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山番外》佛罗伦刹

5、第 5 章

　　陆行焉这样的女子，怎会流泪呢?

　　莫不是，因自己说了重话?

　　“你...”

　　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阿九，不要哭。

　　她的眼睛像泛着涟漪的湖泊，谢无咎盯着她，不由得会失神。他只是大脑失去了记忆而已，可他的身体记得陆行焉。他的手会为陆行焉取明镜刀，他的肩能为陆行焉遮风雨，他的眼睛看不得陆行焉流泪。

　　“是我言重，你别难过。”他为难道。

　　见他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陆行焉却突然地破涕为笑。

　　她何时见过谢无咎这么正经的样子啊。

　　也许，曾经奈何府那个宗主面具之下，确实是这样一张沉重的脸。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从不让她看到那个真实的自己。 “你怎么又哭又笑的。”谢无咎皱眉，他犹豫要不要给她擦眼泪。

　　他的手在将动未动之间摇摆，下定决心，既然她是自己的妻子，给她擦个眼泪又怎么了，他正要把手伸出去，陆行焉却跃起抱住他的脖子。 “你这个混蛋。”她咬牙切齿道，“你欠我的，永远还不清。” 她突然撞入怀里，谢无咎踉跄后退。

　　他的腿不好，甚至无法接住她。谢无咎被她撞到在地上，尾骨发痛，陆行焉骑坐在他身上，她揪起谢无咎的衣领这么个八尺高的男儿，在她手上一点尊严都没有。若要比狠心，她永远比不得奈何府里的宗主。他怎么能将她的心伤得四分五裂，踩得稀碎，然后转身就把她给忘掉呢?

　　“你怎能如此蛮横!” 谢无咎试图与她说理，可是她泪珠子搭在自己衣襟上，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陆行焉，别哭了好不好。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他的手，终于历过千辛万苦的艰难险阻，去为她擦掉眼泪。陆行焉打开他的手，她两只单薄的手掌捧住他消瘦的脸庞，一毫一毫地吻在他面上的这道疤上。

　　这道疤已是他身上的旧伤了。平素里，只是影响面貌，而不会疼痛。现在她的吻落在上面，好似一个个细小的针尖往他心里头刺去，又疼又痒。众生皆浮萍的俗世里，从来没有人似他一样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漂流而去。

　　他怎么能松开手呢?

　　她不准他松手。

　　陆行焉一手禁锢他的后脑勺，一手撕扯掉自己身上的衣物。月华色的深衣从她肩头落下，是比月色更皎洁的肌肤。

　　她身下空无一物，谢无咎拼命想要挣脱她，不可。太不可了，纵是夫妻，他也无法在搞清楚他们过往之前，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她行房。以前的事可以不清不楚，但是从现在起，从他能掌握的情况下，一切都应该是清清楚楚的。

　　“陆姑娘!” 陆行焉烦躁极了，这才不是谢无咎，谢无咎不会推开她，若她肯主动，谢无咎是会高兴坏了的。她点了他的穴道，谢无咎浑身气力被抽走，他无辜地瘫躺下去。 “你想不要痛苦，可以忘得一干二净，那我呢?除了你留下的这一堆烂摊子，我什么都没有。” 她从没有这样动怒过，不，有过一次，他骗她去杀谢欺山那一次。

　　她的爹娘有其它儿女，她的恩人谢欺山有萧声声，她的朋友萧永有他的信仰，赵师兄和沈师姐也是成双成对的。她身边的一切，都是一双双的，只有她，被一个男人耍得死去活来，最后他一走了之，还是抛下了她一个人。

　　他可以做个没有后顾之忧，恣意妄为的孩子，她爱他时他便把世上最好之物捧到她的面前，她不爱他时，他便把一切都收走。陆行焉以掌风将桌上的酒杯握于手中，对着他的唇灌了下去。 “你给我喝了何物?”?

　　他刚问完这话，胸腔中便烧起一团火，向下腹迅猛地蔓延而去。 “陆行焉!”他因震怒，额上青筋凸起，“你...你...你太大胆了!”?

　　“都是你教的。”

　　谢无咎被侵蚀意志，已然听不清她说着什么话了。他只晓得自己是痛苦 的，万般痛苦。一次次欢好的记忆涌入脑海，有发生在这间屋的，有发生在其它地方的。

　　他时常做噩梦，有许多噩梦。被噩梦侵袭一次，他就在胸口抓出一道伤，只有疼痛才能缓解他的梦。她凉薄的吻落在他胸膛上，眼泪打在他的心口，湿凉的触感缓解了他心里那一团火。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陆行焉伏在他胸膛上，喃喃自语。为何之前能等她三年，现在却不行了呢? 为何不等她武功恢复，替他净化心魔，为何不等她找到破蛊之法救活欺山，为何不等她把被他搅成一团乱麻的江湖整理干净，再还给他... 她需要时间去恨他，也需要时间去原谅他，为何不等她呢?

　　“你快走开!”他嘶吼道。

　　他再是个废人，依然是个男人，会伤害她的男人。

　　但陆行焉只知道，她想要他像以前那样爱她爱到癫狂。

　　谢无咎第二日醒来，望着一室狼藉，头疼欲裂。他记起昨夜之事，先是这自称是他妻子的女子，恬不知耻地缠着他，然后，就变作他缠着她做此事了...

　　陆行焉已晨起打坐罢，煮了清粥给谢无咎。

　　她端着粥回来时，见他已穿戴整齐。倒也真是奇怪，没了记忆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管是奈何府的宗主，还是谢侯府的公子，永远穿得像只发/情的孔雀，现在他只穿一身灰蒙蒙的僧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佛门的俗家弟子。

　　“昨夜...”他艰难提起。

　　她轻飘飘看了眼他，眼神又落在窗外干枯的枝头上，“给我一个孩子，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至清和佛祖对我的恩德，我总有一日要还的。昨夜...可弄疼了你?” 以前的谢无咎是不会这样的。

　　小时候弄疼了她，就给她扔来一本武功秘籍当做补偿，后来弄疼了她，则是舔着脸过来，厚颜无耻地问她自己厉不厉害。

　　他何时好心肠怜惜过她呀。

　　陆行焉摇头道:“不疼，你向来很温柔。”

　　“我不会哄女人...对你也是，对白姑娘也是，所以在破云山上才闹出了误会...” 陆行焉听到这话，不禁笑了。

　　她笑起来的模样很陌生，却也很动人。

　　谢无咎这张嘴竟然说他不会哄女人。

　　“你若想哄我，不该在此时提你的白姑娘。”

　　“不是我的白姑娘...你不要强词夺理。”

　　陆行焉把粥推给他:“趁着温热喝了吧。”

　　谢无咎有些犹豫，他不能保证这碗粥里没有添什么药物。

　　陆行焉见他不信任，便又几分薄怒，真是个不识好人心的家伙，给他煮粥，从来不听他说一句谢，现在倒好，不仅不谢她，还要怀疑她。

　　“你自己待着吧，我有事要处理。”? 江湖门派助破云山灾后重建，若此时她只字不提他们的付出，只怕这些门派的人心有不甘，又要在背后说她。她和赵行风商议过了，诸门派人员凋敝，应是靠扩充人手，重振威风的时候。但是，经历两次疾青盟会，江湖这些门派已经失去了人心，江湖之辈，宁愿自立门户，也不愿加入十大门派。陆行焉决定借银子给各大门派，让他们用来招兵买马。但是奈何府银库都用来救济破云山了，再要拨款，只能动用谢侯府的银库。

　　赵行风为难道:“若要用谢侯府的银库，必要公子亲笔的信函...若此时告知公子他的身世，恐怕会引他想起过去之事。”

　　“他失忆只是一时，你我都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江湖被他搅成这 样，他自己闯的祸，总要自己收拾了。”

　　“可是...”

　　可是现在这个谢无咎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也不必痛苦。陆行焉道:“你与师姐新婚燕尔，应多在长辛山陪师姐。案头的琐事以后都直接由我来处理吧。”

　　陆行焉一向心意坚定，没有回旋余地。赵行风也索性接受她的美意，每日处理江湖琐事，到底不如闲云野鹤时候自在。

　　陆行焉见罢赵行风，便抱着一怀书信去见谢无咎。

　　她记得早晨离开屋子时，明明狼藉一片，这才不过一个时辰，就被整理得干干净净。

　　桌上的粥碗也空了，她绕过中庭的回廊，抵达内室，见他正在案头读佛经。陆行焉夺走他手头佛经，将怀中书信置于桌上:“这里有些书信要回，我口述，你替我写。”

　　谢无咎只知道这女子说是她的妻，既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都说她是他的妻，那她应是他的妻了...可是，他的妻，又是什么来历? 她是做什么的，又是什么出身?

　　他拿起一封信，见信封上写得是陆盟主亲启。

　　再看其它的信，每一封都是陆盟主亲启。

　　他恍然想起当初破云寺中，有人说如今的武林盟主是个女人。 “你...竟是武林盟主?”

　　“不行么?”她反问道，清冷的眉目间是有几分威严。

　　谢无咎渐渐拼凑出他们过去的样子。

　　她是武林盟主，难怪自己的家人都听她的话，看来，是她仗势欺人。 “不是，只是当初便心存疑心，世人皆庸俗，怎会让一个女人做盟主。”

　　“从前有个恶人，他欲江湖人都听命于他，以一己之力将江湖搅成一团浑水。我也不过是趁着这个机会，拨乱反正，才得了这盟主之位。”

　　“那恶人呢?”

　　“既然是恶人，自有老天收拾。”? 谢无咎也想不起江湖的事，他潜意识里，自己和这潭浑水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他日复一日的噩梦，都是被关在一个黑暗的石屋里。他的身份已经远远超乎他自己的预期了，原本，他以为自己就是个普通的江湖人物。一个女人能以武学服众，坐上盟主之位，定是有非常的毅力，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

　　“那你我...”

　　“快些做正事，别误了信差送信。” 谢无咎过去事事都争强好胜，就算是写字，也要写到千金难求一字的地步。陆行焉语速轻缓，好让他的笔速跟得上。她给各大门派的回信言简意赅，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事，绝不用长篇大论来含糊，一如她的刀法干脆利落。谢无咎与她半日相处，不禁刮目相看。世人行事说话，多爱拖泥带水，常用各种辞藻修饰，反倒本末倒置。

　　信差下午来取信，陆行焉按时把信交递给他。对于信差来说，陆行焉可比上一为宗主尽职许多，最明显一点，是她从不拖延。

　　陆行焉送信罢回来，见谢夫人正和谢无咎一处。这个谢夫人，自昨天起眼泪就没断过。她煮了碗面给谢无咎，泪目盈盈望着谢无咎，谢无咎被她看得尴尬，只得埋头吃饭。

　　陆行焉上前，恭顺地掺扶起谢夫人。从谢无咎的角度看去，她动作轻柔，但只有谢夫人知道陆行焉是强行用内劲把 自己给拽起来的。

　　“母亲身体不好，大夫叮嘱了这个时候一定要用药休息。” 谢无咎也正愁谢夫人让他不得自在，他道:“还是快扶母亲去休息吧。”

　　陆行焉将谢夫人重新关进屋里，谢夫人要冲出去，她把门反锁。 “不是说了，夫人您平时只需要照顾阿宝么?无咎那里不用你操心。” “你...无咎是我儿子，你不让我见欺山，也不让我见无咎，凭...凭什么。” 谢夫人面对陆行焉，只敢小声说话。 “是欺山不愿见你。至于无咎...你们萧家人杀他时，可曾在乎过他是你的儿子吗?” 谢夫人这一年实在憋屈，陆行焉方才语气过于凝重，她叹口气，用缓和的语调道:“无咎何时见你，我会做好安排。你不要经常动气，也不要愤愤不平，怨天尤人，以前你做的错事，以后亲自弥补回来便是。” 她生怕谢无咎一见到谢夫人哭，就想到以前的事。虽然他迟早都要想起来，但至少也要让他享受足够这个美梦。

　　她回去，欺山来看谢无咎，欺山不与他谈过去之事，只论诗酒之道，二人倒是谈得欢畅。

　　果真能让谢无咎放下一切的，只有谢欺山呐。谢欺山一走，谢无咎又拿出佛经默诵。陆行焉想起他方才和谢欺山有说有笑，自己一来便开始念经，心中不快，她走上前，将他手中的佛经直接扔进火盆里。

　　“你...”

　　“我，我如何?说了等我受孕成功，便放你去伺候佛祖。你不信我么?” 他的确不信她。

　　这女人恬淡的外表之下，如狼似虎。陆行焉握住他手:“看书多无趣。我带你去做有意思的事吧。”

　　“何事?”?

　　他十分警觉。但是想从陆行焉手下逃脱，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她抓着他的手飞奔下山，她十 分灵动，只是谢无咎这条伤腿，很难跟上她的步子。陆行焉拦了辆马车，送他们二人去魏阳城。自谢方怀死后，谢宅已成一座死宅。谢欺山将家仆散尽，百年宫宅，再无人迹。

　　谢无咎在谢府长大，来到此处，难免会牵动起记忆。

　　“这是何处?”

　　这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陆行焉点了一把火，她将火把递给谢无咎。谢无咎以为她是要让他领路，可他不知这里的路要怎么走。阴森森的宅子，这 个女人不怕么?

　　他侧目看向陆行焉，容色沉着，“为何来此地。”

　　陆行焉却只是微微一笑。

　　火光映着她的笑颜，很是动容。他不知她笑中深意，正苦恼猜测时，她一掌劈向他手肘，他手肘一松，将火把 扔了出去。

　　火把落在木梁之上，一场大火迅速蔓延开来。 “你疯了!”谢无咎当下的反应是要救火——就算是没人住的房子，也不能烧掉啊。

　　这疯婆娘，她还有多少离经叛道之事要做! 他不知水在何处，陆行焉却已转身跑到西面的屋中，那是谢府酒窖所在。她曾在谢府外逡巡过许多次，十分清楚谢府布局。

　　她扛出一罐酒，泼向火海。谢无咎要阻止她，被她一掌劈开，他跌坐地上，扶着被她打过的胸口，看着她不知疲惫地，一坛酒一坛酒地泼向火海，火势滔天，壮美地仿若末世降临，他怔住，忘了阻止。

　　火势越大，若再不离开，二人都要葬身火海。谢无咎也不顾自己这条烂腿，踉跄上前，扛着她逃离火海。

　　整个谢侯府，只剩断壁残垣。

　　谢方怀给谢梅生下毒的那间屋倒塌了。谢无咎杀死谢方怀的那个院落，也倒塌了。二人回到马车上，谢无咎惊魂未定，他语气严厉:“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陆行焉依旧淡然如常:“何事?” “就算你跟这个宅子有仇，也不该...你想毁掉它可以，可你不能将自己也置身火海中。”

　　方才那一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火海壮丽，而她像一只扑向火海的蝶。

　　“你这人，明明是你失手纵的火，怎又怪我。”

　　她嗔怨，眼神异常平静，好似真相就是她说的那样。

　　谢无咎想，自己记忆里纵没有其它的女子，但她也不是什么正常女子。

　　她像个被骄纵坏了的疯婆子...可是，过去是谁纵容着她呢? 他零碎的记忆，已经记不得，当年被关在魍山陵时，是那个不畏风雨艰辛要逃离的小女孩，给他反叛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