女人都会进纺纱工厂做工补贴家用。从广福楼里出来后,她原先想着自己也会去那纺纱工厂当工人,可如今看着嘉龙和濠镜,她突然不想去纺纱工厂了,她觉得自己也该穿着军装,拿着刀枪,去冒险,去经历她所幻想的一切。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画匠说了,画匠却坚定说她只是个小姑娘,她反驳,说她已经长大了。
“你长大了就该去上学。”
“不对,美术老师,自古以来都是男孩上学,女孩是不应当上学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濠镜知道那么多,因为他是男孩,他才是应当上学的。女孩生来不如男孩那般适合学习,我要是去上学,以后嫁人就会被婆家嫌隙。”
她言之凿凿,画匠问她这都是听谁说的,她说“所有人都这么说”,包括阿公。在阿公看来,她所有的教育都应当以“日后嫁人会不会被婆家嫌隙”为标准,比如言行举止,收拾打扮,做家务,做女红。
“既然如此,那你作为一个女子去行军打仗,难道就不遭人嫌隙?”
画匠反问,她无言以对,想了半天,说大抵花木兰替父从军被婆家嫌隙,就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女子还要去行军打仗。
“晓梅,你成长环境里是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我从小在潮州帮长大,周围自然都是男人了。哪有女人进赌场的理呀!”
“潮州帮?”
“是呀,我们三个是潮州帮的孩子,濠镜和嘉龙难道没给你说吗?潮州帮可欺压人了,所以嘉龙听到要打潮州帮才那么高兴!没有潮州帮,我们就彻底自由了!但我不知为何濠镜不高兴。他明明也恨潮州帮,我也恨潮州帮,阿公也是。”
那时,画匠突然想到了四年前的关东大地震。他模模糊糊想到了那神秘莫测的“鹦鹉螺号”,还有那在赌场遇到的三个孩子,一个似乎是水蛇,一个似乎是乌鸦,一个似乎是狐狸。匆匆一面,萍水相逢,时间过去的太久,事情发生的又太多,他又确定,但又不确定。
“我和你恰恰向相反。实不相瞒,我是游女的儿子,在吉原的女人堆里长大。在我看来,女人和男子相比没有生来才能的高低,也没有生来人格的贵贱。在吉原,我没见过能被称之为‘榜样’的男人,全是些衣冠禽兽之徒。我看见大家涂抹脂粉,低声下气地伺候他们,还要被打,被骂,被蹂躏,包括我母亲。就是因为如此,我对有些事尤其忍不了,听到,见到,会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痛,所以我才要赎你出去。”
“美术老师,为什么你浑身骨头都会发痛?”
“因为感同身受,时常容易把自己的经历带入。不说了,晓梅,在我找到合适的学校前,就请先随我外出画画吧,我们要进城去,可以去找好些有趣的,漂亮的,好玩的东西——”
“好呀!我们进城去玩!”
她终究是温顺柔婉的,被旧有父权观念束缚惯了,所以她不能完全理解画匠说的“浑身骨头都在发痛”——她本性天真,一心向往着美好,总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好事多。虽然经历了那晚的噩梦,但她还是对爱情抱有无尚的期待,把“结婚”当作自己的梦想,把“新娘”当作自己的追求……
她还小,所以不需要想太多。
头几天,画匠都带着她去广州城内好玩的,有趣的地方,他鼓励她多发现“生活之美”,而她也是善于发现“美”的。她觉得天上的云很美;她觉得树木很美;她觉得花鸟虫鱼很美;她觉得街道上的广告招牌很美;摊贩卖的水果堆很美……
“你这般善于发现美,进学堂,一定是个很好的学生。”
“美术老师,我不想上学。我学不会,而且上学太辛苦了。”
“试试吧,晓梅,也许会觉得有趣呢?”
画匠总是夸她,渐渐地,她也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好像也找到了一点自信和底气——她有的不单单是长相,她还擅长发现美。渐渐地,她也产生了一种想法:兴许她真的可以好好上学呢?兴许她这个女学生就是不比男学生差呢?然而她还是不清楚自己长大后要变成怎样的人。她似乎不想成为老王,嘉龙,濠镜那样的军人,也不想成为什么工人,但她也不想像画匠那样天天画画。
作为一个孩子,她成日都在幻想自己长大后的可能性,但也想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们今天要去展览,你要一起去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如何?”
“好呀!”
一听朋友,她来劲了,于是她乐呵呵地跟着画匠去了慈善展览厅。在展厅内,她看见画匠和一个叫桐岛的人攀谈。桐岛见她,问她是谁。
“侄女,在我这里借住。”
“这年龄似乎和金陵差不多大,不过金陵可比她炸皮多了。”
“我就是带她来找金陵的,她俩也许可以做朋友。”
“爸爸——!娘嫌我烦,让我来找你了——!”
画匠语音刚落,金陵背着一个画板连蹦带跳跑进了展览厅。桐岛见金陵这般快活样子就愁苦,问“可否是没成功入学”,金陵说“学校不要她,娘就在为这个在家里生闷气,所以见到她就烦”。
“我们一直在找那种不教家务女红,就教女孩天文地理,人文常识课的学校。这种教育似乎是没有的,只分配给男孩,所以就成现在这样了。金陵一直没入学,还是天天疯,天天玩,说要学画画,也没找到愿意收小女徒弟的先生。”
“桐岛先生,我也在给侄女找合适的小学校,如果您有合适的选择,请一定通知我。”
大人们在谈各种正经事,而金陵看见她,“呀”的一声扯她衣袖,说她“长得和真姬公主一样”。她有些怕生,但金陵热情得很,拉着她的手要和她一起玩,说要和她翻皮筋,打沙包。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桐岛金陵,也叫赵金陵,你就叫我金陵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晓梅。”
“那我叫你晓梅。晓梅,我们做朋友吧!”
女孩们的友情往往纯粹简单,好感与欣赏都是建立于几个游戏之上。金陵手脚灵敏,皮筋沙包之类的东西特别会玩,上翻下跳像灵敏的小猴儿似的,而她很快就喜欢上了金陵这个朋友。
“晓梅,到这边来!”
慈善展览厅大马路边,大太阳直照,每个人都在躲避广州的酷暑,但她和金陵就这样在白昼里蹦皮筋,躲沙包,两条麻花辫欢快自由地飞舞着。她们的脸被大太阳晒得红彤彤黑黢黢的,汗水从额头上一滴一滴淌下来,可是她们都在笑,玩得嘻嘻哈哈,浑身是土也不在意——这种肆意畅快的感觉是她没有体验过的。在船上和广福楼里就不消说了,哪怕是在院子里,她定是不能和老王,嘉龙,濠镜这样玩的,也不能和美术老师这样玩,只有和同岁,同为女孩的金陵在一起,她才能体会到这种快乐。
金陵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一个能说话,能一起玩的朋友。
“我们玩多久啦?”
“好久啦!”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眨眼,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她们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嗓子喊哑了,腿也酸痛了,但她们玩得不尽兴。
“晓梅,我们玩过家家吧!我们去取粉笔,然后在地上画格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假装这些格子是街上的建筑物——”
金陵兴奋道,她也高兴,她们高笑着跑进展览厅走廊,两个人声音回荡着。
“快来追我,金陵!你跑得不比我快!”
“等等我,晓梅!你看这个大理石地板,我们可以在上面溜冰——”
她们两个又发现好玩的了,展厅大理石地板光滑得像冰面一样。她没去过北国,但她俨然觉得这一刻广州迎来了结冰的冬天。她和金陵要穿着冰靴在结了冰的水上溜冰——哎呀,想想看,珠江那么长,要是下雪都结了冰,该有多美啊!
“我们假装广州在下雪好不好?”
“好呀!”
于是,她们就又在假装广州下雪,而大理石地面就是结了冰的珠江。南国的孩子,一直在海上飘着,长这么大没见过雪。她一边打滑溜,一边问金陵雪是什么样子,金陵说雪是一片一片,像冰凉的棉絮。
“金陵,棉絮怎么会是冰凉的呢?”
“因为那不是真的棉絮,那是雪呀,晓梅!南京就会下雪,大雪里的玄武湖可美了!以后我们去南京玩,我带你看雪!”
她和金陵滑了好一阵“冰”,最后可想起来还要取粉笔了。她们一路滑到大厅,却发现厅里已经不是空荡荡的了,里面多了好些人,还多了好些装饰——宴会桌,红毯,白布,演讲台,还有缠绕在大理石柱子上的金丝樱花,一簇一簇,一朵一朵……
“老师,我真的恳求您出席今晚的日俄会谈,否则我会很难交差。您的那幅《洛神》,《园林管家》,还有其他一系列姑苏画都是伊势月大人买下的。今晚日方和俄方要在这慈善会厅里举行会谈,日俄双方的大使,还有一众艺术家都会出席……”
“桐岛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日俄会选择在广州交涉两国国事?还有伊势先生……我确实认识他,可我素来是不问政事的,这种宴会——”
“请放心,您不会参与其中政事,只需作为日方代表和其他艺术家出席便可。”
展厅越布置越华丽,而画匠和桐岛两人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她和金陵跑过去,问画匠有没有粉笔,画匠说画箱里有,她们两个翻找了一阵,找到了白色和红色的粉笔。
“金陵,你们两个就在外边玩,可别进来了。现在大人要商议正经事呢,你们就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就来找你们!”
桐岛焦急道。
“知道啦,爸爸!我们再不进来了!”
金陵回喊。
人越来越多了,宴会厅里多了很多日本人和俄国人。仆役们四处繁忙,而这些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穿着军装,礼服,说着截然不同的语言。在这喧哗里,她看见一个人推着高高的银架子,上面放着华丽精美的俄式蛋糕塔,一层一层的糖浆浇下来,像秋天的金叶子似的闪闪发亮;接着,她看见几个涂白脸的艺伎用扇子挡着脸轻轻路过,军官向她们交代着,她们点头微笑;而后,她看见墙上挂了两副巨大的国旗——它们吊着金穗子,都是血染的赤红色,一副是镰刀锤子,一副是太阳高升……
她本想再看一会,但金陵催促得不行。出了门,她问金陵那国旗是什么国家,金陵说是苏联和日本;她问金陵为何这国旗会在广州升起来,金陵说不知道。不过,她们也没心思继续想这些,因为金陵拿粉笔在地上圈了块地方,说那是她的城。
“我现在是城主,我要做建设。”
金陵自言自语,她拿粉笔画市政府厅、公园、居民楼、医院……
“可是女孩怎么能做城主呢,金陵?”
“女孩为什么不能做城主?这就是我的城。”
“阿公说女孩就应该相夫教子。”
“不对,我娘说社会偏袒男孩,所以女孩才更加要读书,更加要有出息。我以后要当建筑师,给穷人们建造好多好多房子,这样他们就不用流浪乞讨了。”
金陵摇头,继续自顾自建造她的城。看金陵变城主了,她也要拿了粉笔画。渐渐地,两座城市愈建愈大,很快就把慈善厅入口外的地面铺满了。她们画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辆轿车驶来了——为首的第一辆挂着日本国旗,下车开门,一个满脸伤疤的军将走了出来。他配着刀,穿黑色军礼服,胸前带着各色奖章,金丝绣线布满他的肩章与领口。他径直大步踏过她的城,随一众日本军官进了宴会厅。
“伊势月大人来访!避让——!”
军官们竖起刀枪喊着,而伊势月把她那城践踏而过——她辛辛苦苦用粉笔画的百货大楼,湖泊,小公园,珠江,居民住宅……这些全被脚印模糊了。
“不要踩我的城!”
她呼喊,可是那些日本人不理她,反而叫她这个小姑娘滚开。接着,第二辆轿车也停了,上面挂着苏联国旗,下车开门,一苏俄人走了出来。他戴着大檐帽,穿苏联海蓝色夏军礼服,配黑领带黑腰带,手里拿着一条白围巾。
“远东司令,敬礼——!”
军士们行礼敬礼,那苏俄人点头。他与一众人前行,踏破了金陵的城,她和金陵都开始急了。
“怎么了,小姑娘们?”
苏俄人蹲下身,她们说城被踏破了。那人低头看,说他还是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两座城的轮廓,并问他应该如何才能通过她们所修建的两座城市。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进我城,报上大名来!”
金陵不客气道。
“我叫伊万诺夫,很高兴可以莅临这两座美丽的城市。按照规矩,我应该交上我的过道礼?”
伊万诺夫起身笑,他在小贩那给她们一人买了一根冰棒,而她们两个也毫不客气,大大方方以城主的身份接过着解暑的消遣。
“好吧,伊万诺夫先生,既然你这么诚心,那我们现在准许你路过我们的城市。不过,你不可以损坏建筑,不可以炸毁港口,不可以焚烧田野,不可以伤害城市里的人。”
金陵一边吃冰棒一边向伊万诺夫交代,伊万诺夫点头,低下头仔细研究她们的城中道路。
“我明白了。我应该顺着这条大道走,是吗?”
“是的,这条道路是安全的,请吧,先生!”
她向伊万诺夫点头,给他指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狭窄粉笔道路。伊万诺夫点头,一步一步踮起脚尖在那粉笔道路上前行。没走一会,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了起来:
“哎呀,我忘了!这里是我的医院!你踩到我城市的医院啦,快停下来,伊万诺夫先生!你把伤员都踩死了!”
“哦,抱歉,我这过失造成了严重伤亡,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伊万诺夫停住了脚,他蹲下身,小心翼翼看她指的那块地方——那里歪歪扭扭画了几个小人儿,他们住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有的腿断了,有的手断了……
“不要慌,伊万诺夫先生,我可以治好他们。”
她拿起粉笔,给那些小人儿重新画了轮廓,还把他们的手脚都画全了。
“我曾经遇到过很多白衣天使,她们和你一样做了这般伟大的工作,把我一次次从死亡边际拉回来,所以我至今都对她们心怀感激。”
“白衣天使是谁?”
“护士们,战场上最了不起的人。”
“你觉得我长大后能成为一名护士吗,伊万诺夫先生?”
“你这么善良,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护士。”
“伊万诺夫先生,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还要拿着围巾?”
“因为它是一个提醒。它提醒我要保留人性,不能全然蜕变成野兽。”
伊万诺夫微笑,他走出那两座城,像冬天逶迤而行,好像要把寒冷的气流和飘扬的雪花都带到广州来了。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她头一次觉得人的气质可以用“季节”形容,比如她觉得伊万诺夫就是冬天,冬天就是伊万诺夫。她看着伊万诺夫离去,接着,桐岛和画匠出来了。
“金陵,你娘稍等会就来接你们了,爸爸和美术老师今晚都有事。晓梅要在我们家住,回去你们两个好好玩,如何?”
“太好了,爸爸!晓梅今天能住我们家!”
她们两个听到这个消息开心疯了,画匠交代她去人家要听话,要守礼貌,她忙不迭点头。于是他们四人等着,直至一辆马车前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付了车钱下车。
“是不是中国和日本要打大仗了?”
“莫胡说,盼弟,只是商议事情罢了。你先带两个小姑娘回家罢。”
金陵的妈妈叫赵盼弟,赵盼弟惆怅,似乎一直在惦记自己丈夫说的话。回到家里,赵盼弟进厨房烧火,蒸米饭,取了条鱼放上砧板,拿了刀在砧板上剁,一会儿饭就烧好了,坐在饭桌边,赵盼弟好像又恢复了心绪,自言自语道“中日是不可能打大仗的”。
“娘,我们今天玩了沙包,皮筋,还玩过家家——”
“哎哟,俩个小妮,咋玩皮筋?你看这晒的,金陵,你都成黑炭了!”
“这有什么,我们把一头栓在路灯杆子上跳呗!”
“金陵,你就在这方面耍脑子最上心,读书怎得就不专心?”
赵盼弟为人热情,说话泼辣嗓门大,那时她突然发现血缘纽带的神奇——金陵长得像她爸爸,但她性格又完全像妈妈,所以,金陵既是个日本小姑娘,也是个中国小姑娘。
“晓梅,你长大想做什么呀?金陵天天嚷嚷着要做建筑师。”
赵盼弟又给她夹了块鱼,虽然她碗里撑得都放不下肉菜了。
“我想做新娘子,做姨太太。”
“晓梅,做新娘子,姨太太可算不得理想!女孩子家,别一心想着嫁人,就是得闯荡,要不然没出路没选择的,啊你说是啊?”
她不明白“做新娘子和姨太太”为何不算理想,想了想说道:
“可是赵姨,女人的理想不就是赚钱,吃香喝辣吗?我嫁个有钱人,做新娘子,做姨太太,就可以直接实现理想了——”
“理性不是施舍,你以为别人的施舍靠得住?你看那些军阀和地主老财吊死过多少个姨太太?高兴的时候玩玩,不高兴,一枪过去你就没命了。”
“我不会这样的!我不一样,我长得最漂亮,大家都喜欢我,等我以后嫁了人,我的丈夫也一定最喜欢我……”
她争辩,赵盼弟指了她一指头。
“哎哟,晓梅呀!你是长得顶漂亮,比林黛玉,薛宝钗还漂亮,但你记住,你的容貌会凋谢,而有钱有势的男人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花。你衰败了,他身边还会有新的姨太太,到时你怎么办呢?”
她愣住了,她确实以为自己会永远美丽年轻,从未把她和桌边那个相貌平庸的妇人做过联系。见此状,赵盼弟又拉着她的手道:
“晓梅,赵姨给你讲个故事。之前赵姨和金陵爸爸见一个做慈善的富豪小姐,我们叫她樱小姐。这樱小姐可了不得,看似一个矮瘦个子,但特别厉害。她在书院教书,是女先生!你们都要好好学,学樱小姐,以后当女先生,那才风光呢!”
“哎呀,娘,你再别念叨樱小姐的故事了,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金陵抱怨,她嫌弃自己妈妈迂叨,但赵盼弟刚讲到话头上。
“我还没说完呢!前些日子呀,金陵爸爸又见樱小姐了。你猜怎的?她得重病了,整个人瘦得和干柴一样,肺上全是黑斑点和肿瘤,手上全是针眼,呼吸都困难,但躺在病床上她还坚持看书。金陵,樱小姐当时还劝你爸爸一定要送你去读书,别让你着急嫁人呢!现在你倒好,天天玩得和小疯子似的。”
“赵姨,樱小姐得了什么病?”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癌症,说可能会死人。”
“樱小姐好可怜呀,为什么她会得癌症呢?”
“谁知道?得病那东西谁能说得上,说得就得了呗?”
饭吃完了,赵盼弟收拾碗筷,她和金陵在卧室里玩。金陵给她看爸爸买的真姬公主玩偶,还说她长得比玩偶更漂亮,而面对这惯有的称赞,她却不想说话——她好像除了长相,确实没有什么能被人称赞的优点。
金陵想当建筑师,而她呢?那时,她想到了和伊万诺夫的对话,又想到了赵姨提到的樱小姐。
“金陵,你说我把当护士作为理想,行不行?”
“当然是行的呀,晓梅,当护士多好,可以救死扶伤。”
“当护士是不是也要上学?”
“是呀,当然要上学了。晓梅,要不你和我一起去上学吧,我们当同学好不好?”
听到能和金陵做同学,她觉得上学似乎也不是那么辛苦,所以她欣喜地答应了。她现在有理想了,她要成为一名护士,就像金陵要成为一名女建筑师。
“金陵,我家养了小麻雀,它叫小橘子,以后你去我家玩好不好?”
“好呀!我最喜欢小鸟了!”
她又高兴了,她和金陵继续玩真姬公主。她们给公主梳辫子,给她换裙子,之后又一起窝在床上看《西游记》的连环画,一起看孙猴子怎么降魔除怪,历经千辛万苦去西天取经。看着看着,金陵突然问她了一个问题:
“晓梅,我总听娘说中日要打大仗。你说,到时候中国和日本要是真打大仗了,我该支持谁呢?我该支持爸爸,还是支持妈妈?”
“我不知道,要是中国和日本真的打大仗了,我也不知道该支持老王,还是美术老师。”
“我知道美术老师,但老王是谁?”
“老王是美术老师的朋友。美术老师是日本人,老王是中国人。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濠镜,一个叫嘉龙。现在老王带着濠镜和嘉龙去打仗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唉,如果中国和日本打仗,要怎么办呢?”
躺在床上,两个十岁的小姑娘陷入了迷茫。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远不是她们能回答的。
“如果中国和日本真要打仗了,我会心碎,我会难受到死掉。”金陵顶着天花板喃喃说,“到时候,爸爸妈妈还能在一起吗?我们一家要去哪呢?中国和日本,好像都容不下我们了。”
“那怎么办?”
她问金陵,金陵把连环画扣在脸上,奋力张开自己的双臂:
“我想,我应该会这样站在两国的军队前,求他们放下武器,不要再打仗了。”
“你为什么要用书挡着脸呀?”
“因为我到时候会哭呀,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哭。”
金陵把连环画取了下来,她咯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