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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他们说,旁人被战争玩弄,而伊万诺夫玩弄战争。
      宴会喧嚣起来了,三弦清脆音响像金属子弹壳落地,白脸艺伎像军队出征似的一招一式,这使得米哈洛维奇陷入了遥远的战争回忆。
      他终于回想起伊万诺夫是谁了。
      鹤立鸡群,伊万诺夫是他见过最耀眼的怪人。
      1917年11月7日一声炮响,列宁在彼得格勒领导20万工人赤卫队举行了武装起义,而后占领了火车站,银行,政府大楼等重要据点,最后只剩下了冬宫。那时他与三千赤卫队在冬宫负隅抵抗,但屡屡挫败,被逼在城堡大门外寸步难行。
      约莫晚上十点的时候,部队军心涣散,很多人提议向列宁申请援助,甚至准备作暂时的撤离,然而就在那时,米哈洛维奇看见黑暗里一年轻人背着机枪攀爬上青铜骑士雕像,对底下人嘲讽道:
      “都是些蠢人,这冬宫里空空如也,根本没什么守卫,只需最后一把火就能燃尽罗曼诺夫王朝。”
      “伊万诺夫,你胆敢违抗集体决议,是要被送上绞刑架的!”
      米哈洛维奇见一名赤卫队长官朝上挥舞着拳头,其他人也在抱怨辱骂,而那叫伊万诺夫的人讥笑,带着玩弄的态度俯瞰着下方,好像在看可怜的蝼蚁。
      “哈,如此胆怯么?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当送葬人吧。永别了,沙俄。”
      “砰——!砰——!砰——!”
      他见伊万诺夫拉开火力冲着城门开枪,跳下铜迅勇朝城门奔去。城门的侍卫见动静开始反击,不得以下赤卫队的一众人只得跟着伊万诺夫在夜色中冲锋。但打着打着,他和赤卫队其他人都发现了异样——
      伊万诺夫说的是对的,冬宫守军布备根本不强,他们都被“空城计”耍了。
      就这样,跟着伊万诺夫,赤卫队毫无阻碍一路高歌,残留的守军节节败退,跪地投降,甚至主动把他们这些起义者们带到了临时政府部长开会的议厅,最终十六名政府部长系数被捕,赤卫队占领冬宫,而十月革命也圆满划上了句号。
      伊万诺夫怎会在群体盲目中一眼看穿假象?
      “米哈洛维奇同志,你知道吗,赤卫队一直有传闻说这人是‘妖僧’拉斯□□与罗曼诺夫王朝皇后的私生子...小时候因为政治迫害从皇宫逃了出来,被一对伐木工人夫妻捡了,偷偷窝藏在白桦林里养大...你看他那病变的眼睛,和拉斯□□一样蛊惑人心...”
      拉斯□□?是那个哄骗了整个沙俄王朝,催眠沙皇与皇后,被称为圣人、先知、预言家的妖僧拉斯□□?是那个卑鄙污秽,腐败受贿,以玷污贵族女性为乐的大骗子拉斯□□?
      在颁布勋章的典礼上,米哈洛维奇见列宁亲自给伊万诺夫戴上勋章,盛赞他是苏维埃的卫士,着重表彰了他对十月革命的贡献,而台下一众老资格都在唏嘘。当时他问伊万诺夫是谁,人们戏弄道“这是拉斯□□王子殿下”。
      “王子来了!王子来了!”
      典礼结束后,米哈洛维奇见他们唏嘘着,朝伊万诺夫呼喊“拉斯□□王子”。可惜“拉斯□□王子”根本不正眼瞧他们,他甚至都没有半分懊恼,只是带着那俯瞰式的冷漠走过。那嘲笑场面居然让米哈洛维奇一下子觉得歉疚,虽然他什么都没做,但他追上去拉住伊万诺夫,让他不要把这诨号和传闻往心里去。
      “伊万诺夫,你虽年轻,但却值得如今的所有荣誉。若不是你带领,我们怕要在攻冬宫的时候失了方向——”
      “正常,因为我对冬宫再了解不过,带你们攻进去易如反掌。”
      米哈洛维奇疑惑,而伊万诺夫却对他笑,说“他们讲的拉斯□□王子传闻都是真的”。
      “你真是他们说的拉斯□□王子?”米哈洛维奇震惊,“可是——”
      “拉斯□□亲口说我是他儿子,那大抵就是吧。我被养在冬宫里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和皇后在床上颠鸾倒凤,而那沙皇全然不知情。这是不是一个很滑稽的笑话?”
      他怔住了,而后他看见伊万诺夫像狩猎似的逼近他,伸出手指靠近唇边“嘘”了一声:
      “安静些,米哈洛维奇同志,我在骗你呢。日后您如果不想惹麻烦上身,就把我刚才说的全当编造的娱乐,也勿要张扬。今日我心情愉悦,所以有说玩笑话的兴致。以后若再有人讲起,那都是在造谣,因为我是伊万诺夫,是苏维埃的成员,是人民的儿子,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伊万诺夫同志...”
      米哈洛维奇就自此后没怎么见过伊万诺夫,但那冬天似的压抑感和胁迫感令他刻骨铭心。
      后来过了些时间,陆陆续续发生了些事情,伊万诺夫平步青云,他去了工农红军总参院进修,但被强令派遣到远东的米哈洛维奇已经忘记这个人了。直到——
      伊万诺夫来了远东。
      老天爷啊,亲娘舅啊。这叫伊万诺夫的人于部队里混的也太过顺风顺水,一上来就接管远东这么偏远危险的地方,是哪来的将才?
      米哈洛维奇曾觉得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和这种怪人见面的机会,但到后来,他在色柔草原又和那位“拉斯□□王子”相遇了。那时他在远东团任职第二独编营营长,不仅与日军鏖战兵败,还被一众土匪似的北洋军哄骗。在这片溃败中,伊万诺夫作为他的上级来接手收编。于是又一次的,伊万诺夫看穿了事态的假面,而米哈洛维奇站在那眼睛的审视下哆哆嗦嗦,不知战争是否会继续,也不知自己是否会被伊万诺夫送上绞刑架。
      “我们还要继续打仗吗,伊万诺夫同志?”
      “当然,米哈洛维奇同志。斯大林说过,‘死亡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没有死亡就没有问题。一个人的死是悲剧,一百万人的死是个统计数据。革命必须要强权,你不能以丝手套来发动革命。’”
      “那我们要开始肃反吗?”
      “肃反是必然的,并不会因为打仗中断。远东团混入了不少反苏势力,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苏维埃政权,我们必须清理掉杂草。”
      “我会被您送上绞刑架吗?”
      “不会,米哈洛维奇同志,您虽无才,但却不是全然无用的蛀虫。”
      战争继续着,而肃反也开始了。
      伊万诺夫智状如妖,他几乎不像正常的人,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疲惫倦怠,永远保持着骇人的理智——就在那番战争的混乱里,伊万诺夫居然能一边和北洋军联手打色柔的日军,一边还能抽出空在远东团搞肃反,把一切办理的井井有条。
      伊万诺夫哪来这些精力?
      后来在刑场,恩琴被苏俄红军审判吊死,联众的还有一批“反苏间谍”——这些人暗地里向英美日德等国提供远东团行动情报,并且利用职务之便出卖国家权益获利。他们被伊万诺夫一个个查了出来,一个个送上绞刑架。当然,被伊万诺夫送上绞刑架的,还有阻碍他的“政敌”。
      伊万诺夫是狂热的肃反分子,没人能干得过他。
      肃反,苏俄的自我剔毒。当时《真理报》对远东团这样宣传的,以伊万诺夫为形象模板的一个苏俄军士紧紧握着一条毒蛇,上面大大用红色标语写着“警惕外来间谍势力,斯大林永远是正确的”。事实求实来说,这毒蛇于当时确实存在,因为当时国际形势动荡不安,而建国不久的苏俄成了红色孤岛,渗透进了不少例如“第五纵队”的敌对分子。只是这肃反浪潮实在太过猛烈,自列宁于1917年成立了政治警察机构“全俄肃反委员会”后,短短三年时间就内有一万两千人被处死,不知多少是伊万诺夫的功劳。
      伊万诺夫哪来这些冷酷的手段?
      肃反,集权的代名词。肃反不仅让伊万诺夫清除了自己的所有政治阻碍,还让他手中的军权空前膨胀,那时人们不再叫他“拉斯□□王子”,而是畏惧的称他为“远东沙皇”。
      这名称一点都不夸张。战势最盛时伊万诺夫带着苏俄军越过蒙古横跨堪察加半岛,把海军舰队炮台直接拉到了日本海。说的难听一点,要不是当时《远东日俄协商》达成,下一步苏俄军队就可能直接踏上日本岛本土,莫斯科中央都不曾想到这仗能打这么血腥。
      伊万诺夫哪来的胆子?
      远东着实是日本的现实梦魇与精神侮辱,因为当时远东线的战败与失守,大批驻防的日本军将切腹自杀,自卫队和海军被迫重组,甚至连陆军士官的教材都改了。教材中“苏联”成了日本直接的假想敌,学员的训练皆以“攻占苏联”为目标。社会上更是如此,一时间军国主义和好战主义的风头肆意,“武士道精忠”成了全民信条,连牙牙学语的小孩都会挥着旗子喊“攻占苏联,脱亚入欧”。
      情况大致如此,炮线就压在头上。每个人都在担忧性命,而伊万诺夫居然在这样的高压下组建了远东集团军。
      乱世出英雄,伊万诺夫被任命为远东总司令。
      远东有多大来着?大!大到横跨蒙古高原、大兴安岭、帕米尔高原、朝鲜半岛,大到冰原边际!
      伊万诺夫居然能管这么一大片地方!他哪来的权力?
      谁都被吓一跳,可远东战后伊万诺夫各方面都到达了巅峰。他成了其他苏俄军将的“成功典例”——要想在苏俄混出头,先肃反,再打仗。这风气其实也和苏俄领导层密切相关,斯大林平稳政权后野心膨胀,苏俄的战线也越拉越长。通过高度集权与宣传机器,那时苏俄国内任何功绩都能与“斯大林”与“战争”联系起来。
      自伊万诺夫来,远东就没有不打仗的时候。
      “我们的征程是辽阔的!去远东!去远东!”
      苏联国内近乎迷信般的个人崇拜现象把斯大林塑造成了党和国家的象征,人民心目中的神明。在神明的指挥下,远东战局越扩越大,伊万诺夫参与的战事也越来越多。
      几千人,几万人,到数十万人...
      眼见着,社会氛围有些变味了。不管是什么生活细节,都要加上国家层面的宏观叙事,好像人必须要把自己燃烧干净才算“活着”,否则就是浪费生命。人们前仆后继奔向远东,他们崇拜的跟在伊万诺夫身后走向战场,而米哈洛维奇感觉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把伊万诺夫当成一个“人”,只是单纯的当作一个无所不知的先知,或是一台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
      “伊万诺夫同志,告诉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吧!”
      “伊万诺夫同志,去执行命令吧,为了斯大林!”
      “伊万诺夫同志,去战斗吧,去屠杀敌人吧!”
      人们好像疯了。他们吼叫着敲打开伊万诺夫住所的门,献上花环奖章,高喊他的名字,让他成为远东司令。
      伊万诺夫不是人,是斯大林的分身,是活生生的神,他要带领人们用鲜血和炮火奔向胜利的未来!
      米哈洛维奇也是这样想的,或者说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自远东战结束后他就用了好些贿赂手段,千方百计让自己调到中国东三省任职,这样他就能加入伊万诺夫的“圈子”从而飞黄腾达。
      看看那个叫伊万诺夫的人吧,看看那□□!阅兵庆典上,他风光的站在台前穿着苏俄军礼服,而斯大林亲自给他颁奖,称他是国家英雄!
      然而那时候,荣誉加身的伊万诺夫明显有些不对劲了,他变得越来越阴郁,嘴里时常念叨一句话:
      “真是聒噪,真是错误。”
      伊万诺夫在阴郁什么呢?他是被斯大林认可的,他是斯大林的分身,他和斯大林一样象征着真理,永远都不可能出错,永远都不可能失败!
      米哈洛维奇越想越激动,然而庆典上,伊万诺夫没来,来的只有一封递交给斯大林的辞职信。
      新任命不久的远东司令,伊万诺夫,辞职了。
      辞职了?开什么玩笑?这换作谁都不能批准,不要说斯大林了!
      斯大林当然没有批准伊万诺夫的辞职请求,典礼只是一场小小的闹剧。伊万诺夫还是远东司令,但米哈洛维奇在庆典第二天就急不可待将他叫了出来。他把伊万诺夫拉到莫斯科国家公园,指着一处基座和一尊尚未被树立起来的青铜雕像狂热道:
      “伊万诺夫同志,看看这个!伟大的斯大林下令要为国家功勋树立雕像!看看你的青铜雕像!”
      大雪纷纷扬扬,周遭一片静寂,只有灰雀鸣叫。神像威武尚且没有被树立起来,但他已经带着环绕的人民指点着远方,而基台也准备好了,上面全是口号和标语。
      看着那“神像”和基台,米哈洛维奇发现伊万诺夫欲言又止。他审视了那神像半晌问:
      “这钢筋基座发锈,应是修建已久二次利用。请问以前树立的是谁的神像,米哈洛维奇同志?”
      “拉斯□□啊!但那妖魔的像在十月革命以后就被赤卫队拖下去了。”
      “顺则神明,逆则妖魔。妖魔,神明,审时度势,全在乎掌权者的一念之差。我是自由的苏联人,可以自食其力靠着劳动生活,不是需要被供奉的神像。”
      真奇怪,明明都给他树立了神像,伊万诺夫怎么不高兴呢?而且他说什么“妖魔”、“神明”、“掌权者”,这岂不是话里行间在暗指他自己和斯大林...
      不,斯大林是不能被反驳的。谁能反驳斯大林?
      “伊万诺夫同志,请注意您的言行,请不要违抗斯大林的赠予与信任!你这样是要被拖上绞刑架的!”米哈洛维奇指着大雪中的神像一再强调,“我在此对你提出批判,并且建议——”
      “同志,假如某天体制和标语口号要绞杀我作为人的那一部分,那我宁愿让斯大林失望,自愿走上绞刑架。您给予我批判,建议,可是您又对我了解多少呢?”
      “伊万诺夫同志!我不明白,您到底在拒绝些什么呢?您难道不喜欢众人崇拜么?”
      米哈洛维奇伸手阻拦伊万诺夫,却被他拦下了。他在雪中一如既往笑,朝米哈洛维奇挥手告别。
      “作为一个活人,我承担不了众人崇拜的重量。为了不再继续于名利场上犯错,我会再次写信给斯大林申明。谢谢您,米哈洛维奇同志,您又一次提醒了我:确实该悬崖勒马了。”
      犯错?伊万诺夫犯了什么错,他可一次仗都没输过。
      况且,悬崖勒马,怎么可能?战车一旦发动了,就不要想着回头。留去不得,无路可退。
      米哈洛维奇担忧着,愤恨着,而几个月后他又和伊万诺夫于莫斯科国家公园再次相见。那时伊万诺夫刚刚从背景回来,神像已经被树立起来了。被基座和崇拜堆积的神像高高在上,伊万诺夫仰视着青铜造就的自己,眼神里全是悲哀与沮丧。
      伊万诺夫又辞职了,当然,又没有得到同意。
      “斯大林未批准我下降基层的请求,也不同意撤倒我的塑像。他希望我先去北京,而后接管东三省。老虎...政变.…老虎以后也终将变成我。”
      老虎,这都是谁?常人升官都巴不得,谁会想着下降基层?管他呢,反正伊万诺夫依旧被重用,而且他还要去东三省!他仕途顺遂,甚至要被派到北平去做大事,这可真是太好了!
      米哈洛维奇转忧为喜,他恭贺了几番伊万诺夫,对他激情昂扬道:
      “伊万诺夫同志,自从远东征程结束后,我觉得你变得犹豫了,少了精明理性。这可不好!苏联和斯大林都在看着你呢,你怎能如此懈怠?这在战场上是愚蠢之举。”
      “战争是没有穷尽的。当初在色柔,老虎可以为了那几个人的性命犹豫,我又为何不能变得愚蠢些,为了千百万人的性命犹豫呢?如今我大约是有些改变,虽然我也不知是好是坏。”
      伊万诺夫都在说些什么疯话?
      米哈洛维奇百思不得其解,他询问,伊万诺夫却说没什么好问,也没什么好答的。米哈洛维奇感觉自己和其他人都像地上盲目乱爬的蚂蚁,他们看不清方向,也不明白全局,而伊万诺夫根本不屑于解释,或者说因为悲伤而难以辩解,只是自顾自沉浸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寒冷世界。
      “我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当年我以为能通过战争建立一个和平的机制,所以我去蒙古,去中国,去远东…但是现在我才发现这一切都错了。征程是谎言,每个人都是集体主义盲目下的螺丝钉。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可以用战争修建的和平机制,因为战争而牺牲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远东不能再打仗了。我们应该回去。”
      “回哪去?”
      “回到出发的地方。”
      真是该死的...伊万诺夫,他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可得继续打仗,毕竟谁都指望着调到中国跟他一起飞黄腾达呢...
      米哈洛维奇想仔细问个清楚,遂又与伊万诺夫在莫斯科国家公园的青铜雕像下约见。他问伊万诺夫在北平做了什么。结果伊万诺夫回答说“去游玩了紫禁城,见了老朋友”,还说他觉得没必要去中国绑个可怜的傀儡继续同日本引战,而苏俄当下也应当及早从穷兵黩武中脱身,避免陷入“肃反”与“战争”的泥潭,把精力投放在国民经济建设和民生福利保障上来。
      “你在违抗上级命令,你在搞西方的形式主义,绥靖政策,伊万诺夫同志!”
      米哈洛维奇愤怒的手里扬着《真理报》,指着上面红彤彤的大标语,“斯大林说了——”
      “先停一停,米哈洛维奇同志。实不相瞒,我想回自己成长的那片白桦林,安安静静坐在冰湖边,也可能会像我的父母那般当个伐木工人终老。我不想再打仗,不想再做聪明人,也不想被人打搅。”
      伊万诺夫云淡风轻打断了米哈洛维奇,又一次把辞呈交给他。
      又要辞职,不要命了?
      米哈洛维奇又一次震惊了,就像当时典礼后伊万诺夫告诉他自己是“拉斯□□王子”那般。坦白来说,整个苏俄东线,尤其是和日本人的对峙,全靠着伊万诺夫为主心骨的班子在运作支持。更关键的是,他,米哈洛维奇,就指望着以后去远东跟着伊万诺夫一同升官呢!他简直不敢想象伊万诺夫辞职会是怎样的局面!
      当远东司令不好吗?多少人巴不得上那个位子!
      米哈洛维奇慌了,甚至忘了带上“同志”的称呼。
      “不,伊万诺夫,你不能辞职!什么白桦林,什么冰湖?你必须留下来!如果你走了,谁来告诉我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如果一个人宣称自己无所不知,那一定是拉斯□□般的欺世盗名之徒。这不是我想要的选择。”
      “你别无选择,伊万诺夫,你必须留下来!”
      “这不合逻辑,请问从什么时候我别无选择?”
      “自从你带着我们冲向冬宫的那一刻!自从你选择加入苏维埃,送葬沙俄王朝的那一刻起,你就别无选择,伊万诺夫!”
      在说完这番话后,米哈洛维奇发现伊万诺夫突然沉寂了,莫斯科冬日的暴风雪吞没了他,呼啸着,刺骨着,不带任何仁慈的把他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棺材里,而他的紫眼睛充满悲凉与无力,好像无论如何都逃离不了命运的霜寒。
      “您说的对,米哈洛维奇同志,我再考虑下吧。”
      伊万诺夫没有再提辞职的事。
      那天伊万诺夫拿走了自己的辞呈,说暂时想要休养一阵,而米哈洛维奇不久后就接到了上面肃反的命令。他战战兢兢的,想借此成为第二个伊万诺夫,遂带着人在指定区域一丝不苟展开肃反运动。横幅,口号,标语,互相检举,挨户宣传搞宣传...
      米哈洛维奇把肃反的区域越来越广大,气氛也越来越异常,大家都在彼此猜忌,宛如惊弓之鸟,说话必须以“斯大林说过”为开头。最后也不知“毒蛇”抓出了几条,反正远东团的好些人被接二连三抓去枪毙,而莫名其妙被送去劳改的老百姓们也越来越多。
      肃反和猜忌没有尽头,今天你举报我,明天他举报你。肃反的区域越来越大,一路从城市到了农村。肃反着,米哈洛维奇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带着人到了伊万诺夫住的村子。
      “真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搜查!”
      那村庄被白桦林掩盖着,又有好大一片常年积雪的冰湖,地处偏远又荒无人烟,但就是在这么一处地方都搞起了轰轰烈烈的肃反。在一次审判检举上,米哈洛维奇与一众人拿着枪站在台下,而台上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拿着标语和《斯大林选集》检举自己的父母是反苏间谍分子。
      “我要和我的父母划清界限!”
      孩童言之凿凿,声音洪亮,依次说出了自己父母“反常”的诸多证据,其神态全然不像一个孩童。声情并茂汇报完后,他拿起一把枪朝天宣誓:
      “以上就是我的自我反思!为了表达我对红色革命的忠诚,我在此要亲自处决我面前的敌对势力!”
      孩童言必,一众人鼓掌,米哈洛维奇上台发言。他翻开《斯大林选集》,刚准备找一段开念,一个伐木工装扮的人快步走上台,一把拿掉了那本红色的大部头笑问:
      “米哈洛维奇同志,您在做什么呢?”
      “我当然是在做维护苏维埃的工作。斯大林说过,如果反对派自己解除武装...等等,你是伊万诺夫同志?你怎么在这里?”
      米哈洛维奇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伐木工,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和色柔草原上那个神采奕奕的伊万诺夫联系起来。
      “因为这里就是我的家。”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带着人来这边!”
      “您没有问,而我也不需说,米哈洛维奇同志。”
      伊万诺夫的语调平静,而跟随着米哈洛维奇的一众人骚动了,他们没想到那就是伊万诺夫。
      看啊,那是无所不能,鼎鼎有名的伊万诺夫!
      一瞬间,人们开始欢呼雀跃,开始顶礼膜拜,又开始喊那熟悉的口号:
      “伊万诺夫同志,告诉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吧!”
      “伊万诺夫同志,去执行命令吧,为了斯大林!”
      “伊万诺夫同志,去战斗吧,去屠杀吧!”
      狂热的口号中,伊万诺夫缓缓道:
      “斯大林说过,世界上没有人人都不信的谎言,也没有一句谎言都不信,或只相信谎言的人。这些民众的检举,有多少是被逼迫的谎言,你可否想过?事情做到这份上已经全然变质了,如今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米哈洛维奇没想到伊万诺夫直接用另一句“斯大林说过”打断了他,接着,更令他惊讶的事出现了。他看见伊万诺夫走向那孩童,拿走他手里的枪,把弹药都清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枪和弹药扔在地上。
      “让孩童拿枪是成人的羞耻,我想该反思的不是你,反倒是我们。以斯大林为真理的度量判断,有多少是对的,有多少是错的?”
      伊万诺夫疯了!他居然敢质疑斯大林!他居然敢和至高无上的权威作挑战!
      “伊万诺夫,你怎么敢——”
      拿着枪的人们惊恐了,他们把枪口对准伊万诺夫。
      “请吧,同志们,这样可以令我解脱。”
      伊万诺夫坦然向人们张开双臂,他们一个个不知所措。见此状,米哈洛维奇冲先一步挡在伊万诺夫前方,环顾四周笑道:
      “同志们...你们...你们了解伊万诺夫同志对我们远东线的意义吗?同志们!我亲爱的同志们,你们知道斯大林说过什么吗?人材是世界上所有宝贵的资本中最宝贵最有决定意义的资本!伊万诺夫同志就是斯大林所谈的宝贵资本!”
      人材,他怎能轻易放过这么一个人材?他,还有无数的人,都在指望着伊万诺夫这人材当更大的官,赚更多的钱,他怎么能让这人材走?
      伊万诺夫必须做远东司令!
      米哈洛维奇又找回了煽动演讲的热情。他激情的朝台下民众挥舞着双臂,用无懈可击的斯大林引言重新阐述了整个事实,将伊万诺夫的个人命运与苏联庞大的进程联系在了一起。而后他把一沓带着红头标题的信纸分发给在座的每个人,要求他们去写思想总结报告签名上交,并且格外强调要用“公正、客观”的语言作证伊万诺夫并无任何忤逆斯大林的言行举止。
      “好了,这就没有意识形态层面的严重问题了。”
      收集完在座听众的“保证书”后,米哈洛维奇把那一沓红彤彤的纸交给伊万诺夫,用不容抗拒的官方命令式口语强迫伊万诺夫回到他简陋的木屋重新换上军装,并且作了复职的保障。
      “我,伊万诺夫,在此郑重其事申明,我誓死效忠于我的国家,并会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绝不会有任何辞职的想法。”
      伊万诺夫面无表情念完了宣誓,而后像丢垃圾似的把那一沓纸交还给米哈洛维奇。
      好,好,太好了...伊万诺夫不会离去,他会永远屹立,继续打仗,继续带来胜利辉煌...
      轿车上,米哈洛维奇长舒了一口气,而伊万诺夫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雪景出神,说“北平政变后中国局势大变,几年后中日就要开战。如此情况下,想像以前那般升官发财可非容易之事”。
      伊万诺夫看穿了他的心思!伊万诺夫...该死的伊万诺夫!
      “您在胡说什么,伊万诺夫同志,我前去远东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我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伟大的苏联和苏联人民!”
      米哈洛维奇着急辩解,而伊万诺夫耸了耸肩,说他绝对相信米哈洛维奇对国家与人民的无私奉献精神,随后便问米哈洛维奇有什么计划。
      “我首先准备去东三省当外交文官,然后一步步升职...不要误会,伊万诺夫同志!我此举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我是为了更远大的国家目标...东三省是苏俄的,坚决不能落在日本手里。上面的意思是让我们暂时与日本交合,保持若即若离的敌友关系,同时和中国也要保持联系。现在孙文邀请苏联援助建设黄埔军校,但我们去广州后可以暗地里找伊势月等人协商,看那些日本人怎么想。”
      “所以说当下苏联还是要以瓜分中国东三省为主要目的。”
      “没错——不对!什么瓜分中国,咱们这些有理想信念之人干的事,能叫瓜分吗?”
      “那应该叫什么呢?”
      米哈洛维奇猛烈咳嗽了一声,没有回复,但他又补充了一句。
      “日本对东三省十分觊觎,似乎有先下手为强的打算。另外伊势月和关东军来往密切,剩下的您都懂。”
      米哈洛维奇说话充满密码和暗号,说几句就是“懂得都懂”。
      伊万诺夫到底懂还是不懂?
      不明白,伊万诺夫看似懂了,又好像没有。
      “南方,我不喜欢没有雪的地方。无所谓,伊势月见我不敢造次。好久没见他了,不知他切腹的伤疤是否消退。”
      “切腹的伤疤?我知道当时他被您抓进战俘营了,但还真不知道他切腹了。”

      “他曾跪在我的面前切腹自杀,然而未遂。伊势月无相,毫无人性可言,当初要不是因为上级命令干预,我定会将其亲自枪决。他是皇亲国戚,我无法处决他,所以就一直把他关在监狱里当我的战俘,在远东协定达成后按照日方要求把他毫发未损送回了日本。”
      伊万诺夫随性的讲述着当时的场景,好像全不放在心上。
      “我把他精神阉割了,他一度精神崩溃。我收了他那天皇赐予的军刀当战利品,并当着他的面熔断。我记得伊势月的神情,要不是被绑着,他应当会冲上来把我千刀万剐,不知他是否又配了新的军刀。如今,我很快就要丧命了。”
      “哈哈,伊万诺夫同志,您在开玩笑。伊势月当年是您的阶下囚,如今也不可能窃取您的性命。”
      米哈洛维奇哈哈大笑,以为伊万诺夫又在开疯癫的玩笑。
      “亲爱的米哈洛维奇同志,我说的不是伊势月,我说的是中央的那些人。诚如我许久前说的,顺则神明,逆则妖魔。妖魔,神明,审时度势,全在乎掌权者的一念之差。活着,真没意思。”
      “活着怎么就没意思了?”
      “笃定地做了很多事,到头来发现全都是错的。而且这些错不能追回,不能弥补,更不能被忏悔。活着,真没意思。”
      活着,真没意思。
      对话自此后就戛然而止了,而伊万诺夫似乎越来越阴冷了,一天天的,他昼伏夜出,忙于工作,变成了一道苍白的鬼影子。
      他们说,旁人被战争玩弄,而伊万诺夫玩弄战争。伊万诺夫到底是谁?
      种种疑问都是无解,没人可以了解伊万诺夫,没人需要了解伊万诺夫。他疯癫又理智,野蛮又天真,邪念又正义。他是妖性和神性,他是拉斯普金的后代,他是斯大林的护卫,他是沙俄和苏联的子民……
      艺伎的表演结束,米哈洛维奇的回忆也结束了,他又重新回到宴会的现实。恍惚中,他看那苏联和日本的国旗高高挂起,宴会灯火摇曳,像沸腾的火热岩浆,而人要像军刀似的被吞没,被熔断。
      在这崇高的辉煌里,伊势月自宴会的黑暗一隅里走来了,伊万诺夫迎了上去,那姿态像走向冬宫,走向远东,走向神坛,走向死亡。
      活着,真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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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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