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2、第 122 章 ...

  •   “你怎么会幻想我来养育你呢?我也才十几岁,又不是生你的母亲!我还有大好年华,要去日本留学,去追求我的理想,你跟着我就是拖累!”
      幻想里最爱她的姐姐显琦还是走了。
      人的希望破灭要看程度,但凡哭嚎都非彻底毁灭,而死寂的沉默才是真正的深渊。哭嚎至少还有力气证明自己未曾全然放弃;而沉默就意味着求救和悲鸣都失去了意义。这么久王小珩一直都留有幻想:最爱她的姐姐显琦会收留她。本来还想于中日友谊会的宴会再作祈求,可显琦的三言两语就叫王小珩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于是在宴会后半截,王小珩就一直死寂地沉默着,她一言不发坐在金宪云身旁,不吃也不喝,除了偶尔抬头看看娜塔莉亚——她希望娜塔莉亚能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留住她,然而娜塔莉亚却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她要放弃王小珩继承的那一片港口地。
      “她归你了。”
      娜塔莉亚和宪荣云淡风轻地交谈着。
      娜塔莉亚处心积虑想要她手里握的遗产,可现在居然就这么放弃了?这个道理怎么都说不通,她也想不明。宴会厅好热闹,笑声四起,王小珩的希望被一点点剥夺,她看着显琦和娜塔莉亚的面孔远去,而一旁的金宪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大喜事啊!以后你就跟着你十九哥过了,你看你和他长得多像啊,说父女两个都不为过!他要是发达,有你吃香喝辣的。”
      金宪云说得对,他们真的很像,真是太像了,全天下再也找不到比他们两个更像的。血缘遗传就像一种诅咒,母亲王氏虽然故去,可她的所有特征都流淌在她和宪荣的身体里。王小珩望着宪荣的脸,她好像在看一个成年男子版本的自己。那眼睛,那眉毛、那侧脸线条,甚至是老虎牙……
      宴会结束后,王小珩就被领回去了,只是再没回到那个小院子。这一次她被领到了英租界汇丰银行十二层,那地方有间空办公室,就算是临时的住处了。里面支了两张床,靠东墙是她的,靠西墙是王嘉龙的。当晚王小珩就睡在那里,她盖着被子,听着酒饱饭足的王嘉龙鼾声四起,最终还是忍不住下床去把他推醒。王嘉龙眼睛都没睁开,他翻了个身,不一会又鼾声雷动。那一晚王小珩就紧闭眼睛干忍着,忍着忍着也就睡着了。又那么两三天过去了,她终于累极了,没什么心思,就那么浑浑噩噩过,不是吃就是睡。某天早上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却在房间里见到一个美国人。他站在王嘉龙身旁盯着她的脸,好像在看一场极大的灾祸似的。“真是见鬼,怎么能像成这种程度”,美国人一边咕哝着,一边把好多装了档案文件的箱子往里面搬。
      “这位是琼先生,以后他是这楼里的老大,我是老二,你是老幺。”
      王嘉龙做了介绍,王小珩第一反应就是问“凭什么”,但她还是硬压了下去。
      “我要见十九哥。“
      “他忙得很,有事和我讲不就行了?”
      兴许是要正式和琼先生这位洋大人共事的缘故,王嘉龙特意穿了西装,还梳了个怪里怪气的大油头。他香水撒了好多,浓烈蹩脚的气味硬生生把他身上风吹日晒的兵气变成了突兀的洋派体面。瞎子都能看出来他这身行头不合适,可王嘉龙对自己满意的很,他一边帮着琼先生搬东西,一边照柜子的玻璃反光整理领带。
      “我现在是王秘书长了,也给你分个职:你以后就是‘远东贸易仓库管理的理长’。乱七八糟的杂物都放在你这,你晚上睡觉也别睡死了,多醒来看看有没有人偷东西。”
      “凭什么!”王小珩终于憋不住了。
      “凭我们都是成年人,只有你是小孩。”
      王嘉龙回了一句,琼先生把他拉到一边:
      “既然娜塔莉亚和满清皇族决心放弃争夺港口,那么她现在已经失去被争夺的价值了。法律手续一走完,地划给老王,那她就是个没用的野孩子。喏,日本人,满清皇室,盐业银行,谁会再关心她呢?不要太把她当回事了。”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那么干脆地放弃王小珩?”
      “因为她被日本人瞄上了,谁敢争?除了我们这种不要命的。再加上之前闹了那么多官司,只为争夺一块港口地已然成了赔本买卖。娜塔莉亚和满清皇族现在把这孩子抛给我们,一来是为了避日本人的嫌,二来是把枪子往远东贸易上引。日本掌控华北,届时肯定还要再来抢那块地,到时面临风暴的就不是他们,而是我们了。”
      “唉,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和你一时半会讲不清楚,反正老王知道里面门道。”
      琼先生是那种特别恶劣的成年人,王嘉龙是那种特别天真的成年人。恶劣的成年人带着天真的成年人走了,只留下王小珩留在房间里。琼先生的到来让远东贸易这台机器立即投入了可靠、实体、有形的运转,隔着脆薄的墙体和没关严的门,王小珩能听到各种人的脚步声和交流声。交易纷至沓来,琼先生又讲英语,又讲汉语,有时候还要讲日语。他拿着电话听筒,声音忽高忽低。他桌上的账本和文件一页接一页翻动,声音干燥、轻脆,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数一叠叠纸钱。一日一日,好些人来远东贸易了。算账做账平账的,找账论账争账的,只有宪荣一直不出现。王小珩眼看着远东贸易越扩越大,眼看着她栖身的那一个小房子被填满了越来越多的东西,各种旧文件和废纸接涌而来,最终让她无处落脚了。
      “十九哥呢?我要见他。”
      人来人往,谁都在忙,王小珩终于忍不住了。
      “你还能见到他?他现在破镜重圆情深意浓,我都见不到他,只能远远处理他送来的旨意罢了。前些日子见,他正忙着哄他‘老婆’睡觉呢,哪有空管你?”
      琼先生嘴里塞满了天津的糖油混合物,他真是个工作狂,就算吃饭的时候也在工作。
      “他是我哥哥,我要见他。”
      “哥哥?以后就不是了。”
      一个律师进来了,琼先生看律师递来的合同,端起一杯茶。
      “这不行,得找门路把他们俩从‘兄妹关系’搞成‘父女关系’。现在的天津租界用残留的北洋律法和《中华民国民法》继承编,父母这种直系尊亲属在继承顺位上绝对高于同辈旁系血亲。父亲对女儿遗产拥有比兄弟更高的继承权或监护权主张,换句话说,要想让手里的这块地打硬,不被日本人吞了,现在老王就只能是王小珩的‘爹’,而不能是同父同母的‘哥’。我们得快点行动,否则日本那边给她又找个‘爹’怎么办?”
      “那王先生……”
      “他同意,这事本来就是他想到的。王小珩现在本来就是个无名无分的‘王府格格’,皇室宗族的家庭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乱。现在满清皇室不认她,日本人也不认她,她就是个谁都认不出的野孩子。兄妹变父女,这还不容易?再加上两人长这么像,谁会怀疑?就跟伊万诺夫和他女儿一样,一露脸旁人就知道是父女——老王和王小珩也一样。届时把王小珩领过去叫他一声爹,谁能怀疑?”
      “得要王先生走一些手续。”
      “那快些搞,他不能于天津久留了,再晚日本人就要和我们抢,他必须尽快带着王小珩回南京去!”
      ……
      听着琼先生和律师的对话,王小珩愣住了,她扑过去扯琼先生衣袖。
      “什么意思,你给我讲清楚,我哥怎么就变成我爹了!”
      “为了当下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你一个孩子搞不明白。”琼先生推开王小珩,拿出来一张钞票,“给你点零花钱,去找个阴凉地。”
      “不要骗我,我不是傻子,你们肯定是想要独吞我身上的遗产!”
      “哪有那么坏?我们肯定是为了你好。”
      什么为了她好,哥哥变成亲爹,伦理上都乱了,她还是不是一个值得被尊重的人?
      “他不是我爹,他老婆也不是我妈,凭什么!”
      王小珩又愤怒了,她对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愤怒。
      “还想不想活了?再乱闹事给你踹出门去,日本人就在外面等呢!”
      琼先生威胁了一句,但看王小珩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心软了。
      “别一副要哭的样子,哭有什么用?你不是仓库管理的理长吗,现在人手多,有个文员把重要文件当垃圾扔掉了,他现在要去找,你帮把手。”
      琼先生打了一下办公桌铃,一个文员进来了,他带着王小珩出去。王小珩低着头走出门去,她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个孤儿,谁做她爹都没什么区别,可哥哥成为她的亲爹确实是一种侮辱。没人在意她的身份,她的血脉,她存在的意义,这些都可以被随意重写。今天可以是妹妹,明天就能根据利益需求改成女儿,后天也许就要变成某个陌生男人手里的一纸婚约。本质上她就是一个没有根的影子,随便被谁踩进泥里,甚至不配有一个真实的名字。所有人都坏透了,她讨厌琼先生,嘉龙,金宪云,娜塔莉亚……当下最讨厌“老王”。
      老王!老王!所有坏点子都是他出的,真是坏透顶了!
      “你在哭吗?”
      文员递过来一张手帕,王小珩擦掉眼泪,又用力擤了一下鼻涕。文员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并不和王小珩交流,只是自顾自翻找东西,找到后就要走了。王小珩问文员叫什么名字,文员说他姓吴。王小珩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苏州籍贯,但已经离家很久了。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我以前受雇于他,在他厂子里闹事,他没枪毙我,还放我走了。我给他磕了三个头,就算还恩情了。”
      文员拍拍王小珩的肩膀,他指了指王小珩的眼睛。
      “你也有一双老虎眼睛。”
      哪双眼睛在凝视着?这偌大的天空下……
      文员提着公文包,他在天津五大道偏南一处十字路口漫不经心地走着,好像一个普通的路人。然而他的眼神是凝聚的,时而扫过人行道上的行人,时而停留在街角的咖啡馆门口。他随意又警觉地观察着来往车辆和路人的神色,脑海中回响着组织交代的话语。
      “周恩某同志秘密过境天津,你与刘少某同志与其汇合。你不知他们二人长相,但大胡子和墨镜是线索。”
      一个魁梧的大胡子走进了咖啡馆,他坐在了一个隐蔽的包间。过一会一个戴墨镜的瘦个子也走了进去。文员没有轻举妄动,他又观察了一会,确定周遭没有特务或其他监视的伪军,最终走进了咖啡馆。
      “一杯黑咖啡去糖加奶。”
      文员要了咖啡,包间里的大胡子举手向服务生示意:“给我也来一杯。”
      “看样子是招牌啊,也给我送一杯。”
      戴墨镜的瘦个子也要了一杯,他跟着文员进了包间。文员看着大胡子和瘦个子,有些许神情激动。他试探着问了句:
      “可是周同志和刘同志?”
      “正是。可是察哈尔抗日同盟军的吴浩新同志?”大胡子站起身,他有力地朝文员握了握手,“时候不早,耳目嘈杂,我还要赶回上海去,你就直接汇报工作吧。”
      “好,我先简单介绍华北的情况。我党在1932年11月成立张家口特委,并陆续派许多干部支持冯玉祥抗日,目前同盟军的中共人数占比大大增长,可当下我们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先是日军派出装甲部队、航空兵支援伪军反击,再又是国民政府的封锁。□□为执行《塘沽协定》,派军阻断同盟军补给线,禁止地方支援,切断武器和粮食,后勤不足,长期作战难以为继。目前国党有诸多‘动摇派’,他们看不下去蒋的所作所为,要主动争取抗日——目前张学良算一个。”
      “怎讲?”
      “想必恩来同志一定知道南京政府金融改革的事,此事自洪水灾祸起,一直拖延至今,已经闹成了一个事关中美日苏的大泥潭。蒋不主张抗日,反倒想利用此事筹集军费在闽赣两地剿共。任何为国党聚财的军阀势力和买办实力都可能成为蒋剿共的筹码。张学良现在是国党里的抗日派,可他的部队粮饷依然受南京节制,可谓相当被动。然而,有情报耳目说张学良在天津聚财以扩充军备,套的壳子是一家名为‘远东贸易’的公司。我在该公司以文员身份潜伏数周收集消息,验证此事为真。张和其他老奉系的人借了该公司相当一笔启动资金,该公司目前已有盈利。”
      “张学良要给谁充军备,察哈尔,东北军,还是蒋政府?”
      “坏就坏在这,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张抵不住压力,把这钱全给了蒋政府充军备。一旦国党的炮火起来,闽赣两地之艰难可见一般啊!”
      大胡子摸出一支烟点燃,他望着瘦个子。
      “你是中共北方局的主要领导成员,你怎么看?”
      “我认为浩新同志讲的有理,对国党金融动乱之事,我补充一点:南京政府的这些勾当表面是钱银账目,实则关乎千百万劳动群众的死活。前些日子我在瑞金主持工人代表大会,发现国党政府在解决失业工人就业问题上出了偏差,搞了所谓的‘强迫介绍’——把失业工人硬性塞进资本家工厂里去干活。结果呢?资本家借此关门停业、压低工资,失业反而更重。国党现在的金融改革不过是换了个名堂的‘强迫介绍’,以后会不会出现更多像‘远东贸易’这种套着私人壳子接受公家财产的公司?今天是张学良的远东贸易,明天就可能是别的借口。我们必须盯紧这条线,不让他们用群众的血来浇灭革命的火。”
      大胡子吐出一口烟雾:“这么看,前线抗日固然要打,后方的经济战也不能放松。天津现在局势乱的很,但有三件事必然要做:设立天津交通站、重建天津市委及外围群众组织、组织对北方日伪政权的情报收集。远东贸易是条大线,张学良本人不可能掺和其中,牵头的肯定是另一个‘大买办’。浩新同志,你这边有消息吗?”
      “现在实际运作远东贸易的是国民政府的美国经济顾问‘阿尔弗雷德·F·琼斯’,此人诨号‘琼先生’,一直都在帮蒋政府做事。”
      “琼先生只是表面现象,因为张不可能贸然把东北军和奉系相关的事交给一个受雇于蒋政府的美国人或其他外国人去做。肯定另有他人。”
      “您的意思是……中国人?我其实怀疑过一个姓王的国党官员,此人以前是老北洋的军阀头子,和张学良交集很深,之前任天津银行行长,但是不久前出意外死了。在这之后我排查过很多人,可似乎都不是。”
      “死人是会复活的,可能就是这个人。浩新同志,你继续查远东贸易,追着这个死人,直到把他查活了。”
      “明白了,我保证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哪双眼睛在凝视着?这偌大的天空下……
      国党对共的第四次围剿于1933年春失败后,又立即调集50万大军开始准备第五次围剿。1933年5月,国民政府开始组织和指挥对各苏区进行更大规模的第五次围剿。因为前四次反围剿战役的胜利,当时负责中共中央的博古等人头脑发热,并认为决战的时机已经来临。1933年秋,共产国际派来顾问李德支援中央苏区,基于对共产国际的全心信任,博古放手让他参与军事决策,然而参与过欧洲战场的李德却不了解中国战场的特点,一昧主张坚守阵地。这一主张遭到了中共福建省委代理书记罗明的上书反对,认为民众没有实力抵御长期的阵地战、应当继续游击战。博古对罗明颇有矛盾,他指责罗明为主的“机会主义”,并随后开展反罗明路线运动,共产国际与中共成员起矛盾,大量基层和前线干部被牵连撤职。在这些运动中,包括张鼎丞、刘晓、毛泽覃、谢维俊、古柏、何叔衡等人均被牵连,苏区工作也因此受到阻碍。
      乱局之下,苏联军事情报机构红军总部第四局成员施恩特前往上海,成为共产国际远东局驻中共军事总顾问,临行上海前,他特意于青岛中转。
      “砰砰砰——砰砰砰——”海滨疗养别墅前,施恩特大力敲门,但是不远处士兵们演练德械的枪击声还是盖过了所有声响。他向远处眺望,见一个金发的德国军官正在给一群中国人演示怎么用步枪。那德国军官虽年轻,却是个用枪的专家,很多开枪的思路已经不局限于“瞄准”,而是“策略”了。
      “如何,你也觉得他很有才能吧?”
      门突然开了,施恩特回头,1919年与布尔什维克一众战士于冬宫冲锋的记忆刹那间溯回。见到伊万诺夫,施恩特激动到语无伦次。
      “老班长……果真是你……”
      “曼弗雷德·施特恩,四班,第七号枪,彼得格勒工人团第二连那个犹太小个子,我没记错吧?当年冲进冬宫,你背的那支三线步枪比你人都高。”
      施恩特笑得像个新兵,“天啊,老班长,你真的还记得!我以为四班的人都死精光了。”
      “这不还有你和我活着吗?快进来吧。”
      “班长,你怎么一点都不见老啊?”
      “老了,我都来远东二十多年了。”
      “咦,这是谁?”
      “哈哈,是我的小孩,叫小豆子。我刚在和她玩,所以满客厅都是玩具,还没来得及收拾,屈就一下吧。”
      ……
      楼下传来愉悦的俄语交谈声,春燕停下了手里的针脚。她推开门,确定自己没听错,然后便慌里慌张跑下楼去。进客厅,春燕一眼就看到胡子拉碴的施恩特抱着小豆子逗笑,他的脸满是沧桑,年纪一看就比伊万诺夫大很多。没茶,没水果,没点心,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春燕赶紧往厨房跑。“哐”一声水壶放到煤油炉上了,“呼”一窜热浪扑到脸上了。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一大块芝麻糖和一小罐红茶叶。春燕慌乱地把茶叶倒进茶壶里,顺势切好了芝麻糖,忙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围裙里插着很多烂布头。“真是太有失体面了,一点都没有当主妇的样子。这豆子爹也真是,来了人也不招呼一声……”春燕内心懊悔,她飞快用清水洗了洗手,而后把茶盘子端出去。
      “新来的保姆?”施恩特心领神会地接过茶盘子,“不熟练,很正常。”
      “是我妻子。”伊万诺夫解释。
      “居然?”施恩特惊呼,“这个中国女人有什么很过人的地方吗?”
      春燕尴尬地笑了,不是因为施恩特的言语,而是因为她根本就听不懂。她能零星听懂几个俄语单词,例如“中国”,“女人”,再剩下的就全是一堆叽里呱啦的乱码。闲聊很快就结束了,施恩特开始讲正事。虽然听不懂,但春燕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了。施恩特和伊万诺夫的神情都变得很严肃,像是在交谈一些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的事。春燕端着空茶盘站在一旁,不好贸然离开,又怕自己站得太近惹人不快,只好悄悄退到餐柜旁装作收拾碗碟。她耳朵高高竖起,期望能听懂点什么,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低头一看,小豆子正坐在地上拿着伊万诺夫的围巾擦鼻涕。
      “我的天咯!”春燕赶紧弯下腰,把围巾从小豆子手里抽出来,边叹气边用袖口替孩子擦干净。她一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胡乱把围巾团成一团塞进怀里,打算等会儿再偷偷去清洗。施恩特抬眼望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似乎不是一个称职的主妇,能照料好你和你的孩子吗?”
      “啊,这个嘛……”伊万诺夫当下的心思显然不在春燕那里,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施恩特那句话。“先说你讲的这些事吧,我之后去莫斯科肯定要见斯大林同志,一方面汇报总结远东这几年来的工作,另一方面当面澄清别林斯基与费多罗夫对我的指控。现在的我不同以往,我绝对不能死,为了活能竭尽一切手段。中央那边愿意为我背书的人很多,所以我还是有胜算把握的。”
      “那当然,毕竟你是很多人的‘老班长’嘛。此前格奥尔基·朱可夫同志来远东做调查工作,对中央说了很多积极的反馈,火头是不会引到你身上的。什么时候回苏联?”
      “下周。”
      “时机合适。”
      “施特恩,这边给你一个建议:中国的情况和苏联的情况截然不同,接下来工作切忌脱离中国革命实际,否认敌强我弱的基本形势。苏联红军当年的战法是‘堡垒战、阵地战与短促突击’,这种打法只有城市多,军事实力对等的情况下才有效。蒋政府目前集全国的财力和军力于一身,而红军只有不到十万人,苏区财力物力又有限,所以劣势显而易见。耗长线是不可取的,切忌贸然听李德和博古的指令,多听取其他中共成员的意见。”
      施恩特走了,春燕小心翼翼问伊万诺夫:
      “你的老战友?”
      “是啊,特地来青岛看我。”
      “是年纪比你大不少的老前辈吧,你咋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准备准备?”
      “看你在忙嘛。刚才那位同志是1898年生人的,我比他大了好几岁,还当过他班长呢。”
      “居然?你皮相的保质期也太长了些吧!”
      “我的心早就老了,你年纪比我小太多,心还很年轻。”
      哪双眼睛在凝视着?这偌大的天空下……
      越来越多的牛羊皮从牧区送来了。通过多批次试水,远东贸易避免大额交易被封杀,同时又保持了高于南京或日寇反应的货物流转速度。内外蒙古民间商贩、地方军阀势力和察哈尔同盟军密切合作,几方用现银收购牛羊皮,绕过日伪和南京设的中间商,而旧匪作为护送货物的武装势力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日伪劫掠,所以除却丢失和其他小部分“贪污”,货物基本都顺利的运送到了天津。这些货物挂靠远东贸易的商号,以第三国代理贸易名义报出。而琼先生利用个人人脉与英美船运公司直接签订航运合同,这样远东贸易就利用了租界内的治外法权性质,确保货物上船后不受中方关税、封锁干扰。
      琼先生,真能耐啊,即使他现在就回南京去,此人也能把住大局。
      吃饭,睡觉,聊天,即使是工作也在同一处房子里,宪荣和画匠似乎又回到了平淡的日子。他们坐在餐桌边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看你扎着小辫子好怪。”
      “是很怪,之后回南京就剪了去。”
      “你说,咱们以后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吗?”
      “当然会了。”
      “可我总担心会失去你。”
      “怎么会呢?”
      宪荣嘻嘻哈哈给画匠夹菜,他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反省,但画匠也不指望他能反省了。他很烦恼,很生气,但是又撒不出来。他觉得一切都烂透了,当下只有一件事能解救他,那就是回南京去。
      “什么时候回南京?”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五六七八年……画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没做多少指望,他甚至预计宪荣会直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可没想到对方却很轻快地回道:
      “下周呗。”
      “你又在骗我吗?”
      “我是说真的,今早车票都托人买好了。”宪荣从口袋里拿出两张车票,“我现在又要把家从天津搬回南京去,你可得帮我收拾东西啊。”
      “哼,我才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回去,我不想听你解释,反正你必须要跟我回去。想必你又换了名字吧,叫什么?王行长,王部长,王总统……”
      “什么头衔都没有。等回南京,大家就都叫我老王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