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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 1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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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诺夫曾经是朱可夫见过最穷最苦的人。
1896年,朱可夫出生在卡卢加省特列尔科夫卡村的一个贫苦家庭,父亲是鞋匠,母亲在农场干活,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日子永远是难熬的,父亲修鞋挣的几个铜板勉强够买些黑面包和粗粝杂粮,母亲常常天不亮就到地主的农场干活,当时列尔科夫卡村的人们基本都在过这样的生活,大家都习以为常,甚至还感觉过得不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被沙俄贵族们奴役惯了,另一方面是村里还有一个对比——有一个从外头跑到村里的搬迁户,经常是一个很高很壮的“男人”,一个很瘦很病的“女人”,还有一个女孩。这一家三口像活鬼一样到处讨饭,似乎是农奴,村民都看不出他们三个的人样。
朱可夫很早就听过这一家的故事,但他压根没见过。直到有一天,他在村边乱葬岗见到了一个痴楞楞的“女孩”,那女孩围着一条脏兮兮的白围巾,头发长且杂乱,走路颠颠朦朦疯疯癫癫的,在乱葬岗四处捡尸体吃。朱可夫跑过去阻止,女孩瘦骨嶙峋,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朱可夫问她住在哪,女孩望了望树林。树林里有个摇摇欲坠的棚屋,推开门,见里面有两个血迹斑斑的死人。
这女孩的父母被奴隶主活活打死了。
还是个孩子的朱可夫被吓坏了,他赶紧把那女孩背回了家,并且和家里人交代了经过。家人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叫“伊万诺夫”。
“伊万诺芙娜?真可怜。”母亲和姐姐烧了热水给“伊万诺芙娜”洗澡,结果发现她确实叫“伊万诺夫”,因为她并不是“她”——伊万诺夫是个男孩。那时候伊万诺夫病得很重,脖子上有一条很长的割喉伤,伤口感染叫他一直持续发烧。父亲把他头发修剪了,让他穿上吃了顿稀粥,但是也没钱叫他看病。
“他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已经仁至义尽了,把他赶出去吧。”
“说得对,他本来就是外面来讨饭的,不能再留村里。”
“就扔回乱葬岗吧。”
本来伊万诺夫在那时候就该死了,那时恰逢村里来了一个叫“弗拉基米尔·列宁”的律师。列宁律师听闻村里奴隶主活活打死农奴的惨状震惊不已,在见到伊万诺夫后尤感痛心。在伊万诺夫要被抬出去扔回乱葬岗的那天,他拦下了担架,呵斥那些愚昧的村民不把人当人。
“人不该这样活着,这样和牲畜有什么区别?”
彼时列宁律师生活拮据,还因为宣传社会主义言论被四处被追捕,但他依旧冒死向奴隶主辩护。奴隶主被列宁律师告上法庭,迫不得已给伊万诺夫一笔赔偿治病,而列宁律师把伊万诺夫带走了,此后伊万诺夫消失了一段时间,等朱可夫再见到他已经是在附近的另一个村。朱可夫命苦,还没长大成人父母就早亡了。成为孤儿的他被莫斯科当工人的祖父收留,随后送去附近村读教会小学。教会小学旁边有个伐木场,某次朱可夫路过,见伊万诺夫在拿着斧头砍木头——他外表依旧柔弱,但现在身体好了很多,至少挥斧头有力气了。
列宁律师把伊万诺夫的割喉伤治好了。
“你好,好久不见,怎么称呼你?”
“你叫我的昵称‘尤拉’吧。”
“好的,尤拉。”
“叫了昵称就是朋友,你现在是我朋友了。我能称呼你为‘万尼亚’吗?”
“不能。”
伊万诺夫直白地拒绝了朱可夫,朱可夫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
一日一日,朱可夫都能看见伊万诺夫阴郁地伐木。伐木场的场主是个暴躁变态的人,他时而抓住伊万诺夫凶狠殴打,说一些下流猥亵的话。某一天放学,他又看见那个伐木场场主,朱可夫忍无可忍,他忘记了教会学校不能斗殴的训诫,冲上去朝场主就是一拳。
“你是谁,凭什么要护着一个农奴?”场主朝朱可夫大吼。
“我是他伐木场的工友!”
朱可夫是个敦实的男孩,他几乎要把场主打死了。英勇的谎言持续不了多久,闹事后无父无母的朱可夫很后怕,当即就带着伊万诺夫跑了。他把伊万诺夫藏在臭烘烘的马棚里躲了两天,还偷家里的食物给他带吃。然而彼时伊万诺夫并不领情,他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马棚里,拒绝进食也拒绝喝水。
“人不该这样活着,这样和牲畜有什么区别?”
朱可夫把伊万诺夫拉起来揍了一顿,他几乎要把伊万诺夫打死了。在被打的头破血流后,朱可夫叫伊万诺夫滚蛋,然而在对方走了没多久,朱可夫又后怕了,他怕伊万诺夫冻死在雪地里。那个冬天雪下的很大,朱可夫冒着雪跑出去找,结果发现伊万诺夫冷着脸在林子里砍柴。“砰——!砰——!砰——!”松林的雪窸窣落下,伊万诺夫砍柴的动静震天响,待到砍完后,他把那些拆全扔到了朱可夫家的马棚里。
“对不起,我刚才气昏了头,不该打你……”
“尤拉,我饿了,给我吃的。”
也许是伊万诺夫被揍“活”了,也许是因为饥饿,他终于和朱可夫主动交谈。朱可夫给他取了有冰碴子的黑面包,伊万诺夫狼吞虎咽地全吃了下去。吃完后他问朱可夫:
“你父母也死了吗?”
“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莫斯科当学徒,你要一起走吗?”
朱可夫作了英勇的邀请,伊万诺夫同意了。马车,牛车,走路,没日没夜地逃命,两个身乞丐一样的孩子就这么莽撞地跑到了莫斯科。到莫斯科,朱可夫在舅舅的皮毛作坊当学徒,而没有人介绍的伊万诺夫成了最苦最累的锅炉工。锅炉房环境很恶劣,四处都是煤灰和泥浆,超高负荷的工作量和粉尘让很多锅炉工都短命,不是死于过劳就是死于肺咳。
人怎么能过得这么可怜,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时朱可夫很担心伊万诺夫会死在锅炉厂,但在几周后他再见,伊万诺夫却已经被提拔为锅炉厂的“管道维修工”。他在休息的间隙自学了拆卸水管和修理阀门的知识,而成为管道维修工给他争取了晚上空闲的时间。白天上工,晚上学习,伊万诺夫几乎拿出复仇般的意志学习。为了在黑暗的夜晚寻得一点光明,伊万诺夫经常会去厕所和路灯底下看书。他本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却见到了同样拿着书本的朱可夫。待到两年过去,伊万诺夫打算去参加工程中专夜校的考试。他的举动遭到了很多人的嘲笑,唯独同样通过自学参加市立中学考试朱可夫拿出了做学徒的工资。
“你是谁,凭什么要给一个乡下人借钱?”周围人嘲笑。
“我是他锅炉厂的工友!”
朱可夫拍着胸膛保证,他又一次撒谎,但伊万诺夫真考上了。上夜校后,伊万诺夫开始了忙碌的半工半读生活,他开始认识布尔什维克党的一些工人,与朱可夫并不时常见面。等再次见面,朱可夫发现伊万诺夫的个子已经开始长高了。
“你好,尤拉,好久不见。”久别重逢,伊万诺夫只做了如此言语。
“钱什么时候还我?”
“不知道,因为我现在没有钱。”
“嗨,开玩笑的,我就没指望你还钱。”朱可夫摆摆手。
“哦。”伊万诺夫淡淡回了一声。
真是没有薄凉,连句“谢谢”都不会说。朱可夫很心寒,但他并不指责伊万诺夫。
“我理解,你只是在忙着生存。”
朱可夫耸耸肩,他想自己接下来和伊万诺夫再不会有交集,然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大量的俄国青年应征入伍进入前线。朱可夫被编入骑兵部队,与德国人足足打了两年的仗。马嘶声、呐喊声、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朱可夫一度分不清是活着还是死去。在最后一场战役中部队下令撤退,而他被围攻了。大部队选择放弃他,任凭德国士兵拿着刀朝他围砍。无数刀刃捅穿身体,被所有人放弃的绝望让朱可夫失去了所有求生欲,可就在要闭上眼睛的瞬间,他却听见一声清脆的马嘶。硝烟滚滚一匹白马冲破混乱的炮火,一个熟悉的声音震得朱可夫从恍惚中惊醒。他认出了那张面孔——伊万诺夫!
“人不该这样活着,这样和牲畜有什么区别!”
你在喊什么,伊万诺夫,都这种时候还要喊这种废话?朱可夫意识涣散,他想要让伊万诺夫离开,可是却手都抬不起来。枪弹已经耗尽,现在冲进去就是送死,然而伊万诺夫违背了大部队的撤退命令,他独自带白刃冲进血海般的重围劈砍。刀光闪烁,伊万诺夫的身影像一团烈火在铁甲枪口之间横冲直撞,朱可夫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么会白刃战的人。然而他实在是失血过多,很快就昏迷了。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伊万诺夫背着往前走。
伊万诺夫身上全是血,但步履却很稳。
“你好,尤拉,好久不见。”
“你为什么不逃……”
“因为这样可以让你得到一枚奖章。”
“这就是理由?”
“也许可以换个说法:因为你还活着。”
伊万诺夫的耐力和体力都很强,他自己也负了伤,但居然硬把朱可夫背回去了。回营地,伊万诺夫的直属长官谢苗·铁木辛哥颇为诧异,他没想到伊万诺夫能活着回来,更没想到伊万诺夫还能再捡个活人回来。
“你是谁,怎么到我们部队了?”铁木辛哥问朱可夫。
“我是他骑兵营的战友。”
朱可夫气若游丝回应,他再次撒谎了,因为他跟伊万诺夫压根不是一个营的。一到部队,朱可夫立即被送往战地医院。没有麻药了,朱可夫只能挨活刀子,军医让他和旁边的人聊天以分散注意力,然而旁边的人只有伊万诺夫。
“尤拉,我们来做个游戏吧。一加一等于几?”
“二。”
“那二加二呢?”
“四。”
“那四加四呢?”
“八……伊万诺夫,你为什么老是问我这种弱智话?”
“哦,我只是问了一些匹配你智力发展水平的问题。”
“你小子他妈的——什么意思?”
“因为你刚才其实有机会全身而退,比如在四号壕沟那里……”
伊万诺夫给朱可夫比划战地要略,朱可夫听得一肚子气,但是又不得不服。
“行了行了,打仗的天才,你部队也阵亡了吗?”
“阵亡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参加红军,你要一起走吗?”
这次换伊万诺夫作了英勇的邀请,朱可夫同意了。伤亡、没落、溃不成军的沙俄部队,两个满身伤痕的青年就这么参加了红军部队。1917年,因为一战导致食物短缺和工厂环境恶化,彼得格勒的产业工人而发动罢工,俄国二月革命爆发,朱可夫和伊万诺夫再次分开了。朱可夫在米哈伊尔·伏龙芝的指挥下作战,而伊万诺夫跟随自己的前长官铁木辛哥奔赴察里津(即后来的“斯大林格勒”)。命运的分水岭出现了,因为铁木辛哥将伊万诺夫举荐给斯大林的缘故,伊万诺夫得到了迅速的提拔,并且成为了红军“骑兵派”的先锋作战成员,而相比之下朱可夫就少了许多“托举”,他并没有太多上升,一直在做军官。
1917 年11 月7 日,伏尔加河上一声炮响,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党领导工人阶级和革命士兵发动武装起义,推翻资产阶级临时政府,建立了俄国无产阶级政权。然而当时大部分红军指战员都是未受过军训的革命者,半路出家者众多,经过专业军事训练的指挥军官极度缺乏,这使得红军在战斗中一再失利。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党人逐渐认识到要想打赢这场立国之战,必须创建一支新型的正规化革命军队,必须成立自己的革命军校,培养政治合格、军事过硬的苏维埃军事干部。为此,列宁专门就此作出指示:保留沙皇时期1832年成立的帝国军事学院,并将其改造为苏维埃总参军事学院(即后来的伏龙芝军事学院)。
1918年,俄国工农红军总参谋部学院在首都莫斯科正式宣告成立,伊万诺夫与朱可夫入学被各自部队推荐入学,成为了总参院的一期学员。二人再次相见。但这时朱可夫发现伊万诺夫已经“彻底长高了”——他身板健壮结实,个子拔高,不仅入了布尔什维克党,而且已经在担任营长。伊万诺夫现在已经算“半个干部”,而朱可夫还在写入党申请书。入学分宿舍,伊万诺夫被分到了单人的干部宿舍,朱可夫脸上挂不住,他本想绕着伊万诺夫走,没想到伊万诺夫扛着行李进了他宿舍门。
“你好,尤拉,好久不见。我向教务申请成为你的舍友。”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干部。”
这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朱可夫心知肚明,但他什么都没说。普通学员住宿条件艰苦,时而十几号人挤一间屋,两人编排一个上下铺铁架子床。铁架子床不牢固,所以分配的时候都按照体重来。伊万诺夫和朱可夫分了一个上下铺,朱可夫比较敦实,睡下铺;伊万诺夫身架子轻,睡上铺。条件艰苦,但心沸腾,朱可夫晚上躺在床上熬油点灯看革命理论书籍,时而激动不已,并且一激动就手舞足蹈,拿脚踹床,看到《唯物论》时甚至一脚把上铺的伊万诺夫踹了下来。
“我理解你的激动,但你为什么不能克制一下自己的心呢,尤拉?”
每次伊万诺夫如此发问,朱可夫都不当回事,然而随着那本厚厚的《唯物论》越变越薄,伊万诺夫被踹下床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终于忍不住了:
“尤拉,我今晚让你睡上铺怎么样?”
“随你,反正我还是睡我这张床。”
朱可夫对伊万诺夫的话语不可置信,然而那天晚上,睡梦里的他却听到有人在踢自己的床板。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那床板的动静却越来越真切。难道下面有老鼠?朱可夫睡意朦胧地从床上探头往下看,却看到月光下一张惨白微笑的脸渐渐从床底下探出来,那双幽紫阴森的眼睛仿佛要吃人。“鬼啊!”朱可夫瞬间就开始唯心了,他被吓得一蹦三尺高,然而那鬼魅却伸出瘦削惨白的手捧住了他的脸,说自己已经趴在床下半个钟头了。
“睡在上铺高兴吗,尤拉,你高兴吗?”
朱可夫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为了弥补过错,他提出要和伊万诺夫换铺位,伊万诺夫同意了。然而,朱可夫这“上铺的兄弟”并没做多久,因为他还是没改掉“看书一兴奋就蹬腿脚”的毛病——这一次,床塌了,还是在半夜伊万诺夫刚睡着的时候。
无论如何,总参院的学习充实又忙碌。每天清晨号声一响,学员们便早早进入教室。课程讲的系统又深入,从最基础的战术学和兵器使用逐步深入到参谋工作、地形测绘、后勤保障等科目。除此外,马哲和政治课也是必修。学员们要学习革命理论,讨论工人、农民为什么要拿起枪,以及未来的苏维埃国家需要怎样的军队……时间被挤压了,虽然吃在一块,住在一块,但时间的挤压叫伊万诺夫和朱可夫并没有过多交流,只有间隙有些零碎闲聊。
“你说这总参院怎么没有女学员呢?”
夜晚自习室,所有学员都去休息了,朱可夫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确实男女不公,这是一种父权剥削问题。”
坐在朱可夫对面的伊万诺夫给了一个很敷衍的回复,因为他在思考战地模型。
“别上纲上线,我的意思是,怎么没有那种美丽温柔,屁股又大□□又大的女学员呢?”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你应该去问教务。”
“我一直在受苦受累,颠簸打仗,压根没有沾过女人,我真的要憋疯了。”
“哦,那多学习下冷静冷静吧。”
“伊万诺芙娜,不要对我这么冷漠,我单身太久,现在看你都眉清目秀的——”
话音未落,朱可夫就挨了一个结实的飞脚。自习室很大,但伊万诺夫让他从东头飞到了西头,撞飞了墙边靠的簸箕和扫帚。
“等下,好兄弟,我换个问法!你有没有和你长得像的妹妹?”
朱可夫死猪不怕开水烫,于是他又挨了伊万诺夫一顿猛揍,伊万诺夫拿着簸箕和扫帚打,差点把对方打死。
天色晚了,朱可夫被打瘫了,自习室也熄灯了。
“回吧。”伊万诺夫一把拉起朱可夫,两人拿着书朝宿舍走去。
总参院的课业要求和毕业要求都很高,每个能被选进来的人都是人中翘楚。为了不辜负国家的期望,朱可夫和伊万诺夫总是挑灯学习。自习室灯熄灭后,他们两个就点着煤油灯在宿舍做功课。一日一日,伊万诺夫越学越长进了,他掌握了大量军事理论和实践,成为了“优秀学员”,还成为了学习班的“班长”。而朱可夫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他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总参院窗户外的女人身上。可惜总参院纪律很严,男女调情之事绝对不可能。某一天晚上,朱可夫动了歪心思,他想大半夜翻墙出去谈恋爱。
“可惜我个子矮,墙又太高。”
“踩着我肩膀不就行了?你先翻,我后翻。”
这次伊万诺夫主动建议,朱可夫睁大了眼睛。
“真的吗?可我现在就是个穷光蛋,连买花的钱都没有。”
“我就知道,所以早贿赂门卫大爷买好了。”
伊万诺夫变魔术般拿出一束花,说朱可夫不用再还了。
“好兄弟,你这义气比当初战场救我命还深厚!”
“那是战场救你命重要,还是帮你追女人重要?”
“追女人。”
“我就知道。”
一天晚上,靠着伊万诺夫的肩膀托举和钱财助力,朱可夫信心满满翻墙而过。可麻绳总挑细处断,棍棒专打多情人,刚翻墙的朱可夫就被巡游的教务处主任抓了个正着。
“你是谁,怎么在翻校墙?”主任问朱可夫。
这一次,朱可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本来想找个机会开脱,结果没想到下一秒伊万诺夫拿着一束花从墙头轻盈翻过。
“伊万诺夫!你不是班长吗,怎么也带头翻墙?”教导主任一把抓住伊万诺夫,伊万诺夫愣住了,他赶忙看朱可夫,朱可夫慌乱道:
“我是他总参院上铺的舍友,都是他天天嚷着要追女人,我才大半夜跟他翻墙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
伊万诺夫第一次对朱可夫急了,他手足无措辩解,教导主任问朱可夫这一切可属实,结果朱可夫又撒谎了:
“主任,我长这么土锉,哪能追女人啊?他长那般柔情,肯定追女人啊!”
男生女相代表浪荡风流,拿着花更是罪行铁证,主任几乎一秒断定就是伊万诺夫想要追女人。寒风刺骨,伊万诺夫和朱可夫在校门外罚站了整整一晚上,一直站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你瞧,万尼亚,无论如何低谷,第二天太阳总会升起来。”
“这种人生感想非要发生在这种场合吗?”
“要不然呢?”
“尤拉,保持乐观是件好事,等罚站结束,我能让你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伊万诺夫从不撒谎,罚站结束后朱可夫就在校门口挨了一顿猛揍,确实差点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然而第三天,伊万诺夫还是做了朱可夫的僚机。
诸如此类不靠谱的事还有很多,对知识有多渴求,对女人就有多追求。朱可夫如同打仗一般越挫越勇,无论是食堂打饭的年轻姑娘,还是自习室楼底下走过的女学生,但凡他能看上的都要撩拨一番。行军拉练,俯卧撑,引体向上,障碍跑,武装泅渡,格斗术……总参院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一日一日,朱可夫的身形越来越好了,每日早晨洗漱他都要沉浸地在镜子前欣赏自己一番,但在他沉湎于这陶醉中时,伊万诺夫已经晨练回来了——他的训练负荷量经常是规定的两倍。到毕业,朱可夫发现伊万诺夫“帅的吓人”,他比所有人都高大强壮,不再有女气,彻底长成了一个英武潇洒的男人。
改变不仅是外形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社会主义把一个旧时代的“活鬼”变成了一个新时代的“人”。
“这就是伟大祖国所给予你们的新生,现在祖国需要你们。如今没有比保卫革命成果更为紧迫的任务,帝国主义的干涉者正在窥伺远东,企图在我们革命尚未稳固之时从后方插刀,把劳动人民重新投入奴役的深渊。远东是险恶的,你们将会面对饥饿、严寒、长途跋涉、残酷的敌人,以及未知的死亡。你们是祖国最优秀的儿女,你们要用顽强的体魄去征服大地的荒凉,用坚定的精神去战胜一切困难。学员们,我深切号召你们,去远东!”
白卫军气焰嚣张、攻势不断,苏俄国内战争更加激烈和艰苦,年轻的苏俄红军急需大批指挥军官,最终苏俄高层不得不决定缩短部分学员的学习时间,把他们派到东线以打退高尔察克白卫军的进犯。革命导师列宁亲自到会发表讲话,希望学员们“巧妙地运用学到的知识,不懈地加强军队纪律,组织司令部工作,千方百计地使红军与党和人民心心相印。”
还没有来得及拿到毕业证,送别仪式就开始了,最好的一批学员背着军旅包踏上征途,他们将要坐上火车奔赴远东。仪式结束后,朱可夫问“以后完成学业,毕业证能不能有列宁的签名”,列宁说自然会有。
“万尼亚会很高兴的,他特地让我来问。他很崇拜您,也很敬重您。他想问问您是否记得有个农奴娃娃。他们家谋生的地被奴隶主霸占了,他的父母受到了奴隶主的暴力殴打。您当时生活贫寒,被人四处追捕,但还是冒死向奴隶主辩护。您把他带走治病,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
“他记得很清楚,他当时一直发高烧,一直咳嗽,您给他擦眼泪,还给他挡雪。此后他一直在人群里追随着您,包括在十月革命的时候。他托我来只是想告诉您:那个小娃娃长大了,他昨天坐着火车去远东啦!”
“他叫什么名字?”
“他不让我说。”
“你是谁?”
“我是格奥尔基,他永远的革命同志。”
这一次,朱可夫没有再撒谎。
“格奥尔基,我曾经照顾过很多小娃娃,如今他们是苏联的创造者,也是苏联的未来。”列宁笑了,“告诉那个小娃娃快点凯旋归来,这样才好毕业呀!”
然而,远东的路太漫长,很多红军战士一去不复返——他们诸多人年纪轻轻,少小离家。有的人死在了征途,有的因为战事与其他纷争滞留,一路向东,自此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1924年,列宁逝世。
……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酒过半巡,朱可夫的讲述戛然而止,伊万诺夫哈哈大笑,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我当时确实没参加毕业典礼!列宁去世多久了?”
“将近十年喽,时光飞逝,日月如梭啊。别管当下那些烦心事了,再喝一杯吧。”
“尤拉,我有点酒精过敏。”
“一杯又死不了人,我们年华正盛,别像个老头似的,喝!”
朱可夫又给伊万诺夫倒了一杯酒,亚历珊德拉悄悄看一旁的春燕,她满脸茫然的微笑,除了端菜就是倒水,显然听不懂朱可夫所讲述的故事。桌上唯一的就是伊万诺夫,但他已经被朱可夫灌醉了。
“有传闻说你以前在沙俄骑兵队消失了一阵,说你被一个使官带到日本去了,这是真的吗?那时候我还没和你再相逢,但很多人都在说。”
“哈哈,不知道,尤拉,谁知道呢?都过去了……“也许是真的喝多了,伊万诺夫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抹眼角的眼泪,”我只想实现当下几个宏伟愿望。”
“什么宏伟愿望,重作司令建设远东军区吗?”
“当下我早不想当远东司令了,我现在有三个愿望,各个都难得很:第一,好好养病,保证身体健康;第二,带全家在莫斯科好好生活;第三:等豆子长大后,我希望能很正式地参加一次她的毕业典礼。”
“未来真不再做远东司令了?”
“未来?我属于过去,没有未来,我的未来就是豆子所遇到的处境。她是我的一切,没有她就没有我的未来。提醒一下:我这个做爸爸的,可颇有奉献精神哟。”
醉翁之意不在酒,朱可夫瞬间就知道伊万诺夫是什么意思了。红墙下的儿女若要享受能跨越几个阶级的牢固恩荫,那大树就要永远遮天蔽日。想要永远遮天蔽日,那就不可能因为一些“理想”和“口号”把远东的权利轻而易举让出来。黑也好,白也好,脏也好,净也好,二十年过去,伊万诺夫不再是当年的伊万诺夫,又或者,伊万诺夫还是当年的伊万诺夫。
谁知道呢?谁可以被相信呢?朱可夫清了清嗓子,他话题一转。
“毕业典礼啊,一提学习的事我就头疼。你知道我女儿爱娃的数学成什么样子吗?满分一百分,她考二十分。我就奇了怪,全是五十以内的加减法,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你往卷子上踩一脚也不能二十分啊!你富有远见,来分析一下要不要给她报个补习班?”
“什么数学,什么补习班?学习,学个屁!我小孩必须有一个自由的童年,必须快乐成长,必须要什么有什么,有一点没做到,都是我这个当爸爸的失职。”
农民的女儿不会有自由的童年,工人的女儿不会快乐成长,只有司令的女儿要什么有什么。即使苏联成立,阶级也不会消亡,只要人类存在,阶级就不会消亡。
伊万诺夫,你这么聪明,现在应该很清楚吧。你二十年前去远东的初心是什么,是因为列宁当年那一番动员讲话吗?你想过活着回来吗,你想过死在那里吗?朱可夫真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他又知道探究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就像他现在也不再执着于问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参加红军了。他哈哈大笑,对着伊万诺夫拍了一把桌子:
“哈哈,我的远东司令,不到大前线,军旗可不兴立啊,再过两年你就知道了!”
……
春燕一直在迷茫地笑,她压根听不懂朱可夫和伊万诺夫在说什么,而亚历珊德拉在沉默。
啊,瞧瞧这些男人。他们有事业建树,传奇人生,生死交情,妻女家庭,但是他们的女人就只能作“某某太太”,比如朱可夫太太,布拉金斯基太太。她们的痛苦、渴望、选择,都在丈夫的历史里无声无息消散。至于她们如何忍受战争的焦虑,承担家庭与生育的重担,甚至为丈夫的生死流泪,都不会被人提及。现在的朱可夫太太是“哑巴”,布拉金斯基太太更是“哑巴”,她们这两个哑口无言坐在丈夫身边的女人……
亚历珊德拉强压住这种可悲的念头,她转过身去,见爱德拉正试着教小豆子用俄语说话。那一瞬间,她像被雷击似得颤动,她萌生了一个大胆又危险的想法——
她想教春燕学俄语,她要让这个异国的女人开口说话。
朱可夫还在同伊万诺夫侃侃而谈,爱德拉还在带着小豆子玩耍,亚历珊德拉站起身来,她拉起春燕的手往厨房走去。
“帮我们倒点茶水过来。”朱可夫理所当然吩咐,他抬起自己空了的茶杯晃了晃。
“知道了。”亚历珊德拉咬紧嘴唇,春燕不知所以,她顺从地跟着亚历珊德拉进去,但对方并没有拿什么茶水壶,而是一直在指自己。
“Я。”(俄语翻译:我)
“Я?”春燕疑惑地指自己,亚历珊德拉点头,她一个音节接一个音节念:
“А-лек-сан-дра。”(俄语翻译:亚-历-珊-德拉)
“А-лек-сан-дра……А-лек-сан-дра……”春燕缓缓跟着亚历珊德拉重复,亚历珊德拉再次点了点头。
“ты?”亚历珊德拉指指春燕。(俄语翻译:你?)
“楚娅。”春燕听懂了,她理所应当回答。
不,不是男人们给予你的俄文代称!是你,你自己,我想知道你真实的名字!我想知道的不是作为“伊万诺夫妻子”的你,而是作为“你”的你!亚历珊德拉焦急地摇头,她拿着手锤自己的心脏,反复重复单词 “Я!Я!Я!”
我!我!我!
这次,春燕听懂了,她拉起亚历珊德拉的手。
“Я,王-春-燕。”
“王-春-燕,王-春-燕……”亚历珊德拉喃喃自语,仿佛破解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咒语。
“Подруга,Я,ты?”(俄语翻译:朋友,你,我?)【注:Подруга专指“女性朋友”】
亚历珊德拉指了指自己,指了指春燕。
“Я,ты?嗯!”
春燕笑了,她点了点头,亚历珊德拉高兴地尖叫了一声。
“在厨房倒茶被开水烫到了?”朱可夫听到声响,他对伊万诺夫摇摇头,“女人就是这样,鸡皮蒜毛的事情都要大喊大叫。”
“你对舒莉好像不太耐烦。”伊万诺夫对朱可夫说道。
舒莉,舒莉?不,不是舒莉,是我,我,我……炉子上的茶水壶还在尖叫,亚历珊德拉的心砰砰直跳,她某些被压抑已久的自我苏醒了。她看到厨房里挂着的日历,想到了自己家里的那本。买菜的日子,送孩子上学的日子,丈夫回来的日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日子。
“怎么还没把茶倒过来,在墨迹什么呢?”
朱可夫在隔空喊话,亚历珊德拉置之不理,她把日历翻过一页指着上面的日期:
“завтра. Я,ты?”(俄语翻译:明天。我,你?)
亚历珊德拉张开双臂,她好像要环绕整座房子。春燕指了指朱可夫和伊万诺夫,亚历珊德拉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知道明早朱可夫和伊万诺夫都会去克林姆林宫。他们会在这座房子里消失,但这次她不会再苦苦等待丈夫回来了。她不会再等他的事业建树,传奇人生,生死交情,还有那些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指责,她已经下决心要离开自己那座房子。明天她会来找春燕,她也会带春燕离开这座房子。她们将出房门去,去一个没有男人言语,更加广阔的花园……
她还有明天,她们还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