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1、第 131 章 ...
-
“你们两口子真年轻,有孩子吗?”
中国人有事没事就问孩子,似乎生孩子是世间唯一要紧事。
船上有人搭讪,但两人没一个回话。他们手足无措地站在二等舱甲板,眼睛直瞅着来往的各类人穿梭。这班船上去南洋务工的人多,草席、木箱、油布打包的行李堆成一堵堵墙,有人席地而坐啃干粮,有人靠着栏杆睡觉,还有人在嚼烂烟草和臭槟榔。新加坡,槟城,马六甲,吉隆坡,怡保,巴达利亚……各种从未听过的地名组成了一个近代华工的旧世界,而他们两个则误闯新世界。面庞太拘谨,衣着太干净,手指紧攥着松不开半点,而柯克兰神父坦然自若地在人潮和海风中站立着。说实在的,他体格远没有振华硬,个头也不是很突出,如果要逃,早在南京那段路就能走了,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想过走。
“能信任他吗?”
“目前看来可行,这神父很清楚去福州的路。他给我们吃的,给我们船票,我们和他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观摩交谈这两天,我想他没什么坏心思,现在红军和国军闹乱,他一个洋人想借着我们中国人打掩护,而我们离了他,行路也不会这般顺利。”
“可是他有枪。”
“晓梅,有没有子弹还说不准呢,况且神父不能杀生。”
到闽北大多走船运段,先从南京到上海,再从上海吴淞口搭乘沿海轮船南下八百海里路程,如果坐最快的那一班船,约莫两天时间也就到了。晓梅点点头,却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她确实好奇不安,但更多的是兴奋。窄小的世界结束了,广阔新世界从离开南京的那一刻起便萌芽震动。正期盼着船快些开,又听见几声乱糟糟的言语。晓梅转头望去,见一群传教士模样的外国人和柯克兰神父交谈着。
“现在福建的几家传教医院陷入困窘,需要江浙的基金支援。你听说过蒋光鼐吗?去年日本派陆战队登陆上海,逼的蒋光鼐的十九路军一路撤到福建。如今他想要和南京政府对抗,要在福建另立人民政府。军事冲突、政权更替意味着交通受阻、秩序受扰;对我们而言,原先相对稳定的传教、学校、医院等配套设施可能受到中断。另外福州若要作为政变区域,当地商会的资金流可能也就断了。传教士在福建的地位历来离不开商会的支持,就怕战乱会让这些商人撤退。”
“missionary hospital”,“lacking funds”,她勉强能听一些零星的词语。就在晓梅倾听的时候,一个麻秆瘦弱,胡子拉碴的外国人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他脸色惨白,身上一股酒臭味,一开口就逼的人直往后退。
“请,请救救我……我叫,弗,弗朗西斯——”
他有双孔雀蓝的眼睛,但眼白污秽极了。他汉语讲的很差,调子全跑,重音乱放,还有法国人那种可笑不清的鼻音。他貌似是信教的,说话时候双手揪着胸前那块脏兮兮的十字架,俨然已是身无分文了。他往前扑,振华本能地往前挡了半步,问他要做什么。
“船票没了,我不坏人,我只是,啊,呃,大烟瘾,瘾复发了……钱、票,都用掉了……我戒,戒了又犯,犯了又戒……你们这两位心软的神啊……”说着弗朗西斯就抬起双手要做祷告,但他明显不知道祷告词怎么说,“求你们借一点路费,叫我回法国去……”
未曾等二人反应,柯克兰神父就远远看见了这一幕,他快步走了过来,而那弗朗西斯像找到了上帝般跪抱着柯克兰神父的腿哀嚎:
“父啊,主啊,再一次救救我吧!不要让我被赶下诺亚方舟,不要让我被洪水吞没……”
谁是父,谁是主,谁能救他呢?这种瘾君子已经没救了。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忽然有人从船头高喊:“日本的大人们要上船搜查,快让道!”
两艘挂着太阳旗的小炮艇劫住了道,一堆拿枪的日本兵冲上甲板,于是未开的船像轰炸的鱼群沸腾起来。苦力、妇女、孩童、洋人传教士慌乱地向两边挤,让出一条通路。“你们有敌日的特务,止まれ!”晓梅被推得向另一边的栏杆去,振华伸手去抓,却被日本兵挡下。他们不由分说拿着枪托朝他猛击,太阳穴瞬时流出一股血。晓梅几乎被挤到喘不过气,她大声呼喊,却引来了一个日本兵淫猥的目光。他嬉笑着走近两步,手粗硬地抓住她的手腕。
“这里有个女特务!”
其他日本兵也看到了晓梅,他们也笑了。
“把她衣服脱了,调查!里面的衣服,有枪,子弹,到小房间里搜查!”
“不、不……我什么都没有做!”晓梅拼命挣扎,可她越挣扎就越被那些兵拖得往过道走。他们笑哈哈的,一个人拽着她的头发,一个人拖着她的腿,周围的人吓得低头躲开,不敢看也不敢管。她看见振华要冲上来救她,这举动又引来了一番暴力殴打。甲板上哭声喊声混作一片,日本兵压根不管,他们去年将在上海占了上风,现在更猖狂了。他们把晓梅拖拽过去,像一只麻袋似的在地上拖拽,晓梅拼命挣扎,她的鞋掉了,于是她赤着一双脚。没有人听她求救,挣扎反而成了一种刺激性的侵略信号暗示,而晓梅就像一只动物被人朝舱口方向拉。那里阴暗狭窄,有一道肮脏污秽的门。许多只手都在拽她,许多只手都在拉她,许多只手在她身上乱摸,想要把她往黑暗中推去,许多只手……
就在这时一只厚实的大手从侧面伸过来,一个男人拽住了晓梅。
“吴晓文,你乱跑哪去?”
日本兵回头,看到一个衣着整齐,留着一溜小胡子的男人,他身旁还有一个穿着时髦改良和服的女人。这二人是夫妻,若不是一口中国话,那真和上海的日本人没有差异。
“你们是谁?”
“我是吴昊新,这是我的妻子肖闻阁,她是我们的女儿吴晓文。我们夫妻俩是日籍华人,今年刚作为会社的外派人员到上海来。本想接女儿回家,但却被你们误认为了特务。”
夫妻二人把证件交过去,那些日本兵狐疑地翻看了好几次,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刚才别人不是那样叫她的。她叫什么梅。”
“她乳名叫‘梅梅’,如今要接到日本上学了,就取了‘晓文’的大名,寓意好些。”那叫肖闻阁的女人亲切地把晓梅一把搂在怀里,“好些年不见,我们晓文都长这么大了!在南京寄养的人家有没有好好照养你?你弟弟晓革在日本可想你了!”
“我弟弟……”
晓梅愣住了,因为肖闻格真的长得和她很像,如果她妈妈还活着,大抵就长这个样子。
“是呀,晓文,你妈妈在日本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今年将一岁。以后我们一家四口就到日本好好团聚了,再也不受苦了。”吴昊新也搂抱住晓梅,“可怜囡,爸爸当年在吴中缫丝厂做工,没让你过好日子,迫不得已把你从苏州寄养到南京的朋友那去。好在我朋友‘老王’是个善人,把你养育得很好。”
晓梅没有反应过来,肖闻格拍了她一下。
“傻囡,就是王伯伯嘛!他身份换了很多,可我们一直叫他‘老王’,这么多年都不改的。你也真是,怎么能背着王叔叔和同学一起跑出来呢?如今给军队的大人们妨碍了公务,多不好啊!自作主张跑出南京,可是很危险的哟。”
肖闻格慈爱地责怪着晓梅,她叫晓梅把证件和船票拿出来,让那些日本兵去查她是不是从南京的“老王”家里跑出来的。
“什么老王?”
“我们夫妻在南京政府当官的朋友。”
日本兵也不是傻子,普通中国人和官僚中国人还是分得清,无论大官小官,惹了总归是非。然而,日本兵也不想放过晓梅,他们眯眼盯她,显然在权衡。
“她表情不自然,我们不信你。”
“太久没见我们,生分了,也是我们父母的过错。况且晓文这个孩子天生内向,素日也没出过远门。她一直在家里待着,也没别的爱好,就看小说,写小说,在家里把《红楼梦》翻了个稀巴烂,也不愿意出门交朋友。唉,真叫人发愁……”
“不行,我们不信你,她要留下。”
肖闻格一点都不胆怯,她正要继续,却被打断了。
“蠢货,一点军规纪律不守,就知道乱惹娘们,难道所里的女人还不够你们用吗!现在中国局势这么动荡,出了大问题谁负责?”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过来训话,他劈头盖脸就是把那些日本兵一顿骂。
“行了,收拾东西走吧!”
日本兵们对吴氏夫妻道,而后转身去搜查下一批人,晓梅下意识想要朝振华那里看,可吴氏夫妻却使劲捏了她一把手。他们二人将晓梅护在中间,像怕她再被抓走一样。
“莫说话,先跟我们走。”
于是晓梅被吴氏夫妻带走,而振华和柯克兰神父被留在了那艘船上。他们三人走了很远,直到快到城边缘才松了口气——最先泄气的是肖闻格,她现在压根不知道自己有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因为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
“真有你的,方才一口气编了那么多,甚至名字都说了。”
“也不算无中生有,我们早就说好了,等孩子生出来,女孩就叫‘晓文’,男孩就叫‘晓革’,总归都是从你的血肉里拆出来的。”吴昊新擦了一把汗,他安慰吓得魂飞魄散的晓梅,“你朋友应该不会有事,这些日本兵也就是对女人这样,对无干系的男人也不过打几下撒气。只要你朋友别乱来,他们基本规矩还是会守。”
“我们不能放着振华不管,他会被打死的!叔叔,阿姨,你们认识老王吗?你们快去找老王,老王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是要找老王,但不是为这个事。现在我们回去太危险了,但我向你保证,晓文,啊不,晓梅!你朋友一定能安全回来,他最多就是受皮外伤。”
“可是——”
“晓文,你这个孩子,听话吧!为了自身安全着想,我们现在就是你爸爸妈妈。晓文,听你爸爸话,不要乱跑,好吗?我们把你送回王伯伯那里去。”
晓文,你这个孩子,听话吧!晓文,你这个性格内向,只知道成日看《红楼梦》,成日待在家里编虚无故事的孩子,听话吧!好不好!你就听听话,叫爸爸妈妈把你送到王伯伯那里去,王伯伯教你很多道理,给你讲很多故事——你不要乱跑了,爸爸妈妈说过多少次了,好不好!
好呀,好呀,晓文最爱听故事啦!晓文最爱编故事啦!晓文成日充斥着白日梦般的幻想,未来她怎么能配做吴昊新这类英雄人物的女儿呢!晓文就知道在家里写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知道在家里写那些没人看的“小说”,写一些连她自己都觉得羞耻、觉得太过荒唐的幻想。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哭了,像个快要精神崩溃的疯子。她写那些乱七八糟的,全是一些语无伦次、像梦呓似的东西。她当然知道,她写的这个烂故事根本就没人看,根本配不上自己的英雄父母——
谁会看这个故事呢,只有王伯伯了!因为是王伯伯讲了这真真假假的一切,可是王伯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既然是真的为什么要消失,既然是假的为什么要存在,这个世界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听话吧!晓文!你这种孩子就要有大人看着!你能不能别乱跑了,就留在王伯伯的院子里!你看你,整日写些怪话、疯话、神神叨叨的话,要不是我们拦着,你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对不起,王伯伯……你说先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并不怪我,人生如此,也别无它法了。
……
冷静下来吧。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晓文,不,晓梅终于冷静下来了,她只能无条件信任吴氏夫妇,跟着他们离开。他们三人继续往前,一进市区吴氏夫妇就分头行动了。吴昊新不知去了哪里,而肖闻格就和晓梅聊。她是个很让人安心的女人,长得像晓梅的妈妈,言行举止更是像妈妈一样亲切。晓梅本就受了惊吓,再加上她以为吴氏夫妇和老王确实是“相识多年的熟人”,所以不知不觉间就卸下了防备。
“我现在知道错了,外面的世界太危险,我不该和老王赌气跑出来。”
现在的晓梅处在一个极其矛盾的成长边缘,离开家时一瞬间长大成人,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又让她怯懦地缩成一个孩子。大人和孩子的认知在她头脑里浑浊反复,进而引发了委屈可怜的情绪。讲着讲着,情绪让晓梅落泪了,肖闻格用一块手绢擦去了晓梅的眼泪。
“晓文,妈妈可不这么想。”
“妈妈,你觉得……我,我没错吗……是我要拉着振华出来,是我——”
“爱情无价,况且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觉得你有错?这件事从始到终,老王难道就没错吗?妈妈偏袒你!从小到大无父无母,真是让你受委屈了。想不想吃东西?妈妈给你买。”
肖闻格真是太精通人性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晓梅领到了一家普通西点铺子里吃蛋糕。她知道晓梅作为少女的矛盾,也知道晓梅欠缺的是什么。晓梅出生就被交到了自己祖父手里,从童年到青春都和一群男人生活,最欠缺的就是女性长辈无条件的偏袒——换句话说,晓梅缺少“妈妈的偏袒”。一块普通的蛋糕就击溃了晓梅的警戒线,她委屈地向肖闻格倾诉自己的成长。
“我的女儿真可怜,这个老王也真是,他把你当孩子,却就这么把你抛下去天津当行长;他把你当大人,却又不承认你的爱情。”
肖闻格全程没有讲自己的事,她只是爱怜地倾听。她确定晓梅在家时而受到一定程度的“忽视”,而偏袒的倾听将有效地巩固她们的关系。
“妈妈……”
“晓文,妈妈在这呢。”
“妈妈,我好迷茫,我要怎么办……”
言语是会洗脑的,如果倾听者一直自称是“妈妈”,那讲述者就真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了。不知不觉间,晓梅从广州一路讲到了天津,几乎把“老王”的身份翻了个底朝天。时间过得飞快,一块蛋糕简直吃了好几个小时,也不知多久过去,吴昊新拖着伤痕累累的振华进了蛋糕店。
“怎么成这样了?”
肖闻格惊讶,吴昊新叹息。
“这小子原来是预备役的飞行员,虽然还没有正式被编入队伍,可身上搜出来的东西被日本人当成国军了。我原先还以为是大学生,却没想到头脑也幼稚简单。对了,你俩刚才聊的怎么样?”
“特别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组织暗号接头,吴昊新基本就有数了,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当即就准备回南京去,而此时的晓梅还以为这句诗是妈妈对自己的共情。
“路上我再和你聊吧,我以前也当护士,也在一个类似于鼓楼医院的地方……”
“真的吗!妈妈,你对我好了解,我们真是太有缘了!”
世界上哪有这么有缘,让一个名为“妈妈”的陌生人上来便了解自己的灵魂?除非“妈妈”一直看着她,悄悄看着她,在她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最后吴氏夫妇顺利地把晓梅和振华送回了南京。
上海到南京的车程不算长,“离家出走”的失踪事件也没持续几天,但当看到晓梅回来的那一瞬间,老王简直巴不得跪在地上给吴氏夫妇磕三个响头,因为当时全家已经绝望了,他们找遍了各种地方,想过晓梅可能面临的各种“坏命运”,诸如迷路,拐卖,甚至死亡。吴氏夫妇简直是全家的恩人,简直是上帝,简直是——
“要多少钱?我现在就给天津那边写电报,卖命都卖给你!”
“不要钱,只是举手之劳。”
“嫌钱少?那我还是给你磕三个吧!”
这可能是老王近段日子最激动的一天,他真差点抄起发电报的机子找琼先生打借条,好在被吴昊新一把拦住了。
“使不得,老王,我以前在苏州给你磕过头,你还说我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何来磕头?你要再来,就不把我当朋友了。”
吴昊新娓娓道来,说老王可能不记得了。他以前是吴中缫丝厂的工人,还带头闹过事。当时他离开苏州老家去谋生,临走前还特地去园子里给老王磕了三个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子弹正中眉心,而人在沉湎过去时候是最没有警戒心和判断力的。不要撒谎,不要伪装,真诚和共有回忆是最好的武器,而再英雄的人物也会被朋友割喉。就这样,苏州来的吴氏夫妇名正言顺成为了老王的新朋友;而振华算倒霉,挨了日本人打不说,回南京还以“违纪”的处分在飞行员训练基地被关了禁闭;至于柯克兰神父和那位弗朗西斯倒也是活着,不过……
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也没人感兴趣。
冷静点吧。
冷静点吧。
没人知道她为何那么瘦,也没人感兴趣,但是这些裙子的腰围终究有些夸张过分了。每次做熨烫的时候,琼先生都怀疑娜塔莉亚以前拆过肋骨——这种荒谬真是她能下狠心做出来的事。她对病态美有疯癫的追求,本来就瘦,还要节食。而他对她的外貌真不感兴趣,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叫他反感,而骨瘦如柴的身体也叫他不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所以压根就没有起过作为男人的邪念。
然而,他却很快见到了她的身体,无遮掩,很意外,且不体面。起因是那天晚上他提前调好了浴缸热水温度,但却依旧能在她泡澡时听到哗啦啦的水流声。他敲浴室门问“是不是水温凉了”,但没有听到回应。他又敲了几次门,水还是在流淌。他是个心思敏锐的人,很快就知道出事了。他推开门,见她涣散地躺在浴缸里,胳膊上多了几个新的针眼。她刚才又一次去追求美妙绝伦的幻想,现在漂浮在浴缸里,就像快乐溺死在河里的奥菲利亚,而他像被愚弄的哈姆雷特,怒不可遏又猛然醒悟,终于意识到对方耍了诡计:此前他确实全部没收了她所有的药和针筒,但她必然藏了“一些”在了浴室,可能是胭脂盒子或者其他能装粉末的东西。他记得上一次发现是在书房,他在地毯下面发现了一小纸卷的“鼻烟”。
水还在流,难道任凭她在浴缸里溺死吗?
琼先生关掉水龙头,他把娜塔莉亚从浴缸里抱起来,他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几乎在抱一个鬼魂。
要赶紧擦干她的身体,如此瘦弱,着凉恐怕都能叫她死亡。
琼先生让娜塔莉亚湿漉漉地靠在自己怀里,他拽出一条浴巾,把她像尸体一样裹住。
“好温暖……好温暖……”娜塔莉亚好像勉强有了不多的意识,她靠着琼先生喃喃自语,可是琼先生却觉得自己在抱一块冰。他试着擦干娜塔莉亚的长发,但是怎么擦都在滴水。等好不容易弄半干了,她又说自己好冷。琼先生把她抱到床上的棉被里,她瑟瑟发抖地要求他也躺进来,因为她真的好冷。她神志依旧不清,琼先生以为她的症状发作了,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说自己冷到快要被冻死了。“你不是我丈夫吗,救救我……救救我……”到最后,她已经是哀求了,于是琼先生也躺进了被子里。
“抱着我……抱着我……”
于是琼先生抱着她,他感觉在挨着她雪白的骨头。
“我们的孩子……被我害死了……”
“你还没醒吗?我们没有孩子。”
“那个孩子埋在一个很小的坟堆里……”
她怎么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如果我死了,你带着他走好吗?不要让他留在中国,他会死的。”
“老毒妇,以后不要再碰那东西了。”
“我不会再老了,我很快就要死了……你以后会比我年老,你会忘记我。”
她好像在呓语,又好像在对话。
“我肯定要忘记你,我等不及老迈,想现在就忘记你。”
琼先生又在撂狠话,他很讨厌现在她这幅样子。
“不要忘记我,如果你也遗忘我,我就真的死了。我很怕死……不要忘记我……”
她居然怕死吗?
“这我无法保证,我肯定会忘记的。谁都无法抵挡时间。好的,坏的,英雄,窃贼,过个几十年,谁都不记得了。”
“那我们的孩子呢?”
“我们没有孩子,没有家庭,没有婚姻,因为我们都不是那种正常人。你肯定不是幻想那种关系的人吧?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有,就埋在一个很小的坟堆里。”
“我们没有孩子,也没有未来,娜塔莉亚。”
“好吧……”
“不要再幻想了。”
“好吧……我没有在幻想,只是偶尔很孤独。我会很清醒地美化自己未曾走过的道路……会想要重新来过。这是我作为人偶尔的弱点。”
“是缺点就克服。你得庆幸这种孤独,如果我们真是夫妻,真有了孽种,那才是后患无穷。”
“有也不会活下来,外面都是日本人。”
“说得对,都是日本人……哼,改个日本名字兴许就行了,叫什么?”
“类似于‘琼子’之类的。”
她笑得无忧无虑,这很少见。
“不要开这种恶俗的玩笑,你这是在二次羞辱我。”
“为什么不呢?去收养一个女孩吧,让她接受教育,让她自由自在地跑。”
她到底在讲什么?她脑子有点不正常了。
琼先生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妻子,更不可能有孩子;而娜塔莉亚这种人也不可能有丈夫,更不可能有家庭。而当他们依靠在一起时,一种莫大的孤独却弥漫上来。他们命里各自缺损的部分,他们被世界割裂的生命,又锋利孤僻,又无法安放。阴影对着阴影,空白对着空白,他们的灵魂从肩膀渗入皮肤,从皮肤渗入骨头,再有一句每一句地聊天,确实给了彼此暂时不会坠落的支点,给了让人误以为“陪伴”的错觉,但其实根本没有未来。谁都知道,可偏偏在那一刻,在同一条被窝里、他们就被一些很愚蠢的玩笑绑在了一起。
“我真的要死了。”
有那么几分钟,她不说话了,她呼吸变弱,好像要死了。琼先生捧着她的脸,他让她不要在远东贸易刚有起色的时候吓唬他,但她却说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要死,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等我老了,功成名就了,我就去孤儿院收养一个女孩子——不要死,不要死,我会给她起名的!我会出资让她接受教育,让她自由自在地跑,你也活着,教她打猎好吗?不要在这时候死,不要——”
他敷衍又焦急地撒谎,她一眼就看穿了。
“我吗?”她虚弱地笑了,“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想当谁的妻子,也不想当谁的母亲。”
“那你为什么要说这些矛盾的话?”
“因为我也会矛盾,混乱,我也会想重新过一遍人生。琼先生,我多么想避开一些痛苦,如果你在,一定会帮我实现这个心愿。你是迄今为止这个世界上……对我最真实的人。我对你没什么要求,我会给你钱的。你可以忘记我,怎么做都行,只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就行了……我们刚才提到了日本人……日本。”她艰难地想着,呼吸着,胸口像风箱一样响,“几年之后,假如有那么一天,不要和南京共存亡,好吗?”
她病了,所以在讲胡话。
琼先生根本不知道娜塔莉亚在讲什么,但是他确实感觉到她生了严重的病。于是他立即起身穿好衣服,打算把她送到医院去,可她却又在重复那句奇怪的要求。
“琼先生,请你不要和南京共存亡。”
几架日军飞机掠过天津上空,琼先生连着被子把娜塔莉亚抱下了楼。
“唉,冷静点,先关心下你自己的存亡吧!”
冷静点吧,好吗?如果有必要的话给她找点镇定剂……医院里一定有镇定剂……
医院,医院,得上医院去……
听话呀。
世界在分离崩析,可是一个声音在温柔又冰凉地轻语。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听话呀。
等我老了,死了,腐朽了,我会怀念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