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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鸿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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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明走过宋致雪的秘书台,脚步微顿,余光看向她。宋致雪神色如常地将文件分类整理,感受到他的目光,不出声不回望,全然当他透明。直到他敲门走进白旖绾的办公室,才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那渐渐消失在门内的身影,神情复杂。
白旖绾捧着一杯散着热气的茉莉花茶站在落地窗前,清和的淡香萦绕在鼻尖。从六十四楼的高度望下,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像蚂蚁一样渺小,并且离她十分遥远。
“在看什么?”身后传来醇厚的男声。
以为进来的是宋致雪,转身却看到李佳明放松舒适地坐在长沙发里。诧异一闪而过,白旖绾坐回自己的位置:“在看下面的人,那些年轻人朝气蓬勃地奔走在这个残酷的繁华都市,为生计,为理想,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亦毫无怨悔,爬起来擦干血泪重头再来,精力充沛不知倦怠。相较之下,自己的生活单调枯燥,没有激情,没有追求。”做财务的男人大多严谨、古板、乏味,李佳明是个例外,总是一派随意闲适;亦不同于林暮言的冷峻,季墨的专注,如同窗好友般,有距离,又可无所避讳与之交谈。也或许,最重要的是,他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
“他们疲于奔命,所求无非是有朝一日能站在你现在的高度,发号施令傲骨铮铮,可是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你白旖绾,名利双收,连身边的男人都万里挑一,还有什么不满的需要你费心追求,不过,这样的人生也真是恐怖啊。”李佳明夸张地惋惜。
白旖绾横他一眼:“明盛业绩腾飞,林总岂会亏待你?你哪里比我差了?却来五十步笑百步。”
“错,我和你不同,我有孜孜不倦的追求,人生并不如你这般无聊沉闷。”
“是啊,恐怕全公司的未婚女性都是你李总追求的对象。”想起宋致雪对他的四字评语——风流成性——一句玩笑话未经深思已经脱口而出。
李佳明也不与她计较,哈哈一笑:“我倒是也想把我对面的办公室辟作金屋,把我的追求对象都安稳妥帖地放进去,无奈林老大搞官僚主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咳,”搬起一块大石头却砸到自己的脚,白旖绾再无心玩笑,“李总来找我有什么事?”
“林老大让我转告你,下班以后和他一起去拜访贾教授。”
“……为什么要我去?林总和季总才是教授最钟爱的学生。”
“方案是你提的,人选是你指定的,你不去谁去?策划书我们都看过,很不错。没想到你这么短时间能想出和森重集团重建友好关系的渠道。”
白旖绾对他的夸赞平淡回应:“你没听过一句话么,今天很痛苦,明天很痛苦,但是后天很美好。我只是不想死在明天晚上。这种通知不值得你特意进来,李总另有要事?”
不知是因为一时没适应她谈及正事时直来直往的作风,还是别的缘故,巧舌如簧的李佳明犹豫了一阵子,才支吾着说:“我来主要是为了感谢你那天送小雪回家。”
“嗯~小雪,”白旖绾重复一遍他对宋致雪的称呼:“我送我的秘书回家,怎么劳驾李总来道谢?”
“小雪是我中学老师的女儿,她的父母嘱托我多加照顾她。”
白旖绾点点头:“小雪做事干练细致,为人温顺友好,是可以放心托付的称职助手,也是值得深交的好友。”
李佳明松口气,一拍扶手站起来:“你这么说我便能安心交差,先走了,不然对面的醋缸要翻。”说着话人已经向门外走去。
“李总,”白旖绾叫住他:“我听说你的秘书刚被调去美国,如果你有意愿可以向人事部提出由小雪接任你的秘书,我乐得成人之美。”
不是不动心,却只能苦笑:“我若这样做,打赌明天一早你会看到办公桌上摆着她的辞呈。”最初的误会,不屑解释,以为时间会说明一切,等到想解释的时候,已经无从说起,于是长年累月地虚耗着,在等待,却连自己也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
林暮言敲门叫她出发,比约定好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白旖绾走在他后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打算,默默地穿过走廊,林暮言走进一早停在六十四楼等候的专属电梯,随后而来的白旖绾目不斜视地转向另一边的员工电梯。
“你去哪里?”这是自上次的冷嘲热讽之后他第一次正面与她说话。
“去地下停车场开车。”
“两个人开两部车,你是准备去开车展,还是认为教授要见的不是我们的人而是我们的车?”依然没有好脾气,白旖绾却连半句反驳的话都无,宠辱不惊地“哦”一声,走进电梯站在他身后。
“你走的前一两年,教授总是问我怎么一直也不见你去砸他家的门了。”林暮言背对着她,仿佛在与电梯内壁投摄出的模糊交谈,声音也柔和许多。
“问几次也就罢了,谁会记挂无关紧要的人。”世情日益凉薄,她在伊诺市20年,有交情的故人不在少数,如今提起,谁还会记得白旖绾这个人。对他们而言,这个名字现在只对应一个被众口相传的平面传说,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呢?”
“我什么?”
“六年,你有没有想起过我?”林暮言很快地说,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僵硬。
白旖绾平视他的后背,有半秒钟的失神,随后低下头,轻声说:“忘了。”
“叮”电梯到达一楼大厅,林暮言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凝步不前。白旖绾从后面越过他,一只脚刚迈出电梯,左手腕被重重抓住,身子随之被大力扯回,后背撞到墙壁,凸起的蝴蝶骨处传来疼痛。来不及呼痛,微凉的指扼住她的脖颈,却没有收紧,像是情人间轻柔的抚摸,林暮言俯下身,望进那纯黑如陷阱的眼瞳:“忘了,宝贝你再说一次忘了?是因为那时候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
素日冷漠疏远的眸中骤起狂风暴雨,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卷进去,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白旖绾知道这是他暴怒前的征兆,身子向后闪躲,却咬牙一言不发。
掐着她的手收紧,感觉到颈部动脉的跳动,愈加用力地扼住她纤细修长的脖子。林暮言沉声逼迫:“说,有没有想我?”
吸入肺部的空间越来越稀薄,白旖绾脸涨的通红,嘴唇轻颤,倏地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滑落,顺着莹白的脸颊流到林暮言手背。手指放松,红肿的指痕在细嫩的皮肤上分外显著。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脸,声音却坚如铁石:“绾绾,你不会知道,我多么想忘记你。宁愿死,也不愿再想起你。”
手掌撤离,林暮言大步走出电梯,再不回头。
白旖绾睁开眼睛,电梯门闭合,打开。闭合,打开。林暮言的身影出现,很快消失,重新出现。渐行渐远,每一次,都出现在离她更远的前方。
有没有想他?她该如何回答,他希望听她如何回答?说不止是想过而是分离的日日夜夜不曾停息地想念他,深附骨髓与生命同在,还是说她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小习惯每一种偏好每一种厌恶,抑或是说每次看到与他身材相仿的背影都会追上去拍那人的肩膀,其实心里清清楚楚不会是他,失望,然后下一次继续心存侥幸,不知悔改地将自己千刀万剐。
说出来又能如何?换得他微薄的同情,还是证明他魅力无边。六年都这样活过来,感情积压得太久太浓烈,欲语泪先流。不如一句“忘了”,云淡风清,忘却前尘,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车子驶上高架桥,一路静静坐在旁边的白旖绾突然开口:“先送我回家,我要换衣服。”
林暮言看她一眼:“这样很好,不用换了。”
“我冷。”
空调显示车内温度为26°,鬼都不信她会冷,但林暮言信。在下一个路口转回市区,经过无数个红绿灯,穿过大半个城市,把她送回位于市中心附近的公寓。
半个小时后,白旖绾下楼,一件装束都没变,依然是白色半长束腰风衣,里面穿浅紫色高领羊绒衫,下身穿裙子,衣带随走路带起的风轻摇。林暮言挑眉问:“不是要换衣服?”
白旖绾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想了想,突然觉得不冷了。”
林暮言下颌的一条肌肉抽搐,发动车子原路返回贾教授在城北郊区的住处。在同一个高架桥的同一个地点,白旖绾悠悠地说:“林总,我忘记买菜,请先载我去城西的菜市场。”
“到附近的超市买。”
“超市的菜不齐全,且不新鲜。”
“……你想好还有别的事要一起办吗?”林暮言耐着性子问。
“没了,只买菜。”
卖菜的手里抓着蔬菜吹嘘自己田里种的蔬菜新鲜安全无污染,卖肉的磨刀霍霍,海鲜店里飘出腥味儿。自行车的车铃叮叮当当乱响,步行的主妇挎着菜篮挑选食材。一辆宝石蓝的兰博基尼跑车停在这么烟火气的地方,造成滑稽荒诞的效果,引来路人的侧目和纷纷指点。林暮言透过车窗看着白旖绾穿梭在各个摊位,挑拣蔬菜,翻看吊在铁钩上的肉食,和小贩讨价还价,顺手牵羊牵走一把香菜,,一根尾部还沾着泥土的青葱,数只蒜头。脸上是自重逢之后,他见过她露出的最自然真实的笑容。
拎着大袋小袋走回来,敲他这边的玻璃,林暮言摇下车窗,她探进头,脸上还带着被夕阳照射后的潮红:“林总下来帮我挑一条鳜鱼,我记得教授喜欢吃。”
林暮言皱眉:“自己挑,你知道我闻不惯鱼腥味儿。”
“哦,那我一家一家慢慢找好了,反正这里有十几家海鲜店。”自言自语地收回脑袋。
林暮言深呼一口气,下车跟上她,回手一甩,车门被大力关上,发出一声巨响。白旖绾稳步向前,恍若未闻。
老板把装着鲜活鳜鱼的渔网直举到林暮言眼前:“看这鱼跳得多欢实,这可是……”林暮言截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自卖自夸,后退了两步,含糊地答应:“就这条,你收拾干净装好袋子。”被匆匆打断的店主把怨气发在倒霉的鱼头上,拿刀背着力一拍,适才还活蹦乱跳的鱼立刻晕死在案板上,任人宰割。林暮言强忍着恶心感,急步走到店外,呼吸新鲜空气。
白旖绾满足地窝进真皮座椅里,扳着指头把今晚的晚餐构思一遍:“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嘴角不知不觉扬起狡黠的笑,像极了偷腥成功的猫。
林暮言瞅着她,轻飘飘扔来一句:“绾绾,我知道你生理期喜欢胡搅蛮缠,所以特殊时期我一向容忍你,只是你最好知道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刻意咬重“一向”两个字,白旖绾幸灾乐祸的笑容立时消失无踪,红霞从脸颊蔓延到脖根,连耳垂也泛起淡淡的粉色。多亏这句话,接下来的时间她终于安安生生地没再给他出任何状况,一路无事地抵达教授家,却已经迟到两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