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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 129 章 ...

  •   “也就你岳父谭延闿死了,倘若他活着,他要发疯,要骂你无能!”
      1932年,也就是去年元旦,南京政府一颗年轻的政治新星升起。时年三十五岁的指挥官陈诚与已故元老谭延闿的三女谭祥结婚。谭祥是蒋中正的干女儿,也是宋美龄留美时的同学,能娶这样的女人,陈诚可谓风光一时,然而这样一个风光的大喜日子,陈诚却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骂他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是谁,片刻功夫从酒桌子钻出来,撂下一段话就走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陈诚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被骂。
      陈诚,字修辞,浙江青田人,先后在浙军、粤军和黄埔军校任下级军官,1926年担任北伐军师长。自1931年蒋发动的第一、二次围剿失败后,陈诚受任追击军第二路指挥官,带领部队一路从湖北开到江西前线。当时红军与国军展开盘旋式运动战,陈诚的人马来回奔驰了两个多月,不但没有找到红军主力的踪迹,反而精疲力竭。1932年冬,国军三十多个师的兵力展开对红军的第四次围剿。陈诚任中路军总指挥,他带领一众核心将领进军红军驻扎地,结果红军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游戏:国军追到哪,他们撤退到哪,待到国军部队过去,红军又不见了踪影。
      你追我赶,部队像无头苍蝇一样团团转,等到二月已经耗尽了气数,还将整个右侧翼暴露在红军面前。五十二师部队受到红军拦腰攻击,几乎被截成数段。两天激战后,全师被歼灭,师长负伤被俘。五十九师受陈诚指令率部亡命冲击,结果全师大部被歼,师长也被擒。“两个师长被俘”的耻辱还不是结尾,大败后陈诚改变部署,将六个师编成两个纵队分路与红军主力决战,就在第十一师进至徐庄一线时,又被红军一、三、五、七、九军团全力围攻,伤亡过半,剩下不到三千人。
      第一次失败,情有可原;第二次失败,勉强谅解;但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甚至全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失败,那就只能说明这个人有问题了。在无数次失败后,陈诚遭到同僚各方面的攻讦和辱骂。有直接骂他“饭桶”;有电告蒋说陈诚“辞修骄横,目中无人”的,但是蒋中正出于两个原因,还是没有把陈诚撤下来。其一:陈诚是当年北伐时打“王老虎”立过大功的;其二,陈诚是一位颇有经济头脑的将领。在其他人穷兵黩武时,陈诚却考虑到了经济问题。例如为了有利围剿的进行,他曾向江西省政府提出实行“限田制度”,采用向地主赎买土地的方法,实现耕者有其田的主张。虽然因为种种阻力没有推行成功,但这种经济先见很得蒋的赏识。
      要打仗,得有钱;要有钱,得有田;要有田,得有仗;要打仗,得有钱……
      思路是对的,但陈诚试图为围剿而推行的经济改革却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其本质不是陈诚的问题,而是彼时中国面临大规模经济崩溃的问题。为了补给闽赣军线,陈诚想过用相对稳定的西南大后方供给前线,尤其是重庆。1933年重庆已成为西南最大商埠,拥有川汉银行、交通银行重庆分行、盐业银行分行等多家机构,强行让这些银行出一笔血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当下川渝最大的问题不是“没钱”,而是“货币混乱”。四川省内流通的货币种类超过十余种,川汉银行、川康银行、四川省银行、地方钱庄票据混用;墨西哥鹰洋、袁大头、龙洋等外来银元混用;铜元与制钱混用。然而虽然混乱,川渝地区却有不同于其他地区的经济版图:无论地方怎么混乱,银价、汇率、票据结算都能做到以重庆为区域标准中心。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能把中央规定的货币标准推行到重庆,那么川渝各地都会皆一相应。与此同时,西南大后方还没有那么多的帝国势力与殖民势力……
      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如果要进行货币改革,最先开刀的地方不能是上海,也不能说是天津,而是重庆。有一个人几年前就已经误打误撞把重庆为中心的经济体系建立起来了,这个人就是陈诚当年打过的“王老虎”。
      1933年夏,第五次围剿已然如火如荼,此时陈诚处在人生低谷,却茅塞顿开。几次围剿的大失败让他冷静清明了,也让他下定决心为接下来的围剿战筹到钱。他想要找那位“王老虎”牵头川渝货币统一,此举引来了唐生智的嘲笑。
      “我说陈诚,你是揣着糊涂装明白还是真糊涂?你十年前是怎么打老王的?穷追猛打,从南边一路带兵过来,每一枚炮每一颗子弹都要狠狠打他头上,就差直接轰到苏州把人家大宅子踏平了。”
      “世事难料啊,唐兄。那时候我和老王都二十几,年轻的很嘛!恩怨纠葛也是近十年前了,这在我党不是很正常嘛?我不仅打过老王,我还打过你哩。老王更是,除却蒋先生,他简直把‘同事们’都打遍了,现在还在东拉西扯掐架。”
      陈诚一番话说的唐生智哈哈笑,因为南京政府班子的情况确实如此。A打过B,B打过C,C打过D,D又把ABC都打了一遍,最后横空出来了E又打垮了D,但当下ABCDE都筹集在南京政府上班,低头不见抬头见,见彼此也笑呵呵打照面,偶到了饭点还能一起吃点小菜喝点小酒。
      “佛说‘百态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红尘方为上岸’,你有这能做事的胸怀气量就好。老王现在名义上归我管,但他有独立做此事的能力。我介绍你去找他,他必定好说话。”
      “真好说还是假好说?他当年在川渝,我希望他现在能再返回去。”
      “他必定同意。此人心诚,一来肯定不愿辜负当年托举他的川渝百姓,二来他留在南京也施展不开拳脚,倒不如回到蒋先生手伸不到的地方。”
      得到唐生智的举荐,陈诚有了些信心。伺候他和妻子谭祥特地从南昌家里提了名贵的庐山云雾一路赶到南京,两个人和一个随从的警卫员找到了老王的住处。进门前,陈诚对谭祥嘱托再三:
      “我虽不了解老王,但知他以前在江浙当军阀老爷。当年北伐军到苏州清算他在拙政园家财,哎呀,满箱满筐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奢侈的东西!过惯这种日次,这老王怕有奢侈之风,届时就算是看不上我们拿的茶叶也是情理之中。再加上之前他在天津经济改革屡受挫折,还差点被弄死了,脾气暴躁也能解释。无论被说什么,你我二人好言相劝,能让他重新同意接手川渝,那是再好不过。”
      “但我看他家也普通得很。”
      “乱世人物,显山不漏水,估计是藏了不少家财,只怕树大招风,所以低调。”
      夫妻二人猜测着,怀着忐忑的心敲了门,结果一个哭嚎着的年轻女孩打开了门。陈诚夫妇一看傻眼了——有个年轻小伙子正跪在老王面前,说自己就算被打死了今天也要和一个叫“林晓梅”的女孩结婚,而那“林晓梅”更是势头凶猛,她也冲过去和那小伙一起跪在地上。
      “打吧,打吧,老王,你把我也打死算了!你现在就是《奥赛罗》里的伊阿古,《安提戈涅》的克里翁,《红楼梦》里的贾政!你十恶不赦,自私透顶,就是要把天下有情人都拆散了!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我要离家出走!”
      “有种你就走,别说在南京城,就算在整个江浙沪,我都能轻而易举把你找到。”
      “那我就回台/湾去,你有种就叫你的兵追到台/湾来!”
      “去吧,有种就去台/湾,你不去我都看不起你!”
      然后林晓梅就真走了!她真呼哧呼哧地收拾好衣服,拽着那个小伙子就走了!
      这怎么一回事?陈诚满头雾水,老王不回应,他仰天长叹,问陈诚是不是唐生智介绍来的。陈诚点头,老王请他和谭祥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小坐片刻,而后颓丧地去烧水倒茶。谭祥的目光在小院里缓缓打量一圈。那是个不大的四方院子,却收拾得干净温馨。白墙干净平整,铺地的青砖洗得发亮,墙根一溜旧瓦缝里簇拥着一丛丛花儿,靠近屋角还有一株老树,一看就被人精心打点过。竹椅两张,竹几一张,旁边一角放着几只陶罐,里面新种着薄荷与葱蒜,风过时有种清辛的香气。最惹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挂的几张写意小画,虽是小尺寸普通花鸟,但都被好好裱装,所以立在那里别有生趣。
      “您这收拾得真好,是请了哪位园丁?”
      老王端着茶出来,谭祥忍不住问,老王摇头苦笑。
      “哪来的园丁,哪有那个钱?自己住的小地方,都是我搞的。从天津回来后赋闲,就把家里墙重刷了,新铺了地砖。我见你们还大老远带了茶叶过来,实在叫我羞愧。我家里没什么好茶,都是些杂碎叶子,希望二位不要嫌弃。”
      “您真有艺术品味,墙上还挂画。”
      “也是家里人画的,我看一直放在屋里可惜,就收拾出来挂外边了。”
      老王没有说错,他的茶确实远不及庐山云峰,但这院子却让谭祥心旷神怡。她悄悄扯了扯陈诚的衣袖,陈诚也意会地点了点头,接着话茬问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是我一个妹妹,但年龄差距过大,实则也是当半个女儿看的。她现在长大了,不知在哪交了一个男朋友,就见我一面,二话不说就要结婚。对方还是部队一个飞行员,这我能同意吗?万万不能的呀!结果她刚才就闹事了,说要离家出走。”
      “这事情好办,老王,请容我做个顺水人情。”
      陈诚立即吩咐一旁的警卫员,叫他现在带着人去南京几个城门蹲守,老王摇头说不用,因为他估计晓梅傍晚就会回家。
      “小姑娘家,能出走到哪去?估计跑到朋友家哭去了。就算不是,偌大一个南京城,她也跑不远的。困了,饿了,也就回家了。陈先生,您先说正事吧。”
      老王言语,陈诚便坦然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老王当场答应,但是提了一个条件:他可以举荐一个绝对胜任的人去川渝牵头货币改革,但是他本人必须留在南京,甚至都不能到别处,就要留在每日能回这个小院的地方。
      “您可是有什么顾虑?难道想到我当年北伐时候——”
      “北伐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是因为家人原因,以后绝不会再离开南京。”
      “就留在这小院里?给再大的宅子都不换?老王你宽心,小妹妹离家出走,总会劝回来的,你就放宽心去重庆,这事我一定给你圆满解决。”
      “我去重庆,老婆就不高兴了,所以这一次我是绝对不会去的。我已经让他失望太多回了……实不相瞒,当时我在天津是躺过棺材的。躺在那棺材里,他的眼泪就跟雨一样落在我脸上。是眼泪还是雨水,我能不知道吗?我十一二岁就带着他东跑西跑,他跑得很慢,总是被我甩在身后,但总是一直追着我,即使很费劲也没放弃过。好几次,世界放弃了我,时代放弃了我,我自己都想放弃自己了,我想干脆死了算了,但他从来没有过,即使是看到我‘死’了。”
      “尊夫人和你感情真深厚,她一定会谅解你的。老王,你真不考虑去重庆吗?这次去重庆可不同天津,不是背锅的,是飞黄腾达的。”
      放屁,表面和颜悦色,实则走到哪里都是背黑锅,这锅他老王可不背。
      “哈哈,我知道呀,但我不去了!但陈先生你放心,有一个人会代替我去。你知道‘琼先生’吗?他是我的朋友,在蒋中正那里做美国经济顾问,恰好被罢下来了,现在也是无路可走。去重庆的这条路就叫他走吧,他不会辜负你的。”
      两个中国人默不作声,把锅换给美国人背了。
      “我自然知道琼先生,政府楼里知道宋美龄女士的,哪个不知道琼先生?唉,老王,你难道就不怕以后琼先生比你有名,有钱?这人心眼小,你就不怕他打压你?”
      “不怕,他不敢打压我。”
      “有这番底气我就放心了。”
      “那是自然。重庆货币改革,想必蒋中正也不会全然同意。不过有琼先生做我先锋,我便少了很多周旋压力。陈先生,一定不叫您失望。”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一件事被推上繁忙的日程,但是这一次老王知道自己能做成。谁在什么时候离开,谁在什么时候回来,他心里大概都有个数。
      然而那一天,晓梅却没有回来。

      “美术老师,您回来了?听闻您在天津生病了,所以耽误了好久时间,身体还好吧?”
      “还好还好,只是一点小风寒,住了几天医院就好了。桐岛先生,何事?”
      “是这样,藤野先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在画室整理东西的时候,画匠久违地遇到了桐岛和藤野先生。桐岛说现在藤野先生要给医学院的学生做一批新教材,中间有很多解剖图要重画,他问画匠能不能胜任。画匠翻看了藤野先生给的材料,见所要求内容都是人体结构图,遂做了答应。他估摸了工期,签了大学出版社的稿件合同。然而,藤野却提了一个要求。
      “美术老师,你能不能带着桐岛先生的女儿一起作画?她当你助手,也能快点完成。”
      “金陵吗……算了吧,我找找其他人。”
      “美术老师,金陵必须成为你的助手,因为这是我给桐岛先生还的一个人情。”
      藤野先生严肃地发话了,他说桐岛一直力所能及帮他打点事务,他也未曾给过回馈。恰巧现在金陵现在心理状态不太好,考学也没有进展,想必是在家里一直孤独的原因,如果能让金陵主动接触外界,生活多些忙碌和丰富,肯定能让她快些振奋精神。
      “我知晓这种孤独病,心理和神经研究也有很多案例。喏,比如著名学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经说过——”
      扯什么弗洛伊德呀,藤野先生压根就不知道金陵和画匠的纠葛!他以为这个女孩子只是因为考学失败的压力而封闭了自我,却不知道是因为单相思的缘故!这桐岛也真是,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居然让藤野先生出面派了这么一个任务。现在教材稿件合同也签了,藤野先生的情面也不好毁,这不是让他左右难做人吗!
      送走了桐岛和藤野先生的画匠叫苦不迭,他一时想不出解决办法,只能继续闷着头整理画室的东西。铅笔头、秃毛画具、发毛颜料、黄薄脆的画纸,每一样单拎出来都是垃圾,但画匠总能在开学初整理东西时抠搜出能用的东西来。相比他那位呼风唤雨的伴侣,画匠可谓是生活里非常实际的那种人。他从来不幻想自己能成什么大事,生活的念头也是琐碎:能否把这些“垃圾”再抠搜着用用,能否在新学期把学生再教好点,怎么处理金陵和稿件的事……
      诸如此类极小的世俗念头构成了画匠本身。一整天,烦恼的画匠就在画室里兜兜转转,忙忙碌碌,天津的跌宕起伏让他悟出了一个可贵的道理:在当下的中国生活,他就必须刻意忘记“老王”这个人物的风云起伏,并把已经过去的波澜坚决抛掉。他必须把“老王”只当做“老王”,而不是中国的某个群体,势力,或一段迭代的历史,才能继续生活。
      老王还会再离开南京吗?也许吧,他说不上又因为什么事走了,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样呢?不管去哪,他会再追随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执拗的蠢人,愚蠢得发疯,可即便如此,他也会再追随的——
      啊,啊!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做甚,现在应该要想想金陵的事。他都好久没见过金陵了,也不知道她最近怎样,希望她已经清醒了头脑心有所属,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倾心不过是女中学生的糊涂:谁会喜欢他这么一个普通忧烦的成年人呢?他又不高大,又不英俊,又不伟岸,又不明智,他只是个男的,还恰巧是个日本人,可即便如此又怎样呢?他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日本去了,他这个日本人要留在中国,老王去哪他就去哪,哪怕是什么天涯海角……
      “美术老师,你在吗,美术老师!”
      傍晚了,画室已经没人了,嘉龙的声音却从楼道里传来。画匠以为自己幻听了。他继续整理东西,结果嘉龙直接撞开了门:
      “怎么办啊,我们把晓梅搞丢了!“
      一段时间没见的嘉龙突然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但是经历过老王的“死”后,画匠的心也变厚了。只要不是老王真的死了,现在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镇定地问是哪块天塌了。嘉龙急得冒冷汗,画匠不慌不忙地问:
      “你什么时候从部队回来的?”
      “我,我暂时不在部队了!老王让我在他那里做事,美术老师——”
      嘉龙急得快要跳出去了,画匠依旧不慌不忙。
      “哦,晓梅怎么可能丢呢?我之前还在家里看见她。”
      “不是的,美术老师,晓梅这次是真丢了。你还记得有个人叫‘关振华’吗,一个飞行员,以前给晓梅写过信。就在家里没人的这些日子,他和晓梅勾搭在一起了。今天这小子登堂入室,进门就对老王说‘要和晓梅结婚’,老王没同意,说要拿马鞭抽关振华,没一点含糊。然后晓梅和关振华就下跪求老王,说他俩一定会好好过的。老王让关振华滚,晓梅说那她也一起滚。老王还是没含糊,说‘你俩真有本事就滚’。”
      嘉龙连珠炮弹似得说了一堆话,画匠勉强弄清了事情来由。他记得关振华,一个和晓梅年纪相仿的男孩子。
      两个青少年,能闹出什么事?画匠认定这是一场闹剧。
      “晓梅拉着关振华离家出走了,我出门找了好半天,不知道跑哪去了。”
      “啥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上,老王叫晓梅滚的时候。”
      “老王咋能叫晓梅滚出去呢?”
      “气上头了,而且谁知道晓梅那么有本事,她真跑了。”
      “这周围都找了吗?金陵家找了吗,鼓楼医院呢?”
      “都找了,秦淮河边的每条巷子都找了,还有南京的每个城门,现在老王已经叫了人去六合找,但似乎也没人……”
      嘉龙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没这么怂过。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都跑到六合找人去了。老王呢?”
      “在家里,他现在有点不敢见你。他怕你生气,然后又不和他过了,就让我过来先和你好好说……他说他保证会把晓梅找回来的,让你不要生气……”
      老王今天怎么回事?画匠满心疑惑,他觉得晓梅就是藏在了哪个同学家里赌气,即使不在金陵家,估计也在其他女学生的家里,要不然就是宿舍里。
      “你们难道还不了解晓梅吗,多大点事,急成这个样子,还有点大人样吗?我去找,她绝对就在家附近。“
      天色已晚,画匠哭笑不得,他觉得老王和嘉龙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这个家里,有谁真正了解晓梅呢?
      “谁都不了解我,全把我当小孩子!尤其老王,他和谁都过不下去!这个家里他就是皇帝,我们其他人都是他的仆从。他总是以一个高位的父亲和兄长身份自居,整天挂在嘴边的就是‘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我承认当年在广州时候他救了我,后来他也养育了我,可这就能让他永远是对的?”
      “你说得对,晓梅,我们现在就去六合,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夜色如水,航队去六合训练场的车已经开了半路,准新娘们同她们的飞行员未婚夫一同颠簸地上路。到六合后,她们将在一位神父的主持下举行集体婚礼,在这之后她们的丈夫就要上战场了。坐在车的后围栏里,晓梅的声音直发抖,但那不是哭,而是一种压了太久的愤怒。她走得太仓促,只打包了少得可怜的行李,但现在她的心却得到了极大的自由与解脱。
      “老王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可那种保护就是一幢监狱。追求爱情的自由,难道不是所有人毕生追求的梦想吗?我不想再被他安排、被他训、被他命令了。我不是他手底下的兵,也不是他的下属,我是我自己。我想选择自己爱的人,去看看南京外面的世界,哪怕最后摔得头破血流,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他推下去的。”
      谁会推她下去呢?
      柯克兰神父冷冰冰地坐在晓梅和振华对边,他现在要去福州做一件重要的事,但还得要顺路先完成去六合主持集体婚礼的工作。柯克兰神父一心想着去福州,并不想去六合。他的神色是如此冷漠,似乎并不关心谁追求了爱情,谁收获了幸福。他用那双绿眼睛望着远处的黑暗,见几个巡逻兵紧急地开着特许车奔过来了。他们叫嚷声音很大,说是奉了一个重要人物的命令而来,那人物家里有一个女学生跑了,今天必须拦住彻查。
      哪个人物?还能是哪个人物!
      “完了,晓梅,肯定是老王派着兵来拦我们了。他知道我们要去六合,知道我们要结婚,所以肯定会想方设法地阻拦我们……”
      振华紧张起来,晓梅却出奇地冷静,她一把按住振华的手说道:
      “振华,我们不去六合了。”
      “不去六合?那我们要到哪去?”
      “去台/湾,我们去台/湾!你应该清楚路线吧,只要去了福州,就能一路南下去金门,到了金门,我们就能渡海回台/湾!”
      借助着年轻气盛的勇敢和黑暗的间隙,晓梅和振华悄悄跳了车。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田地里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他们终于看不见那些搜寻的车辆。
      自由了,他们自由了。
      晓梅和振华停下了步伐,他们将要气喘吁吁地回望,脑袋却被一把枪抵住了。
      一双绿眼睛凝望着他们。
      “枪上了膛,别动。”
      “你是谁……”晓梅颤抖着发问。
      “我是柯克兰神父,你之前应该见过我。你们不是方才唯一跳车的人。”
      “你要做什么?”振华鼓起勇气问。
      “当下国军在闽赣两地与红军作战,我一个人南下会很危险,所以你们要跟我一起走。”
      “我们去哪?”
      “去福州。现在你们的身份是一对受洗的新婚夫妇,而我是你们家族的神父。你们是上帝的子民,家就在福州,不属于国军,也不属于红军。你们都是台/湾人,讲一些蒙混过关的闽南话应该很容易。”
      “如果我们不明白呢?”
      “那我会枪毙了你们。我只负责传授上帝的言语,而叫你们醒悟,是上帝的事。”
      真要去福州吗?
      现在的福州已经上帝都压不住的沸水了。无数被绞杀的力量,无论是好的,坏的,光明的,肮脏的,全部都汇聚在闽江里翻涌着。曾经王嘉龙和十九军的故事是上帝降下的第一个预言,陈昌明父女的故事是第二个预言,陈诚的故事是第三个语言。现在预言结束了,上帝要在中国掀起一场骇浪,让一部分人先乘坐着方舟前行了。
      闽变的枪声,就在前方。

      “谁教你在保险柜里放枪的?”
      “我的裁缝师父,他说这样可以避免一种情况:假如你被人胁迫开保险柜的门,你就能顺手抄起枪,把对方的头打个窟窿。”
      琼先生语气平平,但娜塔莉亚却格外有兴趣,她打量了那保险柜几眼,说道:
      “看来不是一般的裁缝,只是现在保险柜里一毛钱都没有吧。”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琼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以后会有的。”
      一个破保险柜被抬进了娜塔莉亚卧房旁边的仆役偏房——那里原先是托里斯住的。没有婚礼,也没有任何仪式。几天后,琼先生提着一只皮箱搬进了娜塔莉亚的家。在房门合上的那一刻,琼先生的身份就翻转了:名义上是丈夫,实际上是仆役。那份合同是娜塔莉亚亲手写的:成为她的丈夫就等同于成为她的仆役,想要和她建立关系就必须先学会为她服务。条约的本质与八国联军当年和慈禧太后签的没什么两眼,就是“不平等条约”,但琼先生签了名字。因为琼先生明白自己的状况:真的无路可走了,他不是在向娜塔莉亚表示屈从,而是寻求保护。面粉船被炸了,资金链断裂了,谁都没办法,老王应该也没办法。老王待在南京,有什么办法?守着他那个破烂院子自身都难保,更别提什么——
      “上茶。”娜塔莉亚敲敲茶盏。
      “来了。”琼先生规矩地端着茶水过来。
      “什么茶?”
      “英国进的锡兰红茶。”
      “我讨厌英国茶,味道太硬太冲,你倒了重泡吧。”
      平等吗?不平等,可还能怎么办呢?现在琼先生不得不接受一种新的性别秩序了。作为女人的娜塔莉亚处理一切外部的事务:文件、信函、账目、官司,这些事情琼先生连碰都不敢碰,因为现在只有她知道怎么做。而作为男人的琼先生则留在屋里打扫、缝衣、熨衫、把茶水泡了又倒,倒了又泡。最初琼先生觉得屈辱,但想想钱,他便接受了,甚至在这种秩序里找到了奇异的平静。毕竟娜塔莉亚做得太好,好过老王,好过伊万诺夫,好过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娜塔莉亚也是个赌命工作的人,她兴致很高地厮杀,某天晚上突然就对琼先生说“现在他保险柜里有钱了”,但是她不会告诉琼先生这钱是怎么来的。
      “那现在枪能派上用场了?”
      “我给你搞来的钱,还需要你拿枪?”
      “什么意思?”
      “没人敢抢。”
      这种笃定的感受太好了。当琼先生在仆役房入睡时,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他很久没有这样安心入睡了,这个极其强悍的人给了他真正的“幸福”,她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女人”,而是一个强者。现在他只有一个顾虑:
      老王压根不知道他和娜塔莉亚结婚了。
      老王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远在南京,甚至不知道是他与娜塔莉亚的婚姻补全了面粉船的亏损,换来了远东贸易的维持。如果老王知道会怎样呢?老王会分清利益,立即与他决裂,撇清关系,甚至成为水火不容的敌人。没有伊万诺夫的潜质,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端茶,倒水,擦地,洗衣服,缝衣服,熨衣服……两眼一睁就是干活,但是干的很轻松,很幸福。娜塔莉亚在稳定的进账上业绩,琼先生就这么抛却杂念干家务活。
      殚精竭虑的日子过多了,琼先生甚至有点不太想回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你学了几年裁缝?针脚补的真好。”
      “四五年吧,但我已经有点忘记怎么做衣服了。”
      “你会做什么?”
      “印度人的莎丽。”
      “不太感兴趣。”
      “我知道,你是公主,你的挑剔就是品味。”
      “我不太挑剔,阿廖沙才叫挑剔。他很好打扮,好些衣服都是一次性的,第一天穿过,第二天就再也不看了。”
      “伊万诺夫吗?他应该是个很俭朴的人,不曾见他打扮过仪表。”
      “哈哈,那是因为他被苏联改变了。给你讲个好玩的:阿廖沙小时候特别爱玩洋娃娃,他自己好打扮也就算了,还喜欢给那些娃娃打扮,编辫子,甚至起名字。他去哪都带着娃娃,把她们放在座位上,甚至还和她们自言自语讲话。有一天我实在是太烦了,就和太监告状,结果太监把阿廖沙的娃娃全没收了,原因是‘缺乏男子气概’。”
      “然后呢?”
      “他连续哭了三天,眼泪二十四小时没断过,但奇迹的是:他居然没脱水。”
      “你们兄妹好像没多大共通之处。”
      “怎么可能?我们都是拉斯□□和皇后的儿女,本性自私又刻薄。如果我们没有表现出来这些恶劣的本性,要么就是在压抑,要么就是在表演。好了,现在换你给我讲点笑话了。”
      “好,其实我小时候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全心全意信仰上帝,从头到脚都充满正义感,心甘情愿奉献自我,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琼先生,你讲的比我方才那个还离谱。你没有在瞎编吧?”
      没意义的对话就这么发生着。
      又有几天过去了,琼先生收到了一份理应来说只由他一个人看的密信。信很长,是老王和一个叫“陈诚”的人写来的,里面详细说了当下国军剿匪经济的情况,并说明了川渝改革的意图。老王的意思很明了:他要推进川渝改革,所以想要把益道王这个空壳公司坐实,并且迁到川渝去,而琼先生要作为先锋去重庆打头阵,把益道王运作起来,并且联通重庆的大小银行推行货币改革。
      天津的烂摊子都没搞定,又是重庆,老王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琼先生本能要拒绝,但是娜塔莉亚也看了那封密信。在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里,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老王未曾察觉的破绽。老王和南京政府的一众官僚只想着尽早走出经济泥沼,却忘记了美国资本侵蚀西南内地货币与市场的严重性。当然,这也不全是他们的过错,因为现在整个中国的眼界都太窄了。
      内忧外患让当下的中国对美国太过于信任,以至于它迷失了自己该前进的方向。
      “我同意。”
      “同意?疯了吧!老王明显就想把我当个炮棋子使,而且万一这个事做不好,既得罪老王又得罪南京政府。”
      “为什么你这么怕老王,琼先生?你怕他是老虎,怕他要吃了你。可如果我帮你下这局棋呢?如果我让你这枚‘炮’能反噬了他的‘将’,甚至把整个川渝地区都吞进肚子里呢?”
      “少说大话,你以为我以前没想过吗?想过,甚至试着做过,但老王和其他官僚都不是傻子,他们都是聪明人,不是只会割地求饶的清政府。就是因为我当时野心太大,结果被老王和伊万诺夫这个三角利益链牵制住,不仅赔光了钱,丢了全权大使的名分,还得当南京政府的狗。”
      “哈哈,狗!我喜欢狗,狗是我最喜欢的生物,比人好得多!”
      娜塔莉亚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擦擦眼泪,兴奋地对琼先生道:
      “伊万诺夫已经离开中国,他退出了游戏,你们彼此钳制的黑色三角已经瓦解了,现在只有老王单枪匹马!可是亲爱的,我们还有彼此。一个男小人,一个女恶人,多好呀。我们去和老王搏杀吧,想必这一定会很有趣。”
      “我还是不敢,万一老王把伊万诺夫请回来——”
      “不可能,因为伊万诺夫想要让他的妻女变成真正的苏联人,而他的妻子恰好又是那种失去自我的女人。他们会永远留在苏联,再也不会回中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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