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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 1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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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中日友谊会,居然就以这种难堪的方式收场了。
“十九弟,为了这么一小块地,你如今与我们家族公然撕脸斗争,可曾羞愧?小时候父亲常带我们在王府吟诗作对,你总是对的最好,今日场景又如何?我先以曹植之诗奉上:‘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义灭亲呐!”
对宴会上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宪章作了个很有派头的指责。他是肃亲王子女之首,论资历和年龄都是最大的,当时他说完一番说教后还故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用老花的眼扫视宪荣好一会,特地以表现老辈人对后生晚辈的轻慢与藐视。
“十九弟,我虽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可还看得出谁才是为家族着想,谁又在败坏门楣。别以为你混了些声名就能忘了我们是谁。王府的门出来就不能再进来,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那就只能由我这个做兄长的来教一教。”
“兄长说的极是,我真是羞愧难当。此情此景,可真是‘巴山楚水凄凉地’。”当时宪荣长长叹了一口气,宪章原先以为他悔悟了,没想到对方转口说:“可这大清好像早就亡了。”
“你什么意思?”
“巴山楚水凄凉地,今日尝尝哥兄弟。甭管你是豆子豆芽豆浆豆萁,搁一口锅里咕嘟咕嘟地炖,到了嘴里还不都是一碗豆渣糊?兄长要讲同根相怜,那得先看根还在不在。咱这王府的老树早被连根拔了,剩下的枝丫攀谁的篱,沾谁的光,都与我无关。我本身养育不欠你们的,也就更无关这家门荣辱,说直接点,今日就是来砸列祖列宗牌匾的。”
“造反啊,造反,来人,把这混账东西杀咯!”
“谁敢杀,谁敢动老子一根手指头?要杀要剐恰好随我意了,记者全端着相机等,你们敢弄社会案件,我就能闹个天翻地覆!”
一把年纪的清白正统哪受得了这般侮辱?宪章当即就被气病了,他被人架扶起着抬出去,而那怒火没有激起宪荣的半点波澜。他在厅堂照常出入,笑谈应酬,全身而来全身而退,仿佛宴会上那些让人颜面扫地的场景与他全无干系。肃亲王子女们本指望娜塔莉亚能出来给个说法,毕竟她是主人,又在场见证了所有过程,但自那晚回去,她便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盐业银行宅门紧闭,既不接待来访,也不回任何拜帖,谁都联系不到她。
娜塔莉亚去哪了?
位于天津德租界与美租界交界的威廉街有一家名为“起士林”的西餐厅,这家餐厅以经营花样多类的甜点闻名,装修颇为时髦。起士林一到晚上就热闹了,沁人心脾的不仅是那股混合着黄油咖啡与烤蜂蜜面包的暖流,还有舞池里长裙摇曳的女士和旋转她们身畔的绅士。人头攒动,热闹的角落里,一个浑身包裹严实的瘦弱女人正在往嘴里拼命塞高热量的甜点。她做贼心虚,一边飞速进食一边环顾四周,一连被呛了好几次。
“咳咳,咳……”
租界是天津的不夜城,这些男女不管战乱,灯光在他们身上上柔和地跳动,时而穿插过轻快跳跃的钢琴声,与愁苦无关的笑语,或者酒杯碰撞的气泡声响。“叮铃”,大门开了,欢迎铃清脆欢愉地响动,一个美国男子拖着疲惫饥饿的身形进来,却见所有包厢和散座都满了。侍者问拼桌可否行,那男子饿坏了,点了点头。他跟着侍者走到那角落坐下,一边摘掉眼镜揉眼眶,一边嘟囔道:
“按照招牌一溜儿点吧:一份提拉米苏、一块黑森林蛋糕、两个法式泡芙,一份蜂蜜千层酥,再来一片芝士蛋糕、一份苹果派,啊,对了,再加一杯热巧克力。”
怎么会是他?
坐在男子对面的女人闻声抬眼,她狼狈地看了一眼男子将想要走,结果又一个侍者推着银餐车过来了,上面放的恰好就是男子点的那些东西。上菜这么快?男子疑惑,结果那侍者说这些都是对面女士点的。那女人要惊慌失措逃走,侍者以为她要吃霸王餐,就一把拉住扯掉了她的黑薄纱帽子——
“怎么会是你?”
琼先生愣住了,娜塔莉亚也僵在原地。她的头发从发髻里散落下来,紫色眼睛在灯下闪着慌乱的光。她下意识从侍者手里凶狠地夺回帽子,可那周围的音乐却如此滑稽,几个轻快的音符过去略过,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掩唇偷笑。
“坐下吧。”
琼先生开口邀请,娜塔莉亚咬着唇,两个人其实都想在下一刻冲出起士林门外,可他们彼此的对视却同时泄露出无法掩盖的心虚与脆弱。娜塔莉亚坐下了,她的目光故意躲避着琼先生,琼先生也故意躲避着她。食物铺满了整整一桌子,两人就那么沉默地吃东西。一开始娜塔莉亚还端着架子,可吃完一份蛋糕后,她的动作渐渐快了起来。她用叉子切下大块的甜品直接塞进嘴里,而琼先生更是毫不客气。桌上的甜点盘一个接一个见底,巧克力屑、奶油花、果酱汁溅在餐巾和桌布上,两人几乎不看对方,都陷进了这场近乎原始的进食里。
他们都太饿了,也太累了,压根顾不及与对方有再多纠缠。
谁都走了,谁都离开天津了,只有甜品和食欲能成为慰藉。
琼先生原本只是低头埋着吃,可忽然察觉到对面传来诡异的动静。娜塔莉亚手里的叉子在瓷盘上乱刮,像是手在抖。她的的脸色已不是平日的苍白,而是一种透着蜡黄的灰调,眼神也在飘忽,像是在忍耐疼痛。琼先生眼见着她的下颌在颤动,牙关似乎在打冷战,可她神色却燥热极了。
“你有Heroin吗?”
“当然没有,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去拿水杯,却一把将杯子打翻——她坠落了,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地悬在悬崖边上,终于把自己推往无尽的深渊。
一架飞机跨过无尽深渊,它的载客量很少,只有一家三口和他们的行李。
从青岛起飞,跨过碧蓝的黄海,划破晨曦的薄雾,海岸线和港口码头逐渐模糊,春燕的失重感也越来越强。她手心里出汗了,忍不住看身旁的伊万诺夫,但伊万诺夫倒是很淡定。小豆子在他怀里哗啦啦翻看一本关于飞机的英文杂志,他静静望着窗外的云层,心里却想到路德维希好斗狰狞的神情。这个人更年轻,也更有野心,兽性,对现在的他展现出绝对的压制,他能侥幸活着全因为近身格斗经验稍微丰富些,再加上当时周围还有很多人。如果并非如此,那路德维希能就地杀了他。
也许用不了几年?
伊万诺夫不愿意再想,他吞了一片安定药,把头靠在春燕肩膀上。
“在远东这么久,说离开也就离开了。”
伊万诺夫只感慨过这么一句,此后再没怎么说过话。当然,春燕也说不出什么话,因为这航班很折腾,要足足花费一周的时间,先到天津机场换乘到哈尔滨,再次起飞后又到海参崴,等到海参崴换乘就正儿八经算苏联航班了。穿越险峻的乌拉尔山脉,飞越辽阔的俄罗斯平原,最终抵达一个只出现于文件和报纸的城市:莫斯科。飞机落地莫斯科时,春燕感受到一股重重的冲击,她感觉那苏联飞行员简直是拿着开冲锋装甲车的劲头往目的地飞,见到跑道就巴不得像炮弹一样炸下去。
“哐——!”飞机粗鲁地落地了,春燕天旋地转,她闻到一股浓浓的机油味,拿起座位网兜的纸袋就呕吐。飞机把伊万诺夫震醒了,他迷迷糊糊抱着小豆子站起身来,立即着急地收拾架子上七零八落的行李,像是要赶紧躲开谁一样。
“快走快走,要不然他们就要来了!”
伊万诺夫催促春燕,春燕艰难地擦掉嘴边的呕吐物。
“谁,谁来了?”
已经来不及了。舱门打开的瞬间,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口就炸裂了春燕的耳膜。红地毯从舱门铺到演讲台,一群戴红领巾的苏联孩子们分两侧整齐列队,他们高举着鲜艳的花束,每个人都卯出吃奶的劲欢呼:“欢迎无私的远东建设者!欢迎哈尔滨人回归祖国!”春燕和伊万诺夫带着尬笑走下飞机,好些孩子们簇拥过来了,他们欢快地用俄语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可春燕根本听不懂这些他们在说什么。伊万诺夫俯下身与他们用俄语交流,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又好奇又期待,有的用小手指着春燕的衣服,有的兴奋地指着春燕的头发。孩子们在伊万诺夫身边咯咯笑着,春燕心中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很为这被欢迎的温暖高兴,但却无法消除身处异乡的孤独感。
“你们快看那个小宝宝,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她的皮肤也是黄色的!”
“她是一个真正的蒙古人!”
几个孩子们注意到了春燕怀里抱的小豆子,他们七嘴八舌,纷纷讨论这个代表着苏联胜利的“远东婴儿”。小豆子不懂什么叫做远东,也不懂什么叫做胜利,她被吵到了,烦躁地哭出了声。有婴儿在的场合总是很麻烦,还好领队的乌里扬娜老师经验丰富。少先队员们很快在她的指挥下归队了,一个男孩站在首位作自我介绍。
“伊万,伊万叔叔好,我叫萨,萨沙……我,我代表苏联全体少先队员欢迎,欢迎您,欢,欢,欢迎——”
排练了这么多遍,居然还能把“伊万诺夫同志”叫成“伊万叔叔”,如此庄重的场合!乌里扬娜老师快要被气死了,但她还是保持了沉着冷静。
“看来我们的萨沙小朋友病了,好啦,孩子们,唱《斯大林空军进行曲》吧!”
萨沙垂着脑袋归队了,孩子们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我们生来,为征服辽阔天空,我们故事,由后代来传颂,”
“人类智慧给我钢铁手臂翅膀,喷火马达是我强劲心脏。”
“那就更高,更高,要更高!”
“拉起我们心爱的飞机,每一丝螺旋桨的呼吸,保卫四方国境线安宁。”
“我们射击,每次都百发百中,我们远航,每次都悄然无踪,”
“努力保持我们空军强大实力,世界上首支无产阶级空军!”
……
除了伊万诺夫一家,那天到达莫斯科机场的远东飞机还有好几架,其中多有远东局的军政人物、外交官、工程师等技术人员,这些远东人的归来与所受到的热烈欢迎都是有政治原因的。1933年,苏联的远东政策随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结束迈入了又一个高度紧张与急速推进的阶段,在斯大林的设想中,远东并不是一个偏僻的边陲,而是一个必须被牢牢掌控的战略门户。当下日本在满洲建立伪满洲国,现在又攻打华北,势力范围已经逼近苏联远东边境。哈巴罗夫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外贝加尔这些地方一旦失守,苏联门户将受到严重威胁。为了防范日本,1932年起,苏联远东就着力构建诸如航空作战部队等一系列尖锐军事力量以提高对日本势力快速响应与突击的能力,然而这些部队依旧依托于伊万诺夫曾经牵头建立起的“红旗远东特别集团军”,战斗力和后勤保障还跟不上国家宏伟的远东计划。
不够,还远远不够。
换而言之,目前苏联想要在远东建立的不止是集团军,而是一个庞大的军区。以前的远东集团军只有一个伊万诺夫这一个总司令,他是全远东方向的最高军事长官。但现在,日本的崛起和远东军区的庞大让苏联不可能也决不能让一个“远东司令”管辖。过去一个远东司令独权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远东将面临多权分责的转型,单面临日本势力的阿穆尔河防线与外贝加尔方向、滨海边疆区与符拉迪沃斯托克方向、萨哈林与鄂霍次克海方向就可能分出三个新的“远东司令”,而远东地区也会输入更多的劳动力和军力。苏联媒体将这些归来的远东人称为“回归祖国怀抱的儿女”正是为了在当下树立爱国榜样,从而号召未来有更多的人奔赴远东。
新的“远东司令”,或者“远东司令们”,都会是谁呢?远东究竟会出现一个新的伊万诺夫,还是再也不会出现新的伊万诺夫?
时代在更迭,旧的远东人归来,新的远东人奔赴。但是说难听点,远东战区还未建立,目前“真正的远东司令”只有一个,那就是伊万诺夫。只要新的远东战区还没建立,无论是费多罗夫还是其他什么人上任都撼动不了伊万诺夫把控地远东体系,这也就是为何费多罗夫和别林斯基等人削尖脑袋想把伊万诺夫拉下来的原因。中央怎么看待这种集权?目前中央还没给明确意思,所以“伊万诺夫”仍然是远东的符号。整个欢迎仪式基本是围绕伊万诺夫展开的,除却萨沙带来的小错误,随后流程再无纰漏,无论是后续带领伊万诺夫参观莫斯科机场,还是向伊万诺夫介绍苏联最新研发且要派往远东的战斗机型。从落脚莫斯科起,一个无形的拍摄框就对着伊万诺夫,而春燕就像一个多余的装饰品。她彻底被边缘化了,她的声音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变得微弱,哪怕开口也只能换来一阵困惑的目光。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来接待的人很多,但是没有一个懂中国话的——因为谁都没想到作为远东司令的伊万诺夫居然会找一个中国妻子,更何况他还是个斯拉夫人……怎么会呢?
“此前有些风言风语,说这东方女人出身不太干净,伊万诺夫同志是被骗了。”
“小声点,内部消息,别被听见了……”
伊万诺夫被拖过去演讲了,只留下了春燕和小豆子。春燕听不懂这些耳语,小豆子也听不懂这些耳语。
“您是蒙古人吗?”
“什么?”
“我是说——您,是,蒙古人,吗?”
“我听不懂……”
“这么多年,孩子都有了,难道您就没想过学习俄语吗?”
乌里扬娜老师拖着极慢的语速和春燕交谈。
“什么?”
“我是说,学——俄——语,哦我的天呐。”
夏天的莫斯科并不算很热,乌里扬娜老师却大汗淋漓。她知道大学里有一些零星的中国留学生,但当下总不能跨过机场这么远的路去找一个过来。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萨沙突然凑过来了,他试探着对春燕说了“泥嚎”,春燕眼睛亮了一下。
“窝爸爸,种国,工作,我,找他,在未来。窝,学,种国话,窝,学,从,学校的,种国大学生。”(翻译:我爸爸在中国工作,我未来要去找他。我从学校的中国大学生那里学习了中国话)
萨沙笨拙地用汉语描述着,春燕欣喜地点头,她对萨沙说了一些话,萨沙又回了一句。
“真有你小子的。”乌里扬娜老师俯下身小声对萨沙说,“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现在陪着这位太太,等结束后你帮她一家搬行李,照顾那个远东婴儿,怎么样?”
“保证完成组织任务!”萨沙庄重地行了一个少先队员礼。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努力用自己磕磕绊绊的汉语和春燕聊天,聊不下去就用手语,手语不行就在作业本上画图画……从萨沙的叙述中,春燕大概知道了些什么:萨沙是个有点可怜的孩子,身为高官的费多罗夫并没有怎么关照他,所以他一直在和妈妈独自生活。然而,萨沙很乐观,他并不认为自己父母有什么过错,只是觉得他们都有点忙,所以顾不上自己。
“窝家,住,这里。但是,新妈妈,不高兴。窝和窝妈妈,未来,搬走。”(翻译:我家住在这里,但是新妈妈不高兴,所以我和我妈妈以后要搬走了。)
萨沙给春燕画了一个潦草的地图,春燕发现那地方离他们的新家只隔一个小街区。
“窝家不大,你家,很大,很大,比窝家。三个,大。”(翻译:我家不大,但是你们家很大,面积是我家的三倍)
萨沙比划着,意思是他已经去过伊万诺夫一家要入住的地方了。
“有两楼,很大,很美丽,有花园,窝羡慕。”(翻译:你们家有两层楼,很大很漂亮,还有一个花园,我很羡慕。)
大概又过了一个半小时,所有的仪式终于结束了。当伊万诺夫乱糟糟地朝春燕和小豆子走过来时,萨沙好像在他的头顶看到了一个能量条,这个能量条从下飞机起就在一点一点地掉,现在已经被耗得精光。萨沙感到疑惑,因为伊万诺夫好像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凶悍,反倒是很忧郁,很疲倦。
“坐车回家吧,我们的新家应该住在莫斯科的……哪来着?”
“地址是亚历山大花园东侧街区普希金大道五号,那里的宅邸以前属于沙俄贵族,现在都翻修出来给您这样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物住了,去克林姆林宫特别近。以后我就是您的私人司机,现在会载您和您的家人过去。”
一辆黑色的专门轿车过来,司机恭维回答,但伊万诺夫还在走神。也不知道是话讲多了人见多了还是旅途颠簸了,他一直倚靠在车门旁神游万里。春燕呼唤伊万诺夫进来,但他打开后车门的时候甚至都没注意到车上副驾驶多了一个小男孩。
“好累啊,我再不能和除你和豆子之外的活人讲话了……我特意提前出发了两个小时,但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泄出去了,导致这群人早早赶来围狙。我就纳了闷,到底是谁?”
伊万诺夫半死不活倚靠在后排座位闭上了眼睛,他用俄语对春燕抱怨。
“我听不懂。”
“哦!不好意思,我是说——”
“唉,继续说俄语吧,咱们前边有司机,还有一个小向导呢。这个小孩叫萨沙,刚才一直在和我聊天。我们一会儿可要好好招待他。”
“伊万叔叔,泥嚎!”萨沙把头转过来朝伊万诺夫招手,伊万诺夫顺时寒颤了,他一下子坐直瞪着萨沙,甚至本能用手摸到了配枪。
“你是领唱的那个……费多罗夫的儿子,你怎么在这?”
“伊万叔叔,你认识我爸爸吗?乌里扬娜老师让我来帮你搬家。”
“这样啊,要不你还是直接回家去——”
话没说完,春燕掐了伊万诺夫胳膊一把,她低声骂了几句,伊万诺夫朝萨沙和蔼地招手:
“谢谢你照顾我们一家,可叔叔我累了,能否不同你讲话?”
“啊……可是我真的很崇拜您。您是我们国家的英雄,听说能见到您本人,我甚至昨晚激动到没睡着觉。我本来还想听一些您和蒙古人打仗的故事来着……”
萨沙失望地嗫嚅,春燕狠踹了伊万诺夫一脚,伊万诺夫痛得弯下了腰。
“哈哈,这样啊!唉,尽管叔叔好累,可怎么能直接叫你回去呢?今晚带你去吃餐厅怎么样?我想想,亚历山大花园东侧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伊万叔叔你居然不知道吗,那里是莫斯科市中心啊。”
“我一直在远东,都二十多年没来莫斯科了。”
“这样啊,我明白啦!我爸爸妈妈以前带我去‘老莫斯科餐厅’,那里的红菜汤和煎饼可太好吃啦!还有奶油鱼,土豆沙拉,腌黄瓜,还有风味香肠……还有……”
“行,叔叔我真的累了,直接去那边,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伊万叔叔你真好,楚娅婶婶也真好,你们都太好啦,这样我就有理由不写作业了。”
萨沙欢呼一声,他热情地介绍莫斯科有哪些名胜风景。一会俄语,一会汉语,一会比划,一会往外指。春燕听得起劲,小豆子拍着手依依哇哇,而伊万诺夫眼睛一闭就倒了过去。人都是有惰性的,青岛安逸的休养让他精力变差太多,他已经养成了长眠的习惯,再也熬不动了工作事宜了。年轻时昼夜不分骑马打仗好像已经成了遥远的神话,现在只是应酬这些琐事就榨干了他所有气力。这莫斯科怎么回事,是纬度高了气候变了,还是祖国的氛围太安全了,还是他真的老了,怎么感觉这么累?
理论上来说四十到五十的年纪其实还能再奋进,尤其官已经做到这个份上,甚至正是奋进中央核心权力的好时候。可是伊万诺夫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就连吃饭都拿不起叉子,他只想随便找块干净的地方躺着。
无论如何,往前开,新的生活总归开始了。
“有件事我不想瞒你,我有一个妹妹,她无依无靠,只剩下我了。我要带她回南京,但请你放心,她会被送到全日制寄宿学校去,不会给我们的生活添麻烦。”
这一次宪荣没有隐瞒,他甚至说了要以“父亲”的身份做王小珩监护人的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画匠居然没有作半点犹豫就同意了。宪荣问及理由,画匠说没什么理由,全因为王小珩和当年的王世子长得太相似。
“我看不得她可怜,看不得她孤零零被抛在这,因为这会叫我想到小时候的你。我们重新开始吧,过去的就过去了。”
预计的滔天海浪并没有出现,风波居然就这么平静的结束了。画匠再一次包容了宪容,这叫宪荣百感交集,他想自己这辈子真的亏欠画匠太多。几天后火车开走了,嘉龙继续留在天津帮琼先生打点远东贸易的事宜,而王小珩跟着宪荣与画匠回到南京。
无论如何,往前开,新的生活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