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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第 1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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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分
(1933-1935)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
昭和八年-昭和十年
如果不擅长做这些事,他早就死千百回了,绝不可能是王参议、王督统、王教官、王司令、王行长——或者老王。
1933年六月中下旬,一份信和五千银的个人捐款汇到了察哈尔抗日同盟军。
“致冯玉祥将军阁下:”
“1924年北京一别再无相会,不知将军可曾记得炮轰城墙的王某?我先前在天津受南京政府之命主持银行改制,虽尽十分力气却未能尽善其功,心中颇为苦痛。今日本侵略,华北风云动荡,幸得近闻冯将军发起察哈尔抗日同盟军,义旗高举,声动四方,海外华侨与工商界皆欲捐资襄助,然资金输转、外汇兑换、物资采办,环节繁多,稍有不慎必致折损。我夙从事金融,自信能为国家统筹抗日资金,使每一笔钱财皆化为前线之枪弹与军粮,恳请将军于南京政府之前为我道一分情实。我非求高位厚禄,惟愿能于国难之际,略尽绵薄之力。”
钱是出自张学良的,但款是汇给冯玉祥的。这封信没有明说这笔钱的详细来路,但冯玉祥一下子就认出来写信的人是谁。又当过张学良的人又不是张学良本人,还炮轰过北京城门,能是谁?当年那个兵谏的老虎嘛!
冯玉祥有点可笑,他不是笑老虎的信,而是笑这笔钱。虽然五千银足够维持几百人规模的部队一个月的基本开支,但是想要从他这里买一份举荐信还是有点不自量力。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有点超乎他的预料:每隔两天,察哈尔抗日同盟军就会收到一笔定额五千银的捐款,这些捐款分笔汇入,最后总数有足足十万银之多。十万两不是个小数字,足够支撑一次规模不小的军事行动。靠着这笔钱,冯玉祥指挥察哈尔抗日军兵分三路北上,一举收复了多伦。
多伦的收复在全国激起了强烈的反响,抗日派纷纷呼应,国民党高级将领李烈钧、程潜、蒋光鼐、蔡廷锴、李宗仁、李济深、陈铭枢等先后电贺冯玉祥收复多伦。在这之后,冯玉祥很及时地收到了共产国际远东局驻中共军事总顾问施恩特的转交的来信。信里首先庆祝了察哈尔抗日军取得的胜利,说已经返回苏联的前远东司令伊万诺夫对华北的战局颇为关切。知闻冯玉祥坚定抗日,一直在暗地寻求苏联和共产国际的帮助,苏联远东局愿意给中共北方局每月一万的工作费,中共会派大批的同志到冯玉祥麾下做工作,而远东局也会将派遣苏联教官协助察哈尔抗日军。这份苏联来信写的很官方,但信末委婉提及天津的王某也是抗日派,望冯玉祥能够举荐。如此一来,冯玉祥爽快答应了,六月未过,一份打硬且不能拒绝的举荐信就到了南京政府。
草船借箭,沉醉东风,蒋中正头皮直发麻。然而冯玉祥公开声称他现在获得了持续的抗日捐款,甚至于在张家口公开成立了“收复东北四省计划委员会”,声称将全力以赴收复东北。
“姓王的不是死了吗?娘希匹,死人怎么还能被冯玉祥举荐呐!”
“也许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你娘希匹,都说把他办死了,亲眼看着他进棺材,他怎么又活了!”那天早上,蒋中正对着属下大发雷霆,“现在冯玉祥抗日甚得民心,而且势力壮大,他举荐的人若是不被答应,会招来多大麻烦?可要是答应,我的颜面往哪搁?我不想多说,真晦气小人,别让他再沾财政部的事!”
“那安排到哪去?”
“丢回军事参议院,交给唐生智,他以后也许还有用处。”
“那头衔是什么?”
“什么头衔?没有头衔,我真巴不得拿皮带把他抽个稀巴烂!”
蒋中正气喘吁吁踱步了几圈,最终走到了沙盘图那里。他看着插在赣闽两地的几支棋子,俯下身捏起其中一枚往东南方推去:“这边炮兵连要重新调配,阵地要根据我指挥的安排。放两连人打枪放炮吸引共军回防,主力绕路从后面包抄——对了,孔祥熙那边金融改革做的怎么样了?”
“因为日本干预华北,推进不太顺利。”
“不是有好多美国顾问吗,譬如那个琼先生之流?”
“之前罗斯福总统传达了意思,说暂时别让琼先生干了,您忘啦?”
“唉,事情着实太多!金融改革筹集军费,我对此倒是有几点看法……”
……
又管军政又管财务,蒋中正在干什么,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南京市长江路292号(今南京鼓楼区东箭道19号),国民政府行政院东花园前第三巷子口,此处有个受英美基督教会资助的小学,修建有些年份了。南京人记不住这罗里吧嗦的洋名字,就简称为“巷子口小学”。巷子口小学前有还有好些诸如面馆,理发店的店铺,诨名都以“小学”开头,像诸如“小学面馆”,“小学理发店”。有一个新的阶段开始了,在小学面馆吃碗面,然后再去小学理发店把头发重新剪短,宪荣就又变一个身份。只是现在他无名无分,就只能被称为“老王”。
老王在剪头发,身后站着唉声叹气的唐生智。
“老王,瞧瞧,当一个远离战场的政府首脑居然能随意干涉前线炮兵连的调配,这种事连冲前线司令都不能轻易干涉,可蒋校长甚至连机枪阵地都想亲自调控一番。除此之外还有财政,大到军备小到赈灾,他谁都不信任,一分一厘都巴不得亲自攥到手里,难怪你这种人精去天津也处处碰壁。”
“蒋校长的微操战术嘛。自古兵法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结果咱们蒋校长是倒反天罡,‘用人猛疑,疑人猛用’。好在他当下不敢轻易得罪冯玉祥,还能叫你把我重新收留了。”
“有何收留之有,我们都是一根绳的蚂蚱。蒋校长不信任你,难道就信任我?恐怕就连这冯玉祥,以后说下野也就下野了。”
“这时候咱们俩就不得不谈谈蒋校长的‘优点’:他虽然‘用人猛疑’,可也‘疑人猛用’。南京政府这数十来多个人,哪个不是反蒋抗蒋出身的?就譬如你唐生智先生吧——”
唐生智,字孟潇,号曼德,因信佛,所以还有个法名“法智”,湖南东安人,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此人也是个折腾人物,虽然为蒋中正用,但前后反蒋抗蒋的大事记有足足三次:第一次是1927年,在□□叛变革命、武汉国民政府分共之后,身任武汉国民政府第四集团军总司令等要职的唐生智积极主张伐蒋。他率部东征夹击长江,最后逼蒋于上海通电下野;第二次是1929年,蒋中正再上台,唐生智与冯玉祥、阎锡山、韩复榘等七十五名高级将领第二次反蒋,后来不到一月兵败,唐生智只身潜逃东南亚;第三次是1931年,□□将胡汉民软禁,唐生智被推选为广州非常政府国府委员及军委三常委之一,实行第三次反蒋,然而后来适逢九一八事变爆发,最终唐生智为“一致对外”终于与蒋携手言和。
当然,除了唐生智外,国党上下还有很多反蒋抗蒋的人。除却公然叫板蒋中的冯玉祥,与南京国民政府颇多冲突的国民党西南政务委员会全都算“反贼”,例如和蒋中正针尖对麦芒的胡汉民始终与冯玉祥热电联络,筹组西南反蒋联军,计划与冯军南北夹击,而李宗仁、白崇禧更是公开告诫□□等,称若南京国民党中央和政府一味放任日本侵略于不顾,“西南为党国生存计,为民族前途计,决取断然处置”。
怀疑的人,嫌疑的人,质疑的人,忌疑的人,惧疑的人,每个都在反蒋抗蒋,然而这些人都好端端在国民政府任职,也是一种特有的民国幽默。相比之下,老王这种程度都排不上号。唐生智甚至觉得老王做的还不够过分,应该于天津再闹腾些,把蒋中正逼得迫不得已抗日。
“唐先生你三次都不能撼动的顽石,我一个小棋子现如今能做什么?一步错步步错,当年我实属不该跑到黄埔当教官。”剪发布取了,老王站起身刨刨脖子后的发岔,“剪短头发重头开始吧。”
“这也不全是老王你的问题。以前咱等都以为北洋结束后中国要民主,谁知现在还是军阀林立。中部有军阀,西南有军阀,南京政府也是各立山头,然而日本侵略如此,现今与蒋不得不反,又不得不和。”
又换了一个人。一个长辫子的小姑娘情不乐意坐上去,要上全日制寄宿学校,她得按照学校要求剪一个发不过耳的“女学生头”。那小姑娘望着理发店的青砖灰瓦,再望望木门上那块掉了漆的玻璃匾,失去自由的沮丧更强烈了。理发师用块灰扑扑的布擦着推子,她不安分地扭动身体。推子上的头发簌簌掉到脚边的铁皮簸箕,叫她产生了一种膈应。唐生智打量那小姑娘的面庞,转身对老王道:
“闺女长得和你真像,一看就是亲生的。自和你相识,我都不曾知你有家室。”
“有是有,就是久地分居。我闺女叛逆得很,不送到全日制寄宿学校根本管不住。我选定了巷子口小学校,那里离军事参议院近,她上学我还能时不时过去瞅一眼。”
“到底是做父亲的,舍不得女儿这个小棉袄。”
“哎呦,可别提了,我是怕她闹事。她浑身都扎刺,不在学校里上墙揭瓦我就谢天谢地。但我也没资格说她,我小时候更皮,不拿皮带抽那是万服帖不了的。”
“闺女叫什么?”
“王小珩,性格随我了,火得很。”
“哈哈,火点好嘛,现在中国遍野全是冷气死气,就要火些才能活下去。”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丝毫不作隐瞒,老王和唐生智像故意扯着嗓子把这些话讲给南京政府行政院听一样。一旁的王小珩不耐烦地坐在理发椅子上踹脚,结果叫理发师修剪头发的时候错剪了一刀。为了让发型对称,理发师不得不把她头发剪得更短,等老王回头看王小珩的时候,那发型已经不是个“女学生头”了,而是画匠小时候留的那种“日本娃娃头”。而且因为王小珩个子矮身板瘦的缘故,她确实很像“小画匠”,只是那双老虎眼睛还怒火中烧,所以她又不完全像“小画匠”。准确来说,王小珩现在像长了一张“王世子”面庞的“小画匠”。
“我说不要剪,你偏要!这个学就非上不可吗?”
王小珩骂骂咧咧站起身,老王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闺女头发剪坏了?哎呦,那你怎么回去和夫人交差呢?”唐生智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凑过来言语,老王摆摆手。
“剪都剪了,这样也蛮好,直接带过去报名吧。”
“老王,此后你又回军事参议院,我可算你‘上级’了,何时能叫我见尊夫人?”
“改日一定,哈哈,改日一定!”
“尊夫人可有职业?”
“当美术老师。”
“美术老师好啊,还能教予子女绘画陶冶情操,闺女以后想必颇有艺术造诣。”
“但愿如此吧,哈哈,但愿如此!”
……
抛下一切贸然离校本是要辞退的,但画匠是日本人。念到现在日本于中国横行霸道的残忍局势,学校怕闹事,最终还是没有追究大责任,只是画匠一回学校报道,学校就把他赶过去“坐摊”。坐摊是一项毕业季限定的苦活,每到七月临近,中学的毕业生们都将面临填报志愿的选择,所以学校会早早派教职工去校门口摆小摊数日发单答疑。因为坐摊要风吹日晒耗在外头,还要费很多口舌和很多家长学生交际,所以没几个老师愿意干这个。画匠自知理亏,对坐摊没什么意见,但他这次不仅要去坐中学的摊,还要坐小学的摊。“金陵女子中学也是重要的教学单位。”教务给了如上理由,画匠没反驳,能保住工作他已经感恩戴德。毕竟他很怕当下的老王穷困欠债。
外面的世界又大又杂乱,但南京的生活又小又守旧。巷子口小学前人来人往,有放学的小学生,也有穿着灰蓝色长衫的家长们。画匠守着摊誊写一沓升学意向表,他听见卖凉茶的小贩挑着担子在门口吆喝,看见街边老槐树枝叶投下的斑驳阴影,心里全没消遣的欲望。就在他准备拿起下一沓意向表时,一个男人带着一个胖乎乎的女孩过来了。
“老师,你们这学校考多少分能进?”
画匠把一张资料给那男人,男人倒吸一口凉气。
“唉,陈婉云哪能考这么高呀,她总不能一个人去外地上学吧!老师,走音乐或者美术的艺术特长能行吗?”
画匠拿出一张意向表,那男人在家长栏写下“陈长明”,正要继续往下写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喜意外的问候:“嚯,老陈,你怎么在这?”
陈长明转身一看,见到了老王,他脱口而出:“宪荣先生?”
“什么晦气名字,回南京就叫我老王。老陈,你这也是领着小孩报名的?”
“是呀,以后我们要在南京久居了,将办完五年级的插班。”
“巧了,我这里也是。聊聊?”
……
陈婉云也剪了一个入学的“女学生头”,她抱着书包百无聊赖等在校门口,却见王小珩甩着书包过来了。“你爹和老王有事聊,叫我先同你进去领课本”,王小珩甩下这么一句话就进学校门了。“你也来上学么”,陈婉云跟在后边,但是王小珩并不回话。她冷着脸进了五年级三班的门,径直穿过课间游戏的学生坐在最后一排。陈婉云环顾四周,可班上没有空桌子了,她只能不自在地坐在王小珩身边。
“新来的陈同学和王同学吧?欢迎欢迎。”
老师对全班作了简单介绍,班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陈婉云想要搭话,但王小珩却拿出铅笔在课桌上歪歪扭扭画了一条界线。
“左边我的,右边你的,谁都不碍谁。如果你越界,我会用铅笔扎穿你的胖胳膊。你爹就是那个合伙金宪云把我卖到南京的奸商,你也一定不是什么好种。敢惹我,你完了。”
王小珩像个骇人的恐怖分子,上学的第一天她就把陈婉云吓到了。陈婉云如坐针毡耗到中午一点的午饭时间,然而当她跑出校门后,父亲却一见面就问她和王小珩相处怎么样。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太吓人了!”
“今日相见,我才知自己以后要和老王多打交道,可谓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怎能和她家小孩不要好呢?”陈长明训斥了女儿几句,说让她第二天给王小珩带点礼物过去,“伸手不打笑脸人,明天你俩就是好朋友了。多大点事?蔫蔫趴趴。”
父亲的训斥让陈婉云彻底蔫蔫趴趴了,她真委屈,但这才是第一天。
因为时差的缘故,南京下午一点,莫斯科才上午八点。
小孩子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吃玩睡再就无其他要操劳的事,半夜醒早上醒都是一个样。到莫斯科头两天,小豆子每日半夜醒来闹腾爹妈,凌晨两三点尤为精神。一家三口睡一张床,她能左手给春燕一拳,右手再扇伊万诺夫一个巴掌。小豆子好半夜打人,把爹妈神志不清醒打醒来,接着就是固定的老三样:在床上蹦,唱歌跳舞,讲故事。孩子是不能被打压的,小豆子在床上依依哇哇乱蹦,当妈的要积极捧场鼓掌:“唱的真好听!跳的真好看!”;小豆子要听《小熊的春天》,当爹的能足足讲二十遍。奇怪的问题越来越多,诸如“小熊叫什么”,“小熊的爸爸是谁”,“小熊的妈妈是谁”,“小熊住在哪条街”,“小熊有哪些好朋友”……等到小豆子满意了,天也亮了,她不知事地酣睡,唯独爹妈顶着黑眼圈蔫蔫趴趴。
“睡着了?”
“终于睡着了。快走快走,该洗衣服做饭了。”
伊万诺夫和春燕蹑手蹑脚下楼去,他们困倦地瘫在沙发上。新家很大,是一处两层楼六间房的独栋建筑,有花园,有露台,有书房和儿童间,甚至还有一间独立的洗衣房和保姆间。然而,最大的落差并不在于其优渥的环境,而是在于其难以触及的现代性。这房子上下全部通电,配有完备的电灯和电话等基础设施,并且配了一处电货梯。除此外,这房子还配有一些春燕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煤气灶,电冰箱,以及一台小型滚筒洗衣机。
什么是煤气灶,什么是电冰箱,什么是……洗衣机?
春燕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个金属筒盖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伊万诺夫通读了俄文说明书,他试探着加进肥皂粉,把脏衣服都丢进去盖上盖子,拧开旋钮轰隆一声,那内筒就自己转动起来。“洗衣机会自己搅拌、自己冲洗,再把水排出去。”伊万诺夫言语,春燕仍旧不敢相信,她习惯了用搓板摩擦的辛苦流程,可如今这一切都被代劳了。煤气灶和电冰箱的演示过程也是一场奇迹。拧开阀门,用火柴一擦,火苗猛地就蹿起来;拉开冰箱柜门,里面居然就有冬日的冷气。
这与中国的生活太割裂了,春燕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惶惑与新奇。
“你来试试?”伊万诺夫做了个邀请手势。
倒腾完一处又是另一处,一缕缕热烈的阳光透过窗帘飘进来。红场传来钟声,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上工的上工,莫斯科这个庞大的城市已然苏醒,但春燕和伊万诺夫并没有。他们真巴不得在躺在地上倒头就睡,但是今天家里会来一位重要的访客。
“几条规章守则:去伊万叔叔家里要问好,要热情,要礼貌,不能乱跑,乱叫,乱打闹。伊万叔叔多年来独自生活,家里没妻子没孩子,所以你格外注意点。你妈妈一去他家里就会帮厨,你乖乖打下手,大人讲话的时候不要插嘴,不准问和蒙古人打仗的事。”
距离格奥尔基·朱可夫全家拜访还有不到半小时。临行前朱可夫向女儿爱德拉交代,爱德拉不乐意了:因为合唱团的萨沙吹嘘说他已经见过了真正的蒙古人。
“唉,爱德拉,帮爸爸一个忙吧。实不相瞒,伊万叔叔有点孤僻,有点奇怪,去他家作客肯定不好受,但是爸爸现在因为一些工作原因必须去拜访他。这次你就帮爸爸一个忙,伊万叔叔就算冷个脸,你也乖一些,好吗?”
“可是萨沙说伊万叔叔人很好,他一家很热闹,还带萨沙去吃饭。”
“费多罗夫的儿子你也能信?他老子就谎话连篇,他这做儿子的也肯定编了谎话来炫耀。什么热闹的一家子,那种人就是一个打仗的怪物,哪个女人能和他过得下去?”
朱可夫直摇头,他已经做好了奔赴鸿门宴的准备。
“也许这一切都是谣言呢?都是活人,谁能做永恒的怪物?”
亚历珊德拉已经收拾了好几袋子食物,朱可夫递给她一份《真理报》,她看了一眼,见上面全是远东的严肃局势,还说伊万诺夫一到机场就发表了严肃讲话。严肃,严肃,各种铺天盖地的严肃,气氛一下子很压抑了,一家沉默忐忑地坐上汽车,十五分钟车程走得比十五年还漫长。车子停在了一栋独栋建筑前,亚历珊德拉一眼看到了门口修剪整齐的花园,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女儿与丈夫走向那大门。
“现在远东那边很恶劣,苏日局势简直是一滩烂泥浑水,尤其现在还惹上了别林斯基和费多罗夫……二十年过去,我和他已经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只有自扫门前雪。他就算第二天被蓝帽子拉过去枪毙,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你们相见难道还要被克林姆林宫安排?”
“那当然,严肃的政治任务。这不是什么家庭聚会,也许有人会监视我们,窃听我们。”
“知道了。”
亚历珊德拉按响了门铃,“叮咚——”,门铃却没人回应。
“没人?”
“怎么会,明明上面交代就是这个时间。”
“爸爸,门好像是打开的?”
眼尖的爱德拉率先了一道门缝,朱可夫将信将疑地打开,炒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客厅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一个穿娃娃衣的“迷你伊万诺夫”笑咯咯朝他们一家三口走过来。朱可夫看傻了,他抱起那个娃娃,左看右看觉得不对劲。一个女人闻声出来了,她用半生不熟的俄语打招呼,不停指着门外头,也不知道是在示意什么。
“你好,尤拉,二十年不见了。”
人约黄昏前,故人风雨后,朱可夫蓦然回头,却看见伊万诺夫提着一瓶酒站在他身后。
“这是我的妻女,我刚才去买酒了。我记得很清楚,你十几岁就是酒蒙子,我亲爱的骑兵营战友,伐木场与锅炉厂工友,工农红军总参院上铺舍友,以及永远的革命同志。”伊万诺夫笑了,他提起酒晃了晃,“不进门?”
“当年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因为琪琪格……唉,说来话长,这些年我变了很多。哦!想必你身后这位就是‘可爱的舒莉’,尤拉写信提及过你。你们女儿都这么大啦?”
伊万诺夫注意到了朱可夫的妻女,他热情地同亚历珊德拉和爱德拉握了握手,但朱可夫却喉咙微微起伏,二十年的光阴在这一瞬像潮水般涌回,他想说什么,却又迟迟发不出声。他抹了一把鼻涕,硬把眼泪压回去。
“尤拉,你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自打你去远东,我一度以为你死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丢掉了你的一切联系方式,你他妈真是个畜生啊!”
没有政治任务,没有利益考量,只有最原始的情绪和最拙劣的回忆。朱可夫一拳打到伊万诺夫肩膀上,他真想把伊万诺夫就地揍个稀巴烂,最终却忍不住紧紧搂住了对方。
“活着吧,像现在这样好好活着,伊万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