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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 127 章 ...

  •   某个女人已经不认识曾经的自己,画匠难道就认识曾经的自己吗?
      十几岁的画匠看不起吉原的两种人,一种是愤怒的男人,一种是求这种男人不要离开的女人。夜很深了,男人醉得迷迷糊糊,怒火朝天,嘴里说着各种混蛋话;而女人则伏在男人的脚边哀求他别走,哪怕只是多睡一夜。她们有一种让人厌倦的执拗,但她们自己似乎不知道,只知道低声下气祈求。
      现在的画匠似乎同时变成了这两种人。
      即使回到南京,老王的世界依旧忙碌而广阔。在白天遇到那位陈长明后,老王就又离开了,他说自己晚上会回来。当时画匠感觉到了一股极大地愤怒和割裂:他想像个男人般劈头盖脸对老王说诸多混蛋话,但他潜意识里又想像一个女人似的匍匐,含着泪苦苦祈求对方留下。“就不能不走吗?你又要去做什么?你就不能为我留下来吗?”然而,他是一个男人,他清晰地知道这些话有多么无理幼稚,所以他只会说:
      “好,辛苦你了。”
      然而,这种回复让他很割裂。他不愿意,也很不甘心。
      为什么他会面临这样痛苦的割裂,是不是因为老王是一个纯粹的男人,而他压根不是一个女人?年少时热烈的爱慕感情当然会随着时间而消弭殆尽,他也没蠢到指望对方一辈子爱自己,可他现在真的好迷茫。他很想凭借一些外力把老王栓住,譬如“孩子”,这样老王就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他生来就不是完整的,如果上天让他完整,那就应该把他造成一个有子宫的女人,这样他就和老王有了永远割不断的牵绊……如果真是女人,恐怕在老王作王参议的时候就已经结婚了。如果那时候有孩子,那恰好就是王小珩那么大。
      王小珩阴差阳错的出现真是好讽刺,她真的很像另一个世界的某种可能。她长着老王的长相,有老王的那种狡黠精明,可她并不开朗。她本质和他相同,都是阴郁的,身形也像童年的他又瘦又矮,更别提那个日本娃娃头……假如他们有孩子,那也许就长这样,但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可能他就是很自私,他就是想到这种可能和残缺才执意要把王小珩领到南京来的,可领过来又能怎样呢?他想像女人一样跪在老王脚边祈求,即使是舍弃所有的尊严,所有的人格。他知道自己当下的想法扭曲而畸形,可他真的被“老王的死”搞害怕了——他接受不了,永远都不能接受,他这辈子真是被老王这个人毁了。
      也许有人给过他提醒?画匠想起当时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个和尚,和尚曾经在关东地震的时候救了他。和尚出现在火车站,那也许是因为想要给予他启示和提醒:现在离开老王是最好的结果,连带着离开中国的一切,他今晚就要回日本去,也许——
      “啊,美术老师,这菜和米面你还买不买啦?”
      傍晚,秦淮河边菜市场已经稀稀拉拉没什么好菜了,画匠的思绪被卖菜的人唤回,他终于回过神。傍晚的钟声传来,家家户户的炊烟也起来了,画匠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提着篮傻站在摊位前。他匆忙付完零钱,而后见有人在卖自家酿的烧酒。画匠本能想把这些酒全买下来灌进自己喉咙,这样就可以逃避这些繁杂压抑的思绪,但是四周有一些认识的学生家长零零散散打招呼。
      “美术老师,可回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你,还好啊?”
      老师是不能有醉态和苦恼的,老师必定是个可靠的成年人,于是画匠本能挺直腰板和他们打招呼。买完菜回家,一进门他就看见晓梅——他已经有些时日没见她,而她又长大了些。晓梅飞奔过来抱住他,问他是不是在天津生病了,以至于滞留了这么久没回来。
      “我哪是生什么病?不过是和老王多留了一些日子罢了。瞧,我今天买了好些东西,等他晚上回来就好好庆祝。你不知道老王这一次还带了个亲戚孩子过来吧?”
      “知道,叫‘王小珩’。我今下午在医院上班的时候老王就来找我了,他和我提了这个,说在天津‘又捡了个孩子’,但这次绝对是最后一个。”
      “他还特地去找你了?”
      “对,他说好久没见我了,想看看我还好不好。他说我个子也不见长高,人倒是消瘦了,一看也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我说我一个十七八的人还长什么个子,他很惊讶:他压根没想到我已经成人了,还把我当小孩子看。美术老师,我现在真的是个大人了,我能独立生活,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再……”
      话还没说完,家里门又开了,老王满脸倦容地带着浑身脏兮兮的王小珩进了门,这模样一看就不对头。
      “来,你俩看看这混世魔王,刚报到第一天就和人打架,还是和同班的女学生。”
      “是她们先占了我和陈婉云的桌子,我说了好多次她们都不听。”
      王小珩试着辩解,她现在满头乱发,衣服被撕了,脸上还有些许擦伤。
      “只是上个小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非要动手?你直接抄起她们的课本就扔到垃圾桶里,结果那谁谁的爹也是军事参议院的,你叫我脸往哪搁?”
      “是她先欺负我这个新来的。”
      “什么新的旧的,让你晓梅姐带你去洗脸换衣服!”
      被老王训了一路,现在王小珩也丧了气,被老王呵斥后,她老实巴交地跟着晓梅进屋,画匠连忙走到老王跟前悄声问道。
      “第一天就打架,怎么会这样?”
      “我哪知道,她脾气大得很,今天第一天就说要退学,也不住宿。你进厨房来,我要和你好好商讨下她的问题……”
      厨房里洗菜炒菜的动静起来了,锅铲碰撞锅底的声音清脆响亮。晓梅拿毛巾给王小珩擦脸,而王小珩的内心却翻涌不已。想到白日学校里那些女生的蛮横和老师的偏袒,她内心愤怒极了。那个女生的爹确实在当官,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默认班里所有人都得当她的喽啰。
      三言两语,王小珩能听见老王和画匠的交谈。
      “你别急,这事听下来也不是她的错。确实是别人把她桌子占了。先给她一点时间冷静,明天开学,我去好好和她的班主任讲。”
      “王小珩闹事波及到我。现在我刚回南京,就把那个管财政的‘大老爷’给惹了,明天还要先去给他道歉,再去给他闺女道歉。要不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我是真不想养她。不如把她丢回东北去……”
      ……
      老王和画匠的低语时断时续,听到再度被抛弃的可能,王小珩的呼吸屏住了。晓梅在旁一边叮嘱着她要好好和同学相处,一边忙着准备换下的衣服和毛巾,而王小珩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镜子里。末了她盯着晓梅道:“老王为什么要收留你?还有其他两个,那个叫王嘉龙的,还有另一个叫王什么镜的。”
      “因为当时我们三个在广州流浪,他看我们可怜。我当年被老王收留也是你这个岁数,他说了你的情况,我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妹妹。长兄如父,他以后就是你父亲,你会和我们全家在南京好好生活。”
      “长兄入父,他真有这么好心?”王小珩冷哼一声,“那个美术老师,是他买的‘象姑子’吧。你别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小孩,我在王府里长大,兄弟姐妹们背地里干这个的多得很,连我死掉的老子暗地里都有一个。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都龌龊,都遮掩不敢暴露。”
      “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这些,他们……他们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
      “晓梅姐,你才是小孩子吧,你也太傻,太天真了!就这么点破事有什么好遮掩的?老王这么多年没家室,还和一个男人那么亲密,这还不足以说明他的断袖之癖吗?他玩男的也是玩,玩女的也是玩,反正他有本事,玩什么不是玩?我现在最讨厌他,看他就烦,我就是不听他的,我就要退学,我就不要住学校宿舍,谁能管得住我?”
      如果说当年王嘉龙的顽劣只是单纯爱捣蛋,那王小珩更麻烦。她和老王性格特质一样,顽劣也就罢了,还带着一万个提防的心眼子。王小珩一番话把晓梅噎住了,而那天的团圆饭也吃得格外僵硬。老王做了一桌子好菜,然而所有的美味都似乎变得索然无味。王小珩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听,都有自己一套诡辩的逻辑和说辞。一张桌子像王小珩和老王打辩论赛,老王说东,王小珩说西,一个很刚,另一个又硬,到最后变批斗大会了。但凡听点人言语,全都是老王在训王小珩。老王讲话又直又难听,但王小珩不哭也不嚷,她只是冷着脸吃饭,听到老王命令她第二天去学校道歉也不回应。老王问王小珩什么态度,她居然能对老王说“你什么态度我就是什么态度”。
      晓梅陷入了纠结。
      真是太难搞了,如此一来她根本不能找机会心平气和同老王与美术老师商讨那件事:她打算这个月与振华领证结婚。
      对,对,大道理她林晓梅都懂,她当然知道自己年纪不算大,与振华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但是当下时局这么乱,振华这次回南京也只能留极短的时间,如果她不能得到监护人们的同意,她就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与振华领证,如果他们现在再不结婚,那就来不及了……
      晓梅有晓梅的心事,画匠有画匠的烦忧,而老王还在饭桌上对王小珩发火。
      “你别板个脸,没用!我知道现在你见不得我,我也恰好忙得很,压根见不得你。你今晚就给我在家里好好反省,明早送你去上学,我必须要见到你写的五千字检讨书。”
      “五千字……是不是有点过了……”
      画匠暗地里拉了一下老王袖子,结果老王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继续厉声对王小珩道:“我这家里可不是王府,没人纵容你,你住这我还要问你收房租费,这吃了饭也要算钱。”
      这也太过了。
      晓梅也看不下去了,她本来打算给王小珩讲点软话,结果王小珩筷子一摔吼道:
      “我现在就回学校去!我还不稀罕在你这里住呢!”
      只有做过顽劣孩子的人才知道怎么管顽劣孩子。激将法管用了,王小珩当晚就要回学校去住,而老王也不惯着,当即拿了东西就跟她出门去了。此后的事态进展意外地顺利,王小珩不仅向老师同学们道歉,还乖乖自己整理了床铺,整件事解决下来基本没花一小时。一切都在老王意料内,等他回来的时候,画匠和晓梅已经把饭桌收拾好了。晓梅晚上还要去医院值班,她还是有些担心王小珩,但老王挥挥手,说王小珩这种孩子心里想什么他最清楚。晓梅皱皱眉头,但她也不能说什么,就只能匆忙去医院了。
      “你这样真行吗?”
      “肯定能行。我以前就这个死样子。别人越是搭理我,我闹得越欢,自己待着反而没动静了。”
      “但她年岁也太小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你就直接把她这么丢学校去?”
      “她毕竟是王府里出来的‘格格’,能和普通孩子比?打小我们就被父亲领着看戏,见人,上牌桌子,啥人没见过?中国人,日本人,洋人……见得多,知道的也多。就说你我,她估计早就猜出来是什么关系了。”老王叹了一口气,“富贵的,龌龊的,兄弟姐妹为了各自利益厮杀,啥都见过了,是福也是祸吧。”
      “别瞎说,她终究是个普通的孩子。况且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觉得呢,你说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相爱的关系。”
      “对呀,可不就是嘛。今晚家里没人,和我一起睡吧,我可太想你了。”
      又是这种话,画匠想要拒绝,但是他没有。
      他在干什么,他这样和吉原的女人有什么两样,他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这么下贱惹人嫌,要跪下来求一个男人给予自己怜悯感情真爱惋惜,快乐幸福欢愉满足,还要求他不要让自己悲伤难过失落伤心,痛苦哀愁惆怅孤独。如果恼火气愤怨念愤慨都是因为这个人而生,那么情感存在的本身也是因为对他的爱慕倾倒思念依恋。
      “你这段日子有想过我吗?”
      “当然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每天都想你想到要死了。”
      “我就是不太确定,我只知道自己很想你,可我……”
      画匠又犹豫了,他真想扇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可是这么多年所有的震惊诧异惊奇愕然,所有的羞愧惭愧自卑窘迫,所有的爱、痴迷、热情、悸动、缠绵、迷离——是呀,这个大世界真广阔,真绚烂!可他的世界就是这么小,小到只有一个人的身影。于是他灵魂空洞、思绪迷乱;怦然跳动、笑意盈满;难以压抑、心神躁动;胆战心惊、如坐针毡……
      “你太傻了,你简直傻得可爱。”
      老王亲吻了一下画匠,画匠愣了愣。他也很想去亲吻老王,他很想像英雄似的带来一场枪林弹雨,但可惜他一辈子也不是一个能当英雄的人。当老王的手顺着肩膀滑过去,把他揽得更紧的时候,他只是想到了很多年前在东京看到的那只飞蛾。他奋不顾身且愚蠢地飞进那么一小片光明,变成火焰点燃一点点夜。没费什么力气,他们就到床铺上去了,羞耻、渴望、自责、恐惧全都混在一起,他希望老王像对待吉原的女人一样糟践自己,打,骂,踹,掐脖子,但是……压根就没有发生。老王怎么能这样对他?不要这样那样地摸他头发,不要这样那样地讲好话,老王不恶劣一点对他,他怎么能狠心离开老王?人生本就是不幸的,可要是这样永远在一起,该多幸福啊……
      末了,老王讲了一个故事。
      “你知不知道周幽王?一个昏君,为了哄妃子一笑就把烽火台点了。诸侯们很生气,说周幽王昏头,于是纷纷抛弃了他。但我不认为周幽王昏头,也许他确实昏头,但我想我多少理解他,这一辈子都理解他。”
      似曾相识的故事,好像很多年前就听过。
      “周幽王的妃子最后笑了吗?是善意的笑,还是嘲笑?也许是嘲笑,她可能在笑周幽王是个笨蛋。”
      “为什么?”
      “因为国家比个人大。”
      “但是周幽王喜欢他的妃子,不是普通的喜欢,是特别喜欢。”
      画匠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问那个问题。他靠在老王怀里拽着他的手腕。
      “等我老了,你还给我讲这个故事好不好?”
      “好呀,肯定会讲。”
      “你骗我怎么办?”
      “那你打我,骂我,踹我,掐我脖子。”
      “我才不会这样。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也给你摘下来。”
      “我知道,现在全天下就数你最好了。”
      老王说全天下就数他最好,可对他而言,全天下最好的何尝不是老王呢?老王确实有很多缺点,老王也确实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能全盘接受,只要他们还在一起。
      明月高悬,这是此生最后的思想动荡,此后几十年甚至到老迈死亡,画匠也再没想过离开老王。

      我本将心向明月,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胡适以前爱说美国的月亮要比中国更圆些,但对现在的琼先生而言,这明月俨然背叛了他也抛弃了他。
      老王曾经和张学良谈下来的那船澳大利亚面粉果不其然引来了诸多竞争者,大家都想要这批面粉的经营权,遂引起了拍卖。琼先生当下着实没有钱去竞争拍卖,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司徒雷登又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明了白宫想要撤他经济顾问职权的意愿。
      “司徒雷登先生,现在全天下就数我最坏了。我对美国如此忠心,前是刀山,后是火海,它怎能在这时候把我撤下来呢?您能推荐我去国立中央大学任教职属实是给我台阶下,我很乐意去南京教书,可我现在不能离开天津。能否再给我些时间缓和?”
      一来二去的风波终于让现在的琼先生做了明白人。他不再像初来中国那般急躁求名,纸上谈兵,终于开始切实思考权力场的那一套规则。他清楚如今自己的经济主张与美国的国家利益对冲,硬碰只能是鸡蛋撞石头,以退为进才是上策。所以面对美国的“无理”,琼先生保留了一定的试探态度。
      “我以为您会直接拒绝,没想到您还是乐意去南京的。”
      “那自是当然!我是美国忠实的仆人,当然会追随美国的意愿,但我确实需要时间搞搞现在手里的烂账。如果我处理不干净,传出去岂不是也坏美国的颜面?”
      见琼先生答复如此,司徒雷登说可以帮忙转告意思,但最好有个正当理由。彼时南开大学的筹办者和主负责人张伯苓在天津广纳贤才,而琼先生恰好认识以前在哥伦比亚大学搞清史研究的蒋廷黻。蒋廷黻好几年前就在天津参与创建了南开大学的历史系,并任首任历史系主任。他推荐琼先生去负责大学出版社一些历史教材的修撰。
      修撰是个可以搞副业的职位,琼先生欣然接受,然而到南开后,他才发现蒋廷黻给甩了个特别烫手的山芋:自1931年起,南开大学东北研究会的一众学者就在主导修编《东北地理教本》。这不是一部普通的历史教材,而是一部宣扬中国对东北主权,揭露了日本侵华动机的“中国教材”。而琼先生被分配修撰的,正是这《东北地理教本》。
      “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是中国自古固有的土地,中国于这三个省份有不可撼动的国权与主权。世上唯有中国而无满洲国,满洲国不可为国,为日本缔造的伪国……”
      与日本公而为敌是一项危险的举动,他一个美国人没有必要冒如此风险。读完教材第一句话,琼先生就打算放弃了,但失去了南开的职位,他也再没有留在天津的正当理由。愁苦和压力让琼先生于傍晚再一次去了起士林,他现在已经对门口那块招牌很熟悉了。昏黄的路灯与暮色让琼先生的精神也有些昏暗,他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将拿起菜单,对面就来了一个打扮精贵的女人。她坐下拿起另一份菜单对侍者道;
      “提拉米苏、黑森林蛋糕、法式泡芙,蜂蜜千层酥,芝士蛋糕、苹果派,热巧克力,各样都来两份。”
      “娜塔莉亚?我今天可不会再请你吃东西。”
      琼先生面无表情放下菜单,而坐在他对面的娜塔莉亚再复光彩照人。她穿了一件昂贵得体的黑色丝绸裙,戴了一套奢华的珍珠首饰,头发也精细地盘起,这身行头比较适合去参加晚宴,而不是大晚上在这种地方靠着甜腻的食物排解空虚。
      “我当然不会让你出钱。现在澳大利亚那批面粉要竞拍,你经济状况又要拮据了。”
      “你大晚上跑过来是和我抢那批面粉的?”
      “不是,我没那么无聊。”
      娜塔莉亚靠在椅背上神态自若,没有先前的半分颓废迷惘——她又换上了数十年如一日的皮囊,也换回了先前的攻击性和锐利。餐点很快就上来了,琼先生做了个“Lady First”的邀请手势,但娜塔莉亚却伸出手给他看袖口:袖口的一处蕾丝勾花被刮破了。
      “我很喜欢这条裙子,但是它不小心被刮破了,你有办法修补吗?”
      “我看看。”琼先生扶了扶眼镜,他真抬起娜塔莉亚的手臂看了起来,“勾花主体没被扯破,只是针脚开线了。只要有针线,我当下就能帮你处理。”
      “你能吗?”
      “当然,我上次跟你讲过,我小时候在印度做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裁缝学徒。”
      “那你想必是专家,直接帮我吧。”
      娜塔莉亚真打开随身女士串珠包拿出针线交给琼先生,而琼先生也真拿起针线修补了。他一针一线修补的很认真,而娜塔莉亚就在旁边看着。
      “你做事很认真,我喜欢你这类人。”
      “真是谢谢厚爱,比起发愁被你喜欢,我现在更愁这批面粉要怎么到手。”
      “你会不择手段达成目标吧,琼先生。”
      “那是自然,否则我就不是我。”
      “可愿意听听我的看法?”
      “你说。”
      “这批面粉谁都抢不到手,它压根就不可能到天津港。因为现在日本想要控制华北经济局势,它不可能允许任何超脱帝国市场控制的货物到港,更何况是面粉这类重要的日常用品。战乱让华北诸多地区的粮食依赖外部高价进口,日本控制食物供应,也就控制了大规模物价上涨,社会动荡以及民众不满情绪的爆发机会。日本若能通过经济手段压迫民众,便能够减少中国地方政府的反抗力量,降低抗日力量的集结和反抗意志。打仗不一定能让中国人变成奴隶,但饥饿一定能。饥饿能让中国人自相残杀,也能让他们相继出卖自己和国家。”
      “你是说……日本会想方设法拦截,甚至摧毁货船?”
      “正是如此,也不限如此。危巢之下焉有完卵?关东军急着扩张,那必然需要巨额军费,盐业银行与我因为钱的原因被日本瞄上,旁人自然可以肤浅地理解为日本‘杀驴卸磨’。然而我此次前来是给予你一个提醒:这不是单针对我的,这是针对所有未来妄图与日本争夺在华利益的帝国势力——也包括你。此外,你还要提防那个姓王的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对他而言,你也是同我一样的资产买办,同日本一样的列强。如果你给予他威胁,有朝一日他会想方设法除掉你,无论以多隐蔽的手段……就像他蓄意纵容我药物上瘾一样。”
      “既然你都知道老王的计划,那你为什么还让那个医生为你治疗?”
      “琼先生,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你就像阿廖沙,还有我的其他丈夫们,永远,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不久的未来,我的死亡将不可避免,只是形式暂时未定罢了。是会自杀,还是他杀?这些我暂时没有头绪。我只知道自己不会被王先生杀掉,而是会死于日本之手。所以在死亡之前,我想尽可能选择快乐一点的生活方式。”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终究死亡,而我不愿意让日本夺得所有好处,它凭什么?”娜塔莉亚突然笑了,她拿过一盘甜点,“比起让贪婪残忍的帝国富有,我更愿意试着资助一个好裁缝:他至少为人耐心认真,还能帮我补袖子。”
      “娜塔莉亚,你简直在胡言乱语,日本怎么可能会杀了你?你和日本是一伙的,你应该与我为敌。我不相信你说的所有话,你肯定是为了与我争夺那批面粉……你同我袒露这么多,难道就不怕我像伊万诺夫那样背叛你,朝你开一枪吗!”
      “我当然会,坦白说,我现在恐惧极了,琼先生。”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因为你上次半跪着帮我穿鞋子,还请我吃了起士林。”
      “这算什么理由!这也太站不住脚,太背离理性了——”
      话还没说完,琼先生眼前出现了一枚男士结婚戒指。灯火折射下,那戒指亮的吓人,简直像一轮微小的明月。娜塔莉亚拿着那轮“明月”对琼先生郑重其事道:
      “闭嘴,阿尔弗雷德·琼斯,你太聒噪了。以鳏夫的身份继承我当下所有遗产,这是你未来唯一保命机会。除此外,命运不会给予你第二次同情。要,还是不要?”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生此世,琼先生还是第一次被人提及“结婚”,而且是被一个女人主动求婚的形式。这种情况是他从来没预想过,也从来不知怎样面对的。一瞬间,起士林的声音都被吸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碰撞的餐具、宾客和侍者的低语、街灯外的马车声,都变成了极其遥远且模糊的回声。琼先生陷入了难以看见前路的黑暗中,他费力地眨着眼睛,想对娜塔莉亚说些合乎实际的话,然而娜塔莉亚却抢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你懦弱了吗?那就让我来替你做选择。”
      她抓住琼先生的手,把那轮明月套在他手指上。
      “你我是一类人,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一直活着,直到能向日本复仇的那一天。这是我衷心的祝福,也是我自私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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