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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鸿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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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厚得可以当做武器的硬皮工具书从书房飞出,同时飞出的还有一把气哼哼的声音:“俊小子你当了总裁之后架子比总统还要大,嗯?”
林暮言熟练地抄起横空砸来的书,把身后的白旖绾推到前面:“她的功劳。”
贾教授从快要把他埋起来的满桌书籍文献中抬起头,看到站在林暮言身前的人,半眯的眼睛突然瞪大,又摘下花镜,把她从头打量到脚。
白旖绾讪讪地笑:“贾老头,你不认识我啦?我是……”
一本书再次飞来,精准无误地砸向她,白旖绾眼疾手快地躲回林暮言背后。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是谁。疯丫头,终于舍得从外星回来了?”中气十足的吼叫,完全不似由年过七旬的老头发出。
一切都没有改变。厨房的色调依旧是被她鄙视了很久的暗粉色,格局也依旧是左手灶台右手微波炉,电器都是十几年前的型号,市面上早已淘汰;连料理台上的瓷砖都是过时的白色长条抛光砖。
贾教授是学术界泰斗,研究的是世界最前沿的课题,掌握的是世界最先进的技术,然而他的生活环境却似乎静止不动,十年如一日。
外间教授咋咋呼呼地架起棋局,楚河汉界分明,扬言要与林暮言大杀三百回合。白旖绾择菜,放入水池中冲洗,太阳能的温水浸过她的手背,有几滴溅到胳膊上。不知从哪个方向投射的夜灯,给窗外的一片沉沉夜空披上一层玫瑰色温馨薄纱。是的,一切都没有变。她只是离开几分钟,而不是六年,两千一百九十个日升月沉。
大三那年,林暮言被贾教授找来做助手,协助他完成一个国家级的项目。他负责其中财务管理和趋势预测方面的工作,应该不是特别劳心费力,却整日忙得见不到人影,连说好工作结束后的约会也动辄迟到两三个小时。跟他说话,半天得不到回应,低头看,他已经枕着她的大腿睡熟。半个月后,白旖绾忍无可忍地冲到贾教授家,气势汹汹地砸开门。
“臭老头你怎么奴役我们家……暮言……的……”一句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弱,到最后一个字已经差不多只见嘴唇张合,不闻声音传出。
屋内的状况和她想象中的林暮言被压迫着奋笔疾书的情景大相径庭。客厅里的一老一少,对坐棋案两头,满头白发穿着背心短裤的老教授摇着蒲扇盯着棋盘嘴里嘟嘟囔囔,而对面的林暮言正抱着胳膊打盹。
一枚刚吃下的马被随手丢过来,老头子吹胡子瞪眼地吼回去:“疯丫头你叫谁臭老头?俊小子陪老头下几盘棋你鬼叫什么,啊?把老头的棋路都吓跑了。厨房在那头,做饭去,老头吃高兴了就放你的俊小子一马。”哪里是德高望重的教授,分明是□□老大,白旖绾被他欺压良民的恶势力震慑,居然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洗菜淘米。
在里面还能听到老头吼完她又去吼刚被吵醒的林暮言:“俊小子你怎么教育你这小女朋友的,啊?看照片挺文静的一个孩子怎么急吼吼的……”
回家路上,白旖绾不解地问:“暮言,陪人下棋会很累吗?”
林暮言打着哈欠回答:“不会,累的是要怎么输棋又不被对方发现。”
白旖绾不信,找个日子亲自下场和教授对弈。象棋她是生手,前两局意料之中被杀得片甲不留,老头子笑得眉须乱颤。到第三局,她带着不自信的心态仔细分析敌我形势后,怯生生喊出一句:“将军。”一招制胜,老头立刻跳起来哇啦哇啦叫嚣着要再来一局。白旖绾毫不客气把林暮言推回火坑:“你们尽兴,我去做饭。”窜回粉红色调厨房,不时探出脑袋用眼神对林暮言表达感同身受的无限同情。
多年不曾下厨,没有人给她洗手作羹汤的时间和机会,有些生疏,倒也勉强应付得来。鳜鱼清蒸,炖了汤,西蓝花烧牛柳,西芹百合,水磨豆腐整块蒸熟,再加一个白灼菜心,都是教授偏爱的清淡菜色。
饭菜摆上餐桌,出去叫两个男人吃饭:“暮……林总,教授,吃饭了。”
三菜一汤,三个人吃足足有余,贾教授多年未能尝到她的手艺,吃得眉飞色舞。白旖绾却只夹少许青菜,食量小得不像成年人。
林暮言不语地看着她挑起一点白饭小口吃下,眉头不动声色地轻皱,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转向贾教授,说明今晚拜访的来意:“教授,明盛和ICE有意举办一次面向森重集团的高峰论坛,是……白小姐提出的方案,我们希望您能出席。”
若不是她提,林暮言也想不到动用贾教授的人脉。明盛和ICE愿意搭台布景,森重不会不登场,怕只怕请不来正角,若来的只是小角色,一番功夫又要白费。但如果能邀到贾教授,情况必然大不相同。森重的产品研发和贾教授的专业研究契合,多年来一直努力打通贾教授的这层关系,就算不能深入了解他的研究成果,能得他指点一两句也会受益匪浅。但是越是大知识分子脾气越是古怪,像贾教授就从不出席商业场合,听说森重在他这里没少吃闭门羹。
果然林暮言一提此事,贾教授的脸色已经沉下来。白旖绾抢着说:“林总糊涂了,教授是世外高人,你却拿我们的琐事来烦他,明知道教授不出席任何商业场合的。”
事先套好的说辞,却因为“我们的”三个字意外取悦了林大总裁,头稍稍偏向她,晕黄的灯光下,眼角眉梢都带出些许温柔,“你当谁都和你一样目光短浅,这次论坛的主题是科技和商业实用如何更好结合,利国利民,教授怎么会因私废公。”
“原则问题不容谈判,别以为你陪他下了几盘棋,我给他做了几次厨娘,就能动摇教授的原则,对吧,教授?”白旖绾笑眯眯地,诚恳地问贾教授。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高帽子一顶一顶戴下来,先讲国计民生,再讲私下交情,贾教授推拒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扼杀,苦笑着摆摆手:“你们两个娃娃联手算计孤老头,老头有什么办法,时间定下来通知我。”
白旖绾偷偷转脸对林暮言做个鬼脸,林暮言笑了笑,站起身向贾教授敬酒。贾教授平日滴酒不沾,但今天看着这当年被他称作梦之队的两个人再度联手,虽说被算计的人正是他自己,心中却也是真正高兴,开了一瓶珍藏的56°茅台,也不招呼林暮言作陪,一个人喝得怡然自得。
他活了七十多年,本身就是有大智慧的人物,又兼历经世事,早修炼成人精,又是他熟知的两个孩子,从开始就看出他们的关系复杂难辨,相互称呼又是那样客气疏远,他看在眼里,也不揭穿。只是酒过三巡后,心头话还是不吐不快:“疯丫头,老头不是答应过你出嫁的时候拿一个国家一级专利权当嫁妆?现在这里有近百个专利,你们俩孩子什么时候把本儿领了去?”
林暮言拿着汤匙的手登时僵在半空,却在白旖绾的目光投来时恢复自然,稳稳舀起一匙鱼汤,不言不语地喝下。白旖绾尴尬地笑笑,叉开别的话题,所幸他也只是酒后醉话,并没穷追不舍。
晚饭后白旖绾清洗碗筷,林暮言又被贾教授缠着下棋,直让他乘着酒兴赢痛快了才放他们离开。
林暮言送白旖绾回公寓,车停在楼下,车厢内一片暗黑,仅能靠路旁的微弱灯光感受身边人的模糊轮廓。火光一闪,林暮言娴熟地点燃一支烟,灰白色的青烟从薄唇吐出,飘然四散。
白旖绾微微皱眉:“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林暮言右手把玩着一个zippo银白镜面打火机:“你知道我有收集烟的习惯,还每年送我打火机,我以为这是你的暗示。”
每年他的生日,白旖绾都会送他一款zippo限量版打火机,国内买不到,就托高筠灏从美国买了寄回来。每一个打火机她都重新找人用激光画上她的简笔笑脸,眉眼弯弯,嘴角弯弯,右边有一个酒窝。全世界再找不出第二个雷同品。他说她是他的独一无二,于是她送他的东西,必定也要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白旖绾嗤笑:“总之都是我的过失。”
林暮言静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车顶说:“上次的事,我并不打算道歉。”
白旖绾笑笑:“当然,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至于苏聘葶,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若她能就此扳倒我,我只会佩服她。”说着就去开车门。
“绾绾。”他终于轻声叫她。却没有看她,仿佛只是在和自己记忆深处的人说话。这一次,没有逼迫,没有质问,没有嘲讽。
白旖绾没有应声,只是缓缓地收回手,缓缓,缓缓地低下头,看着他随意放在身侧的手,每一条纹路,都曾抚过千万遍,熟悉万分。而这个独属于一人的称呼,温柔缱绻,还以为穷尽一生,都没有机会再听到。
“既然不喜欢,那么这件合作案结束之后,不要再掺和生意上的事。”林暮言语调很平淡,但语气很认真。
“除了赚钱,我还会做什么,还能做什么?”白旖绾反问。她一点都不贪心,喜欢的,就那么一点,可惜永远得不到了,不喜欢的,也不多,可惜永远不能回头再来。
她自嘲的一句话,却让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是他用年少时那颗最纯粹最真挚的心,发誓要穷毕生心力,护她一世无忧无虑的女人啊,多少年的绝望和怨恨,在这一刻,忽然都无影无踪,只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在她的脚下。“钢琴演奏,钻研书法,或者当真到纳沃纳广场卖唱,哪一种,都好过现在。我,只要你内心欢喜。”
这样软弱地近乎乞求的语气,会出自林暮言之口?白旖绾笑了,不,一定是自己听错了,那么意气风发的男人,连说情话时,都是自信而骄傲的。
“绾绾,你不缺钱,或者只享受赚钱的乐趣?我可以赠送明盛的部分股份给你,无需花心思转手投资,只等着年终分红。明盛在一天,你无忧一日,甚至……”甚至今时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才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可是他却不敢再说下去,怕再多说一句,就会红了眼睛,被她看出端倪。
刚刚有些回暖的心骤然回归寂冷。多年前,他轻轻松松逼她远走他乡,六年,她在异国他乡,流血流汗不能流泪,六年,他大张旗鼓,把梁宛倩捧成所有女人都会嫉妒的对象。多年后,她归来,他轻轻松松拿钱打发她。这算什么?青春补偿费?他们的幸福,牺牲了微不足道的她,可是,她的幸福,又该向谁追讨。呵,他当然不懂,他差点毁掉的,是她的一生啊!很想问问他,若用金钱衡量,值多少呢?
终究,她不过是他闲暇时的玩物。
奇怪的是,尽管心里的悲愤已经像海啸般毁天灭地,她反而笑得出来,第一次感激高筠灏的“栽培”,让她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与他抗衡,终于不再,依附着他而生。
“林总真是慷慨。只是,我如何生活,不劳林总破费,请相信,我不会再亏待自己。”
开门下车,毫不停留地走回公寓,连告别的话都想说一句。
林暮言合起眼,一动不动地仰靠在椅背,像是疲惫得连手指都不愿再动。指间的烟燃出长长的烟灰,掉落在真皮座椅上,车内唯一的红光式微、熄灭,黑暗重临,沉沉压向林暮言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