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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第 1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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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为了你,我将抹除所有过往,焦虑,疑惑,消耗,憎恶。
她穿着一件亮蓝色小蒙古袍,所有人都露出了慈爱的笑。她健康,快乐,朝气蓬勃,很像那种宣传画册上的孩子,但她的头发不是金色,是象征着蒙古的黑色。那是一种很纯正的发亮的黑,没有一点杂色,是绸缎一样的墨黑,除了她,克林姆林宫没一个孩子能长出那样的头发。所有人都在逗她,她也不怯场,一晃一晃挨个和他们握手。
“你叫什么名字?”斯大林蹲下身。
“我叫小豆子。”她说。
“你是哪来的小朋友?”
“我是远东的小朋友。”
听到这句回应,斯大林先也被逗笑了。他迈一步蹲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威严的人,别的小孩一靠近他不是哇哇大哭,就是吓得不敢动,而她仰着头,盯着那一脸大胡子笑了起来。“看镜头,三,二,一!”摄影师按下快门,然而她一点都没有被吓到,她雀跃地朝着自己对面的爸爸挥手,而爸爸在紧张地作手势,让她不要乱跑。她乖乖抬起头,朝斯大林伸出手,斯大林笑呵呵地把她一把抱起来,然后摄影师又按了一次快门。
宏伟的苏联引领蹒跚学步的蒙古,世界上最好的一张宣传照片诞生了。
这是丰收的一年,也是硕果累累的一年。“一五计划”突破重重阻碍,在恶劣的国际大环境下取得了显著的工业化成果。重工业与军事工业得到了长远发展,钢铁、煤炭、机械制造、能源等基础部门均有突破。目前来看,苏联工业总产值显著增长,多项重工业产量成倍提升,一批大型联合企业、发电站和交通基础设施相继建成,而技术引进与科研体系也得到加强,国民经济结构从以农业为主顺利转向工业为主。
“早上是拍摄,中午是庆祝一五计划收尾的聚餐,晚上要会见各类业界人士代表。总之,我提议大家先来一杯吧。”
食堂桌上摆着的都是很好的东西:面包切得厚,熏鱼刷得亮,因为一五计划从上到下都收尾了,所以中午还破例开了些酒。第一个举杯倡议的是斯大林的秘书罗斯季斯拉夫,虽然名义上是“秘书”,但他起身的时候其他人都识趣地站了起来。毕竟罗斯季斯拉夫一来确实能干,二来他的言语可能会影响到斯大林的部分“判断”,所以他站起来,那其他人基本都不会坐下。
谁,还没有站起来?
一个被压抑的谣言像幽灵一样游荡,据说它是一五计划的流产儿。据说在1932年包括乌克兰、北高加索、伏尔加河流域、哈萨克斯坦等苏联主产量区发生了连续且持久的饥荒。这场饥荒的主要催产师是一五计划的农业强制集体化政策,助手则为苏联没有解决的其他生产矛盾:例如富农在集体农庄的反抗问题;当局错误的生产期望和指导方针;过于倾向于工业而非农业的生产大方向。“据说”这场饥荒造成了很多悲剧,例如乌克兰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州的一个农村苏维埃有一百五十户农民拒绝劳动,因为他们想要粮食。他们没有力气劳动了,然而粮食只发给劳动的人;例如基辅州一个集体农庄的人以“自杀”为要挟,只为了去列宁格勒寻找粮食。他的妻子已经被饿死了,孩子们还在挨饿,而他不是唯一想要从农村出逃的人。据粗略估计,也许有七百万人从农村出逃了,他们无法解决饥饿问题,只能留下不足的种子,残缺的土地……
缺了一个人。
“伊万诺夫还是不和我们一起用午饭?“罗斯季斯拉夫秘书笑了一声,“我倒是很想和这位新邻居聊聊我老婆的事,就是一直没机会。”
伊万诺夫不合群的事实,大家基本已经习惯了,他不从众,其他人聊天也不带他。然而就在罗斯季斯拉夫秘书话音落没多久,伊万诺夫出现了,他一手抱着小豆子,一手推着餐车。餐车上放满了小果盘,刚好是算准人头每人一份。
“这种伺候人的活……您这是在做什么?”
罗斯季斯拉夫秘书很意外,其他人也很意外。
“你们好,大家好,我也好,我是小豆子!”
“小蒙古袍”来了,她使劲朝所有人挥手,所有人都笑了。
“瞧瞧,这是谁送的果盘啊?”
“小豆子送的哇。”
“为什么要送我们果盘呀?”
“因为小豆子喜欢你们。”
“哎呦,喜欢我们?最喜欢我们哪个?”
“都喜欢!”
也许伊万诺夫会引来非议和成见,但有谁不喜欢这种孩子呢?斯大林喜欢,所有人都喜欢。“这个给你,你吃吧。”“这个给你,你也吃吧。”小豆子高高兴兴地发果盘,她把这个理解成了过家家,而伊万诺夫就这样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罗斯季斯拉夫秘书和几名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本来这午饭应该是大嗓门吹嘘指标、打听谁又被调职的聒噪时刻,但现在这突如其来的趣味性让大家都带了点观察的意味。
“斯大林同志很喜欢您的孩子,她刚才表现好极了。”
“确实,她一直很好,希望第二个孩子也这么好。我之前休息了两天,特意同太太去找东佐娃医生复诊了。此前有一些零星的误会,以后还要常劳烦她。”
“家里添了个孩子,看来工作压力也上来了嘛。”
罗斯季斯拉夫秘书开始闲聊远东工作方面的事。具体细节也没多少,基本都是些宏观话题,什么大政策、大方向、大舆论,但是这种东西本不是一个秘书该问“将领”的,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一个秘书。
伊万诺夫,你会接这个话头吗?
罗斯季斯拉夫秘书在故意试探。
“我在远东呆了二十年,当下很乐意和您聊聊。”伊万诺夫拿出一封信,“恰好,今天我收到了以前老军医帕斯捷尔的信,他和我谈及了中蒙苏边缘区域的生活观察。据帕斯捷尔医生信件,1932年,连同色柔草场在内的几个大型草场都取得了实打实的丰收,牧民第一次没有面临‘粮荒、‘牲畜荒’的困境,而这一切都要归结于国家的正确领导。如果不是集体农庄,牧民们不会这么快就集结如此大的生产力。”
伊万诺夫,你每天来克林姆林宫,难道就没听过那个被压抑的谣言,没见过那个游荡的幽灵?
罗斯季斯拉夫秘书眨巴了一下眼睛,他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
“真的吗?我倒是还没想过要看看那边的生产报告,毕竟太远了。”
“那请您务必过目。不仅如此,帕斯捷尔医生还说他们建立了传染病诊所,这也是以苏联援助的名义。简单来说,我们贯彻了苏联民族团结的指导方针并指导牧民成立了多个‘特别集体农庄’。农庄确实取得了喜人的丰收。”
“特别集体农庄,请问‘特别’在哪里呢?“
“所谓的‘特别’,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首先,牧民以往按季节逐水草迁徙,因此我们在草原上划定若干固定牧点,这些点根据季节移动,便于统计劳动量,也便于监督;其次,传统上每个家庭有自己的羊群和迁徙路线,现在他们把牲畜并入集体牧群,迁徙路线由农庄统一规划,于是牧民就从‘养自己家的羊’变成‘为国家养羊’;再者,由于游牧点分散,所以干部、兽医、宣传员组成的流动委员会在牧点之间巡回。可惜因为斯大林同志繁忙的原因,我不能去亲自汇报这件喜事。”
“所以您的意思是……”
“您来替我汇报吧。帕斯捷尔医生的信可以作为很好的宣传,至于其他用于汇报的辅助材料,我也会很快整理好送到您的办公室去。”
借花献佛,主动低头,挺明白事理。如果伊万诺夫所说的生产进展是真的,那罗斯季斯拉夫秘书将成为他在莫斯科的朋友。
“之后还打算去医院找我老婆产检吗?”
“当然,孩子目前很健康,但之后还是要小心为妙。我太太今天去的,她亲自带了礼物登门道谢。”
“希望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否则您前二十年的功绩要拱手送给谁呢?”
“何来功绩之有,来了这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哈哈,是呀,在座各位,做出成绩都算国家的嘛。没有苏联,何来我们?我们为国家牺牲生命,国家也不会亏待我们的子女。您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他以后也许是将军,部长,可生个女儿,就只能好好挑个对象了。想想,再过二十年,这个女孩会长成什么样的人物啊。她的对象必须从国防部长家里挑。喂,伏罗希洛夫,你儿子多大了?”
饭桌上起了一阵哄笑,伊万诺夫也在笑,只不过是那种惯有的冷笑。
罗斯季斯拉夫秘书又起了一个话头。
“据说目前主管远东的费多罗夫同志向中央汇报,他认为苏联要警惕日本的‘野心’,如果放任不管,日本以后可能会打到中国的首都‘南京’去。中日关系一旦失控,那么苏联也要调整对远东的政策。您怎么看,伊万诺夫同志?”
“日本会攻打中国其他地方,但不会攻打南京。您觉得德国会攻打莫斯科吗?”
“怎么可能,德国和苏联签署了和平协定,更何况莫斯科还是苏联的首都。”
“那便是了。日本再丧心病狂,也不会轻易攻打中国首都,因为这将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至于中日关系,苏联还是适当保持置身事外的态度为妙。中日战争是持久战争,应当少介入,当下应将重心放在远东的建设和防御方面。”
伊万诺夫轻描淡写否定了费多罗夫,他不认为未来苏联会在远东与日本开火,因为这是一种经验常识带来的结论,就像大家都不认为未来苏联会在欧洲与德国抗衡。
一天还没有结束,服从性测试还在继续。
真是食不下咽的一顿午餐。
……
我的爱,你很特别,你就出生在那一年,1932年。
“你现在可以去伊万诺夫办公室了。你被后勤处分为那里的保洁,但准确来说,你的工作是私人保姆。从上周起他申请带小孩子来克林姆林宫,已经获得了批准。那个孩子特别小,奶瓶都没断掉,她叫小豆子,但是登记册上写的是莉莉娅。”
“这么小就‘上班’?”
“你太傻了,和别人一样,他在给自己女儿铺路。想想,如果你身上的血缘极其符合当下国家的意识形态宣传,即‘苏联和蒙古的孩子’,而国防部长,工业部长等人全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那你长大会怎样?你就算什么都不努力,不付出,全国上下也有一堆金龟婿等着你挑。”
“我知道伊万诺夫的意图了,又是一个红墙下的孩子。不过既然有本事留在克林姆林宫,为什么上边没给这孩子找个居家保姆?“
“说是找了,但是他太太当面拒绝了,说什么‘受不了其他女人重复扮演她厌恶的角色’。据说他太太当时一看保姆上门,脸色就变得很抑郁很难看。她坚持让伊万诺夫当面发誓亲自带孩子,让他发誓不把自己女儿丢掉。她还是用俄语当着所有人面说的呢!说她爹当年就是因为没带过她,所以把她随便就当垃圾一样丢掉了。“
“爹妈两个居然都对这个孩子这么上心啊?”
“是啊,你知道那谁谁的儿女全是丢给保姆带吗?爹是当官的,妈是国企的,全都各忙各,这一对儿女被抚养到十八岁,对爹妈很冷淡。”
“我好像有点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是不是那个开了乌拉尔山矿区的那个谁?就是他们夫妻中间捞了几十万卢布的那个谁……”
“这种风言风语就别乱传了,小心些。不过话说回来,这位伊万诺夫是从远东来的。除了你还有你上师范大学的小妹,其他人不都在哈巴罗夫斯克当流放犯吗?你把他伺候高兴了,说不上就开恩放过他们。”
“别瞎扯,我和米莎前几年就已经与家里划清界限了!他们是消极劳动的黑类分子,和我们可没有关系!“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这么当真做什么?“
保姆斜了后勤管事一眼,她推着餐车走了。她知道伊万诺夫的办公室在哪,那地方在克里姆林宫里算不上什么气派之地,不太大,很简朴。墙壁没有铺绒,也没有油画,唯一的装饰可能就是书架旁边的两盆绿植。深棕色办公桌不是新的,黑色电话机也不是新的,包括椅子,烟灰缸,旗帜,文件夹,全是上一任使用者留下的“遗物”。然而,这间办公室绝对是冬天采光最好的一个,视野也广阔,站在窗边一眼就能看见楼下巡逻换岗的士兵。
“这生产报告还真能对上?他怎么做到的?唯一的丰收!这种事能一直瞒着不给斯大林同志报?”
路过楼梯转角,保姆听到了罗斯季斯拉夫秘书欣喜若狂的声音,他好像在和谁热烈地聊天,大概是说一个退休的老军医写了封信,这信能成为一五计划先锋生产的证据。她没太当回事,只是推着自己的餐车到伊万诺夫办公室门口。
她听到了伊万诺夫在讲故事。
“‘从前有一个老爷爷,他一直在孤独地流浪,流浪途中遇到了他的妻子,于是他们建了一幢小房子。有一天,老爷爷在外边看到一群孩子在打雪仗玩,就建议道:‘咱们要不用雪堆个娃娃吧’。老奶奶同意了,于是他们找了一只陶瓷罐,往里面放满了雪,然后又把它晒在太阳底下。一天一天又一天,太阳把陶瓷罐晒得滚烫,里面渐渐传来了咯咯笑声。’”
这是《雪姑娘》的故事,每个俄罗斯人都听过。保姆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呼应,示意“门开着”。
“‘老夫妻俩过去一看,陶瓷罐里居然有个小姑娘,圆滚滚白乎乎的,真像是雪堆出来的娃娃。老爷爷年纪特别大了,他的同龄人都有了孙辈,而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孩子。雪和太阳居然能做成一个娃娃,老爷爷真高兴,他赶紧把雪娃娃从罐子里抱了出来,想要给她取个名字,想了半天,决定让她叫——’”
“小豆子?”
“对,这是你的故事。小豆子的爸爸妈妈高兴极了,因为他们的女儿是那样健康漂亮,聪明活泼,没有雪那么冰凉,也没有太阳那么火热。多好呀,只有童话故事里才有这样的孩子。谁见到你都高兴到要跳舞,要唱歌:‘睡吧,我们的小豆子,天底下最甜的孩子。你是用雪和太阳做成的,我们要竭尽全力爱你,保护你……’”
保姆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全苏联最幸福的孩子”,她正坐在伊万诺夫怀里。她纯净、透明、毫无戒备,压根不知道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一早上下来,她还以为自己在一个游乐场里,而周围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游乐场的过客。见有人来了,她笑了,她朝保姆招手,保姆也朝她招手,而后把餐车上的东西摆在长办公桌一边。“牛奶要倒进杯子里吗?”“不用了。”“水果要放进来吗?”“也不必麻烦。”“那我一点半来收盘子。”“好的,你叫什么来着?请原谅我的健忘,最近事情有点太多了……”
他有点疲惫,甚至有点力不从心,但下午会见完业界人士后还要阅兵彩排。办公室的视角格外糟糕,一眼就能看见士兵们的方阵:步兵、红海军、骑兵、远东第二机械化旅的卡车与装甲车,彩排还未正式开始,但他已经觉得格外压抑。“预备!按十一月七日正式阅兵的流程走一遍!远东军机械化旅提前五分钟入场!”有人在发号施令,方案又调整了,BT-2 坦克车首尾相接地启动,红场上空提前飞过一队飞机……
然而比起这些,“湘湘”的到来更叫他焦虑,一想到这个孩子,他就坐立不安。他怕“湘湘”是个男孩,又怕“湘湘”不是男孩。
保姆看见了办公桌上的全家照,那是一张在海边照的照片,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好些似乎是来苏联后拍的,诸如公园草坪,家里院子,还有其他地方。虽然没有表框,但这些照片都被很精细地贴在一个工作板上。那本来是以前打仗时贴行军地图的东西,现在全是孩子照片。
全苏联最幸福的孩子拥有全世界最多的照片。
“我叫安德烈,或者安德娅,您叫我为‘安娅’就行了。”
“爸爸,她叫安娅。”小豆子扯了扯伊万诺夫衣袖,“你没有对安娅招手,也没有说‘你好’。”
“你好,安娅。”伊万诺夫朝安娅招了招手,安娅尴尬地点点头。她开始清理办公桌烟灰缸,但烟灰缸干净得跟镜子一样,因为伊万诺夫根本就不抽烟。这在克林姆林宫很罕见,因为思考费脑,所以高层大烟筒特别多,有些办公室那烟灰缸,嚯,比打仗用的炮筒还难刷!
安娅庆幸自己被分给这样一个“新人”。
“安娅,你是一位女士,什么会叫男名呢?”
“说来话长,这和我父亲有关——事先声明,我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是农村人,战乱期间连续生了五个女儿。为了让我们命硬些,能和魔鬼作对抗,所以就都起了男名。例如我最小的妹妹,她叫‘米莎’,但她比男孩都要争气。考了免费的师范生,没花家里一分钱,还能在少年宫教孩子们钢琴补贴家用。我前几年生了孩子,本想回归家庭,但米莎还没完成学业,所以我得工作。”
“你丈夫的职业是?”
“就是这里的打蜡工,他介绍我来的。无亲无故,莫斯科的工作可不好搞。这是小豆子吗?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安娅客套了一句,然而小豆子并不特殊,因为她不是这里唯一的孩子,甚至不是年纪最小的。因为很多官员在此全家居住的缘故,再加上斯大林喜欢孩子,所以孩子的出现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一个又一个孩子们在这里出生,啼哭,欢笑,像群小白鸽似的。春夏秋冬,时间过得往往很快,转眼间被巢穴托举的小白鸽们就长大了,它们“扑棱棱”扇动翅膀,从坚固的红墙下飞出去,但它们不必担心风暴来袭,因为航行的道路已经被父辈们探索明了。
这些红墙下的儿女。
“安娅,能先把我女儿送回她妈妈那吗?这是我家的地址。”
一点半的时间到了,接下来还有一堆烦心事,伊万诺夫把小豆子交给安娅,他飞快地写了一个纸条。
“爸爸再见!”
临走的时候,小豆子还在使劲挥手。
“叮咚——”又有来客,打开门,却是费多罗夫。
“您终于来莫斯科了?”
伊万诺夫现在已经不想搭理费多罗夫,然而对方却焦急道:
“伊万诺夫,这是大事,下午阅兵彩排见斯大林前,我们必须要作个统一。”
“什么大事,是您和其他人检举我的大事?”伊万诺夫也不打算掩盖了,他直接撕破了脸,“费多罗夫,让我们来谈谈吧,看看是谁在坐这个位子。”
“位子?我说的是日本攻打南京的作战计划。根据已截获的日军情报,日本预计在五年之内登陆上海吴淞,北上攻打南京!”
“日本陆军参谋部向来好做不切实际的计划,就像他们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教科书里一次次地计划攻打苏联,可什么时候成功过?”伊万诺夫不耐烦地站起身来,他抽出费多罗夫签署的日本军事评估报告丢到地上,“先把我圈出来的部分作修改。日本是很危险,然而不可能攻打南京。不要再反驳我,以前我就对你厌烦,现在更是至极。如果接下来还想在远东混,最好不要给我惹麻烦。”
“你是在威胁我吗?”
“没错,但目前只是威胁,因为远东在结束军改前暂时不会替换人员安排。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之前提拔的人选,永远是我的下属,所以我会容忍一部分你对我放的暗箭,毕竟你的政治声誉就是我的政治声誉。至于别林斯基,他不会再有活路了。建议你趁早和他割席,否则未来我也不保证你的活路。”
“可这一次是日本实打实地计划攻打南京,这就好比——”
费多罗夫眼神复杂地看着伊万诺夫。
“伊万诺夫,你变了。”
“叮咚——”
门铃响了,春燕赶紧过去开门,她本以为今天父女俩提前回来,却看见萨沙抱着一小束鲜花站在门口。那花扎得很有诚意,但是很粗糙,一看就是自己找野花弄的。
“楚娅婶婶,祝贺你又有了一个小宝宝。”
萨沙有点害羞地把花拿出来,春燕简直不知道回什么好:她没想到这消息已经传到了费多罗夫儿子的耳朵里。然而来都来了,也就只能请对方进屋坐下了。
“萨沙,你已经放学了吗?”
现在春燕已经基本能用俄语作日常交流了。
“嗯,今天提前下课了,我想来看看小豆子。”
春燕端出点心和茶,萨沙心虚地回应。
“小豆子?还没回来呢。”
“那我等一会吧。楚娅婶婶,我能在你这里写作业吗?今天妈妈不在家。”
“可以呀,你就在餐桌那里写吧。”
“谢谢楚娅婶婶。”
萨沙乖乖地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可写了没一会,他又问春燕今晚能不能留在这里吃晚饭,因为他很久没见小豆子了,想多和她玩一会。
“可以呀,等你叔叔和小豆子回来我就做晚饭了。”
春燕感到有些奇怪,但她只是把对方当一个想要蹭饭的孩子。
“楚娅婶婶,你们家有好多棉花小动物呀。”
“哦,都是我缝的,小豆子喜欢棉花小动物,像什么猫猫狗狗的。她最喜欢马。”
“你们家有好多照片呀。”
“豆子爸爸照的,小豆子可喜欢拍照片,她可臭美了。”
“这些衣服都是小豆子的吗?”
“是呀。”
“这些故事书也是小豆子的吗?”
“是呀,都是小豆子的。”
萨沙的眼神落寞下来,他很羡慕地环顾着这个温馨的家。
“楚娅婶婶,你的新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湘湘。”
“我真羡慕湘湘,我要是能当湘湘就好了。”
“哈哈,你要是变成湘湘,那你爸爸妈妈的萨沙去哪啦?”
“我不想当他们的孩子,我想当你的孩子。我不想当萨沙,我想当湘湘!”
……
“叮咚——”
过了一会,门铃又响了,春燕开门,却发现外面站着一个焦急的年轻女老师。
“您好,萨沙在吗?”
“您是?”
“我是少年宫的米莎老师,他今下午失踪,他爸爸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挨个问,有学生说他朝你家这边跑了。”
“啊,他的爸爸,您说是?”
“费多罗夫先生,您丈夫在远东的同事。唉,我先把他喊出来吧。”米沙老师深深叹气,她朝着屋内喊:“萨沙,快出来,你爸爸一直在找你!”
“我不回去,我今晚要一直在这里待着!”
萨沙捂紧了耳朵,他好像在逃避什么。
碎酒瓶子,尖锐的争吵,一个爸爸和两个妈妈,还有远东。
远东。
色柔草原的夏天转瞬即逝,此时距离帕斯捷尔医生去城里寄信不过一个月,地上就已经蒙了一层霜冻。霜冻顺着草叶凝结,在清晨的草原蔓延出一条冰河。草原没有秋天,夏天过去就是冬天。帕斯捷尔医生牵着自己的老马踩在这条“冰河”上,那马背上睡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裹着厚厚的袍子,她梦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帕斯捷尔医生回来了!他在城里采购了诊所过冬的药,还带了一个孩子回来!”、
有了药,有了食物,今年这个冬天会好受很多。牧民们掀开了蒙古包帘子,他们赶忙给帕斯捷尔医生递了热茶,女孩子也终于醒来了。她动了动,困倦地伸手扒开覆在脸上的袍子,怪异的面貌把牧民们吓了一跳。她明明是中国人长相,但头发是细软垂直的淡金白。她睫毛也是白的,皮肤也近乎透明,而最怪的就是她的眼睛:
她怎么能长紫色的眼睛?没有谁长着这样的眼睛!
“这孩子叫‘周明月’,但旁人一般都叫她‘尤金妮亚’,是我从哈尔滨旧军营孤儿院带过来的。她很懂事,以后就帮忙在诊所这里打打下手。”
帕斯捷尔医生做了简要的介绍,但依旧无法打消其他人的困惑。
“我的好医生,您为何要捡这么一个怪物回来?”
“她不是怪物,只是有比较严重的遗传性白化病。”
“她怎么不是怪物,没有人长紫色的眼睛!”
“司令就长紫色的眼睛,他也是怪物?”
“司令自然不是怪物……”
“这不就对了。”帕斯捷尔医生把茶碗一放,给尤金妮亚也倒了一碗热茶,“万般皆苦,能活着就不是怪物。”
“您是怎么遇到她的?”
“她从孤儿院跑了,在外流浪。我问她是哪来的,她说她是司令捡去孤儿院的。”
“司令怎么可能捡这种怪物?”
“既然是司令捡的,那能是怪物?”
“司令捡的自然不是怪物……”
“这不就对了,说话真是越来越混账!我看你们今年是吃的太好了,忘记了往日的苦,所以也失去了怜悯心。”
她需要被怜悯吗?被怜悯又有什么用?尤金妮亚对于被称呼为‘怪物’并不介意,她已经习惯了他人无怜悯心,所以对自己也没有怜悯心。炉火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燃烧的味道。尤金妮亚死死地盯着炉子里的火焰,但那双紫眼睛无法承受过多光。伊万诺夫留下的旧马“通拉嘎”还在外跺蹄子,时不时喷出孤独的鼻息。尤金妮亚本能地眯了眯眼睛,她对周围的交谈冷漠又警觉。
“也不知道司令在莫斯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忘了我们。”
“已经给他写信了,我说所有人都很想念他,希望他快点回来。”
“司令都去莫斯科了,肯定要当大官,还能想着回来?官名利禄可似豺狼虎豹,一口就把良心吞没了。”
“司令是个清高的人,不会被官位迷了眼睛,也不会忘了我们。虽然我们今年靠着‘远东贸易’过去了,但明年和后年依旧没有保障。他肯定要亲自向中央汇报我们的困境,彻底帮我们解决问题。”
虽然日渐衰老,但帕斯捷尔医生依旧对过往的战友秉持着信任心态。
“咔嚓,咔嚓”,说曹操,曹操便到。蒙古包外又响起马蹄声,掀起帘子一看,见是“远东贸易”的人。
“远东贸易王先生有信,重要讯息!”领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径直打开信念道:“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月,诸位,应南京中央政府指示,中国已经开启初轮法币改革。银元收紧,法币放出,边境口岸上所有用银计价的货物均会涨价,其中包括盐、布匹、煤油、火柴、白面等。预估:因银价浮动,口岸货源会暂时收缩,可能出现断货。请诸位提前做好准备,能换的皮张、羊毛、马匹尽快换,为明年开春作准备。”
“王先生是谁?”有人问道,“这种事我们应该先汇报远东司令。”
“你问王先生是谁?还要先汇报远东司令?”领头冷笑道,“别管你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司令了,他压根都不知道中国发生了什么,你们赶紧按照王先生说的办吧。”
“所以说王先生到底是谁?”
“他是你们‘远东特别集体农庄’真正的生产大队长!远东司令现在压根不管你们死活,只有王先生才会管!”
领头哈哈一笑,他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