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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 1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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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诅咒你永不得安宁,一生孤苦伶仃,夜夜在怀疑恐惧中惊醒;我也同样祝福你活到那一天,亲手看见你憎恶的一切崩塌,然后掠夺他们曾经所掠夺的。
黄昏的海面有种风平浪静的沉重,一艘载满澳大利亚面粉的货船在回航的航道上缓缓推进。这批面粉要跨过朝鲜海峡被运往天津港,所以在日本的长崎进行了补给。然而行驶到公海区域,这艘货轮却被袭击了。军机低空轰炸,投下的炸弹正中船舷,一炮下去铁甲就被撕开巨大的豁口。海水汹涌灌入,船身剧烈倾斜,等到远处巡逻的日本舰驶近,货物已经沉没得差不多。在经过简单快速的调查后,日本官方给出了如下结论:朝鲜反叛军用私人筹募的飞机武装,在长崎附近的公海蓄意轰炸往华的面粉货轮,其本意是要挑拨中日矛盾。为此,日本将进一步加强对朝鲜的武装控制,并且安抚华北地区中国人的不安情绪。
“一箭双雕,这一招很不错吧?”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关东军几个核心驻华情报头子围坐在长桌旁,为首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土肥原贤二。土肥原和东北渊源颇深,1924年直奉战争曾暗助奉系军阀张作霖,后来出任张作霖的顾问,但因张作霖拒绝满足日本在东北的特殊权益,土肥原遂后来与关东军的河本大作策划了皇姑屯事件暗杀张作霖。这么多年过去,张作霖已是死去的故人,而土肥原却没有忘记东北的土地。今日他主要负责满洲国事宜,日本在华北势力与他事关密切。此时此刻土肥原细看铁路枢纽与几家主要华北银行的账本复印件,深感当下时局之危切。日本仅仅对中国展开军事行动已经不足够,如何有效通过政治和经济手段控制中国才是重中之重。海上拦截已证明效果可观,沉船的事件若能继续制造几起“朝鲜分子所为”的假象,便足以为进一步收紧航运与检疫提供借口,最后达成摧毁华北经济的目的。
“先从盐业银行下手,它经济势力太强,与若干商界和地方官员有千丝万缕的金钱往来。若能把这家银行封杀,剥离其信用与国外结算渠道,将完成日本在华北的第一步计划。”
土肥原放下手中一份账表,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日本经济势力要在华北顺利扩张,那盐业银行就要即刻被“抄家”。
“封杀并非单纯冻结账目,而是通过司法与舆论制造合法理由:比如指控盐业银行主负责人其与反日敌对势力勾结。这样既能夺取银行的资产,又能把本地有影响力的买办与中间人一并削弱,减少反抗的社会基础。怎么毁灭那个女人呢?”
话题转到“娜塔莉亚”,但要毁灭她并没那么简单。她太危险了,既有资金又有人脉,且在天津生活这么久,可能比日本更懂如何挑动舆情,所以这次要下手就得“下狠手”。桌子上的几个人纷纷出谋划策,提出让她“在公共场合出一场丑闻”:娜塔莉亚再如何,也毕竟是个女人,找一些人劫持她,奸污她,拍照留证,刊登报纸,那她就会彻底身败名裂。但在一阵权衡利弊之后,土肥原觉得此举不可行:军队官方通过肆意奸污妇女的方式来达成征服目的,这是低等国家的野蛮人种才会做的事。如果事情败露,那日本绝对会被西方认定为低等野蛮的国家。最后,土肥原敲定了一个可行的计划:一方面日方要强化海上封锁与港口检查,通过“检疫、搜查与扣押”使外来物资难以抵达天津;另一方面要发动对盐业银行的法务与财政打击,切断其对外结算与信贷来源;至于娜塔莉亚,则采取软硬兼施的策略。有人要前去游说娜塔莉亚,让她明白对日本缴械投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娜塔莉亚不同意,那就用特务制造刺杀事件。
“游说的人很关键,必须是成功归化日本的模范外国公民,最好是中国人或者朝鲜人。要与日本有婚配,言行举止要展现出日本意识形态对其的重塑,形象要佳,口才要好。”
土肥原提出要求,有人推荐嵯峨家的上门女婿“池田泉一”。
“这人原叫‘王濠镜’,给张学良当过秘书,但后来归化日本,与嵯峨彩小姐有婚配。他有在满洲代理嵯峨家经营满铁和开拓团的一部分事务,当下就在天津。”
“我对此人早有听闻,据说他性情机敏,对日本忠心,确实处处都展现了日本对中国人的重塑。让他们夫妇同去,并让足够的带枪便衣同行以保证其安全。除此外,最近要严格监控娜塔莉亚的一举一动,她去哪了,说了什么话,全部都要被记录下来。”
生死不过一朝夕,也就是一夜的工夫,娜塔莉亚的生活多出了一群“看不见的影子”。他们不像军队那样明目张胆招摇,也没有整齐划一的列队,只是巧妙地藏在她的日常里,像华丽衣袍上的腐烂蚤子。娜塔莉亚身体孱弱,日常基本不出门,也就是偶尔会去“起士林”,于是便衣特务分布在起士林附近,有的假装为行人、商贩;有的就直接坐在起士林蹲点。他们扮成服务生或顾客,往餐桌下布窃听器,记录她的衣着、伴随者与言语,还有人租下起士林对面的四楼窗户日夜轮班。然而,娜塔莉亚一直一个人,到了起士林便独自点份极小的蛋糕——这就是她一天的进食量。等到用叉子把蛋糕一点点吃完,她就会望着窗户外发呆。
她吃的很少,几乎不吃东西,但她一向都热衷于保持身材;
她没有再招聘新的亲信,但她向来也没什么亲信;
她新订了几件价格不菲的衣服,但她最近也穿的很好;
她但凡见外人就一定妆容精致,但她一直这样。
她……她,她,她,谁会这么关注一个女人的生活呢?这个世界上基本没人会这样关注一个女人的生活,她的生活第一次被如此详尽紧密地记录,也仅因为她被当作了猎物。影子们在娜塔莉亚的身后分叉包抄,各自行进窃窃私语,逼近时又各自装作陌生人,而她并非毫无察,甚至清楚得很。一日一日,她开始享受这种游戏了,甚至刻意在公共场合无规则地变更行程,就为了找到一些扰乱尾随者的游戏趣味。死气沉沉的白天,灯火通明的夜晚,日子就这么厌烦地过着。某个傍晚,便衣们照常在起士林楼下蹲点,但有那么一瞬间,娜塔莉亚故意把头探了出来。那天她没有盘发,只是简单地束着一根缎带,这把她衬得很像一个天真的少女。风吹来,娜塔莉亚银色的长发在黄昏灯火与街市缝隙中翻飞摇曳,像一道说不清看不明的暗涌。偶尔有那么一两缕头发吹到面颊上,她也懒得去拂,眼神里反倒多了点挑衅嘲讽的笑意。她在看那些便衣特务,好像在看一场电影。
他……他,他,他。她知道他们身上都带枪,可她并不急着收回头,只是饶有趣味地凝视着他们——那些叼着烟的人,手里拿着报纸的人,假装等人的人,每个人都知道她在看他们,但眼神却不敢与她的目光正面相撞。这样的人还有劝说的必要吗?她,难道不是比所有人都更清楚日本的面貌吗?日本是一个戴着能面的野兽,一个精于撒谎的骗子,一个帝国运作的机制,一部吞噬血肉的机器,一座伪饰文明的牢笼……这一切,当下的她难道不比年轻的他更清楚吗?
这个女人居然四十多了,真是一点看不出来。
得到土肥原的命令,濠镜即刻起身,娜塔莉亚约定与他在起士林见面。此时二十几岁的濠镜徘徊在娜塔莉亚不远处,但他并没有带彩过来——他本能觉得娜塔莉亚危险,所以叫彩先去安全些的租界等待了。
事已至此,他还有必要劝说这个人对日本报以全盘信任,甚至是缴械投降吗?
“你想劝我成为日本的模范公民吗?”
娜塔莉亚看到了濠镜的警戒,她招手让濠镜坐到她对面,就像招呼一个孩子。然而此时的濠镜并不知道此时的彩也没有乖乖在租界等他。
十六岁的彩本来就是个孩子,她根本耐不住性子。一开始还能和便衣同行,到后边就在自己游荡了。她走啊走,走热了,遂走到汇丰银行的大厅里随便找了张椅子歇着。然而她的个子着实太矮,缩在椅子边沿都没让双脚完全落地,只能让它们轻轻晃荡着。这是她第一次到租界的银行参观,她在游移,她的目光也晃荡着游移:铜壶上的花纹、墙上的西洋装饰画、桌子上蒙灰的茶杯……天津的所有社交场合都能让她生出新鲜又拘谨的好奇。她早早听闻早些年英国和清帝国签订条约的轶事,但这一切都只是听到的。
“你在等什么人吗?”嘉龙走向前,他身上的西服和头上的发胶很突兀。
“我在等我的丈夫……你是这里办事的人吗?”
“这里是远东贸易,你的丈夫要在这里谈事吗?”
“我不知道,也许?”
“我们的老板今天不一定能见人,面粉船被炸了,他气得发狂,已经在办公室熬了好几天了——哦!我嘴真大,这种要紧生意事可不能讲!”
嘉龙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不应该把这么紧密的事说给一个无关紧要的来客,但彩却笑了,她问嘉龙是不是新来的,嘉龙点头。
“你叫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独自接待新客户,有点紧张。”
“我叫彩,我理解你。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也很紧张。”
嘉龙给彩倒了一杯水,但是他并不知道彩是濠镜的妻子,也不知道彩怀了濠镜的孩子。他们两个单纯像偶遇的陌生人交流,但是性格却意外地合得来。彩觉得嘉龙性格很开朗,她说现在自己生活最大的重心就是丈夫和孩子,希望孩子出生后也像嘉龙一样爱笑爱讲话。两人正在高高兴兴闲聊,结果琼先生突然出现在了门口。门口忽然出现了琼先生,他看起来急得很。
“喂,莫聊天了,快拿着这些东西去南京!一时半会和你解释不清,总之你现在就乘火车回南京去。这是两份件,一份交给老王,一份交给财政部孔祥熙。两份都上了密封,任何人不许打开,必须他们两个亲自给我回执。你到南京后也再别回天津来了,老王届时会给你解释。”
“可我走了,岂不是没人保障你在天津的安全?”
“不用管我,暂时死不了。所有人给我一小时,待我去抽空结个婚!”
“琼先生,怎么突然就结婚了?”
“当然是为了钱!”
琼先生急匆匆把东西交给嘉龙,他给四周交代一番后就消失了。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嘉龙已经对琼先生有所了解。“抽空一小时去结婚”乍一听很荒谬,但对琼先生而言很正常,毕竟他对所有人都没感情,只对钱有感情,所以琼先生和谁结婚都不奇怪,只要对方给钱。
嘉龙和彩告别,他即将就要去南京了。
“我们以后应该再见不到了,你孩子叫什么?”
“‘飞羽’,一片飞舞的轻盈羽毛。”
“真是好名字,他一定会很健康很快乐。”
“你能保佑他吗?”
彩还在学汉语,她没有分清“祝福”和“保佑”的区别。
“当然,我一定会保佑他的,譬如我保佑他……保佑什么呢?”嘉龙拿着琼先生交过来的两份密件,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深思,“保佑他不会被水淹死吗?我也不知道,在当下这个世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保佑”往往是死人才有的能耐和夙愿,可年轻的嘉龙却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
“密呈:日方将于三月内逐段推行下列措施:铁路线:北平—塘沽、石门—德州、保定—郑州诸要道,悉数列入封锁之图;河运:永定河、卫河之流,拟置卡点,以断粮食运输;物资:煤铁必收,粮食必断,设立仓储以作长期把持;金融:封锁以盐业银行为首的天津本地银行,并以日资银行取代……日本炸毁面粉船,现在远东贸易有相当大的亏损。我当下有办法补齐一部分,但老王你也做足最坏打算。”
密件薄薄一叠却有千斤重,当时老王正在院子里生炉火,可这南京的夏天真是太闷热了,火苗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粮要断、钱要锁、路要堵,整个华北正在被一步步勒紧绳索。琼先生没有说他会用什么办法把亏损的资金补齐,但老王现在也无暇顾及了。不过当着嘉龙的面,老王并没有显出忧愁,他对嘉龙笑道:
“我说是什么呢,就这么点缺钱的小事,瞧把琼先生急的。给孔祥熙先生送了吗?”
“还没有。”
“去送吧。你在我这里呆几天修整,而后就原归到部队去。不要和任何人提及你送过这份密件,不要说你替我和琼先生做过事,更不要提你此前和陈长明、十九军的联系。现在该吃吃,该喝喝,休息下吧,嘉龙。”
“那老王你呢?”
“老王歇不得,老王歇了炉火就要灭了,炉火灭了就要有大问题。”
炉火是一个隐喻,还是一个明喻?院子里火苗噼啪作响,老王俯身拨弄,却怎么也觉得炉火不旺。火苗时亮时暗,像是随时要被闷死,但南京政府的财政可能比这炉火还不如。如今单一个江苏省内部派系就争斗不休,财政部、实业部、中央银行各自为政,谁也不肯出全力,谁也不肯背责。灾害之后改革已经一年半有余,策议来议去总是定不下来;除了华北,全国其他地方的物资也一日紧似一日。钱路断绝,商号摇摆,当下他在南京确实不怕蒋中正,但他也没什么好让蒋中正怕的,如果不能让对方畏惧,那要怎么制衡?
这么多年,老王已经形成一种思维惯性,风生水起,他会暂时忘记画匠,孤立无援,他会迫切需求画匠。此时此刻,他非常想知道画匠在做什么,教学生,改作业?他……他,他,他,除了老王,谁会这么关注画匠这样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呢?虽然画匠回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但老王却抓耳挠腮地想让画匠回来。等着等着,门开了,然而不是画匠,是晓梅。她见嘉龙回来,敷衍着打了声招呼,然后就直奔主题。
“老王,我今日特地早退,目的就是要和你说件要紧事。”
“在医院上班闯啥祸了?”
“我没有闯祸,你不要总是拿调侃孩子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不想留在鼓楼医院,主动申请调到六合那边的乡下诊所。以后我要独自租房子住。”
晓梅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她放弃了离家近的鼓楼医院,想要离开南京城区跑到六合去。六合是南京下头一个县,人乱糟糟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田,怎么比都比南京城差远了,更何况还是乡下诊所。老王问晓梅怎么会想要去六合,晓梅给了各种理由,有些合理,有些索性就是扯淡。她是如此坚决执拗,甚至到有些奇怪的地步,老王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就在双方拉锯战的时候,屋外传出一声明朗的呼唤:
“晓梅,东西收拾好了么?我们快去六合结婚吧!”振华兴高采烈冲进家门,他先前执行任务负伤了,刚回来不久,但是好在不碍行走。世上最难多情人,对晓梅的思念让振华短暂性“目盲”了,他没有看到老王,也没有看到嘉龙,直接径直与晓梅相拥——
“什么结婚,结什么婚?”
如果说琼先生的密信只是一个坏消息,那振华的出现几乎是突袭式恐吓了。这是哪来的愣头青,如此年轻如此张狂如此没有礼数,上来就要拉着晓梅结婚!嘉龙都听愣了,老王更是被吓了一大跳,他一把拉住振华问他是谁,结果振华倒反天罡问了句: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我是谁,我怎么在你家里?”
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离谱的发问了。老王嘴唇张了又合,半晌没能挤出一句话。他怎么也想不到晓梅死活要去六合的理由,竟是为了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结婚!更荒唐的是,老王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可对方一进门就宣称要结婚,活生生把他当成空气。自己明明才是这屋的主人,怎么在一瞬间被逼到像是个多余的闯入者?
“振华,他就是我说的‘老王’,是我的监护人,这个家其实是他的……”
“可你说这房子是你名下的财产。”
“我可以给你解释……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能结婚……”晓梅声音突然变得嗫嚅了起来,很明显,她也和振华撒了一个谎:在老王和画匠于天津滞留的期间,晓梅“鸠占鹊巢”,把这房子硬说成了她个人的所有财产。
“我撒谎了,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天呐,亲爱的梅!我也为你提前回来了,我实在太想念你了。”
“天呐,亲爱的华……”
天呐,陷入热恋的年轻人确实没长脑子,当着老王和嘉龙的面,院子里就飘起了一个又一个“亲爱的”。走南闯北,老王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是那种抗压能力特别强的人,可是天呐,无论是张作霖,北洋政府,上海青帮,还是蒋中正,都没让老王血压这么高过!然而眼前这对仿佛置身舞台剧的男女完全忘我了,他们不顾场合地眉来眼去,腻得发疯。
“亲爱的梅,我要娶你,就算战乱纷飞,也有爱的玫瑰!”
“亲爱的华,我要嫁你,只要和你在一起,再破的屋子都是天堂!”
一个护士和一个飞行员英勇相爱了,这是民国常见的罗曼蒂克故事。然而亲爱的观众们,这舞台上还有一个特别固执的父系反派角色,他可能是女方的父亲,也可能是兄长,总之老旧,沉闷,迂腐,招人讨厌,不解风情,想尽一切办法棒打鸳鸯。爱?荒唐!婚姻?笑话!他张嘴就是“门当户对”,他闭嘴就是“柴米油盐”。明明剧场里灯火辉煌,观众席上暗暗发笑,而这位反派偏要伸手去拉走姑娘,硬要把这浪漫从剧本里硬生生扯掉。
亲爱的梅,亲爱的华,请屏住呼吸,因为这并不是爱情的终点,而是风暴的开场。
莫斯科没什么闹剧,所有生活都在秩序的轨道上。
亚历山大花园是固定的教室,而春燕和豆子基本在那里同步学俄语。这娘俩的学习能力让亚历珊德拉啧啧称奇:一个是讲了就忘不掉,一个是讲了就忘。春燕的俄语学习格外艰难,她总是忘单词,习惯性犯很基础的语法错误,尤其习惯性把格搞错,把该用属格的地方说成了主格,把该用与格的地方又乱塞个宾格,一句话里三四个词变格全错,想说“我在家里”(ядома),结果脱口而出“ядом(我是房子)”。相比之下,豆子只是和爱德拉玩玩推车,就会讲很多有意义的短句。不过这娘俩有个共通之处:她们讲的俄语很有意思,发音多为二四声调,很像在唱滑稽的歌,所以她们一讲话亚历珊德拉就想笑。
“你的孩子是天才,你以后要给她报很多补课班,一定不能耽误了。”
“天才?怎么做?教她?”
“哦,不,你教不了她。你没什么天赋,你得让伊万诺夫教她,等她再长大一点,你就去找特别好的老师。”
因为亚历珊德拉是春燕唯一的朋友,所以她的教育观点也就潜移默化迁移过来了。一段时间下来,春燕十分笃定豆子是个天才儿童,她觉得自己很笨,所以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伊万诺夫的遗传。也许是因为早年的经历,也许是因为樱小姐的影响,总之春燕对“女孩读书”有种执念。她迫切想要让豆子变成一个全能的“女天才”,每天都试着让豆子认尽可能多的单词卡片,然而在某一个下午,豆子却有了一种强烈的拒绝意愿。当别人用俄语叫她“波伊卡”的时候,她会很坚决的摇头,只有用汉语叫她“豆子”她才会回应。
“小孩子嘛,不耐烦是正常的。”
亚历珊德拉给出解释,春燕也就接受了。“豆子”、“兜子”、“斗子”……人们不得不用各种奇怪的发音叫她,但这还不是豆子最奇怪的地方。最奇怪的是:她居然一岁不到就开始吃辣椒了。这在苏联是一种异类,因为不要说孩子,就算是成年人对辣椒的接受度也很低。
“十月才过生日吗?那还不到一岁。这么小的孩子胃肠道黏膜很娇嫩,辣椒素会强烈刺激肠胃,容易引起胃痛、腹泻、消化不良。”
家庭医生讲了一番道理,春燕听的似懂非懂,但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哪有湖南人怕辣椒的呢?况且相比豆子,伊万诺夫现在看起来更有问题。自打办公室搬迁到克林姆林宫后,他的精神看起来越颓废了。但凡他一回家,屋子里就能瞬间弥漫一种“下班后的空壳感”,皮囊虽然回来了,精神却还滞留在克林姆林宫里。他下班进门先是长长叹气,然后把外套脱下来丢在沙发上,人坐下,塌肩膀,然后就是走神。等到独处沉默十几分钟后,他就会慢慢好些,然而整体状态依旧是半死不活的。
豆子是个好豆子,豆爹是个烂秧子。烂秧子怎么能教出好豆子?春燕强行把伊万诺夫拽过来聊天,她说亚历珊德拉的小孩在上很多补习班,伊万诺夫拒绝了这个提议。
“豆子当然不是‘天才’,放过她吧。”
“你怎么知道?算了,先听听我俄语学的如何。”
春燕试着和伊万诺夫用俄语对话,然而伊万诺夫总是坚持不了很久就换回汉语了。
“今晚吃什么,不辣的辣椒炒肉拌面?”
“不辣的辣椒炒肉拌面”是春燕做的特供菜,因为伊万诺夫也不能吃辣,问题关键不是“不辣”,而是“辣椒炒肉拌面”。相处时间这么久,春燕都没意识到伊万诺夫的口音也被她同化了。
“你以后禁止用这种不标准的口音说话。”
“我有口音吗?”
伊万诺夫自己都莫名其妙,但春燕认定事态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她当即就拿出孟母三迁的精神硬拽着伊万诺夫和豆子出门,说要好好考察莫斯科的孩子都是怎么“昂扬生活”的。弹钢琴的,跳芭蕾的,踢球的,玩跳绳的,学唱歌的,诗朗诵的……孩子们的生活确实很昂扬,但大人就不一定了。那一天晚饭是在外边吃的,上碟的时候春燕就在给伊万诺夫一样一样算。她希望伊万诺夫给豆子教怎么弹钢琴,还要找个芭蕾老师,还要报这班那班。伊万诺夫听着就头大,他敷衍着呵呵笑,心不在焉拿起菜单,但却眼前一亮:菜单上有行汉字写的“湘湘拌面”。“湘湘拌面”其实就是辣椒炒肉拌面,伊万诺夫问服务生这是怎么回事,服务生说这餐厅里有一个在后厨打工的中国留学生,素日会烧几道中国菜。为了让菜单变得花样多些,餐厅也就把这些异国情调的东西给写上去了。
“我要这个。”伊万诺夫指着“湘湘拌面”问春燕,“你要吗?”
“我不要。我要红菜汤,还要腌黄瓜配奶油鱼。”
“湘湘”的出现并没有让春燕觉得亲切,反而更让她怄气了。异国的挫败让她迫切想要融入新的环境,甚至连带着想要忘记中国的一切。然而无论是红菜汤,还是腌黄瓜配奶油鱼,陌生的酸涩一入口就刺激得叫春燕想要皱眉。她很想忍着把那些东西都吃下去,但却有一阵隐隐的恶心顺着喉咙往上涌。
“不会是又有了吧?”春燕随口说了一句,但说完后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又有了,怎么可能?先不说伊万诺夫下班后那个死样子,就单说夫妻生活也没几次。也许是年龄大了,也许是生性如此,总之伊万诺夫是个欲望很低的人。况且生育豆子也已经给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虽然两人都想再要一个孩子,但绝不可能再有。
春燕把呕吐归为对俄国菜的不适应。
“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有的话他就和你盘里的拌面一个名。”
“我可以叫‘一碗糯芙’,但孩子真要叫‘辣椒炒肉拌面’吗?”
“你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啊,我是说‘湘湘’,谁家孩子能叫‘辣椒炒肉拌面’?”
“说的好像真有一样,你确定吗?”
“我不确定,所以你最好今晚确定一下。”
因为有孩子在,隐晦的成人话题很快就打住了,两个人笑过后就都没当回事。当晚躺在床上,伊万诺夫对春燕感慨自己如今也变成苏联的异类。二十年过去,他对莫斯科已经不再熟悉,反倒对中国更熟悉。
“中午吃饭,其他人都在用刀叉,只有我在满场找筷子。刀叉的手感是如此奇怪,如此不顺,我本应该与生俱来习惯,但是我不喜欢克林姆林宫的食堂。我不喜欢和他们聚在一起吃饭,不喜欢坐在特定的座位上。”
“我知道,你只想吃不辣的辣椒炒肉拌面,但你要习惯……唉,还不知足吗,现在的生活还不好吗?我真的要感谢耀哥一家人,如果不是他们,也就不会有豆子了,我和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说的有道理,以后如果再见面,我会尊称他为‘岳父’的。”
伊万诺夫又讲了个冷笑话,春燕打了个无聊的哈欠。
“岳父知道你打算给新孩子起名为‘辣椒炒肉拌面’吗?”
“他应该顾不上。”伊万诺夫熄灭了灯,“不管你信不信,岳父现在肯定在家里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