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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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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法的车门拉开,姜椿一眼就看到在后座捧着剧本的余少倾。
这算是她二十多年人生中少有的近距离看女明星的时机,头一回她竟萌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感觉文字是如此贫瘠,难以将余少倾的美完整表达出来。
她们正准备去找化妆师,因此余少倾现在是纯粹的素颜,口罩被拉下来堆在下巴处,脸只有巴掌大。
鹅蛋脸,柳叶眉,唇不点而朱。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杏核眼,往这边轻轻一带,姜椿这才明白为何古人能写出“眸若星辰”这样的句子。
可美人是冷的,她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念着自己的台词,眼角一撇,看到刚上车的姜椿。
“新人?”
陈梓在后面轻轻推了姜椿一把,她忙说:“少倾姐好,我是新来的助理,您叫我小姜就好。”
陈梓说:“小孙把腿摔伤了,要好几周的时间才能好,我就找来小姜理暂时顶上,好歹先把这部戏拍完了。”
余少倾点点头,重新把自己埋回几层驼色的羊毛围巾里,她头发绑了个单边麻花,大概因为不停在蹭,不听话的头发丝纷纷跑出来,有些凌乱了。
姜椿瞧见她手里几张皱巴巴的纸,估摸着应该是撕下来的剧本。
分明还未到片场,服装也还没换上,古典美人已然坐在她们面前,仿若穿过千年时光,朝她伸出纤纤玉手。
指尖挂了三袋剧组标配的早饭。
“葱油饼、肉包配豆浆,有一袋是给司机师傅拿的。”
“好嘞,谢谢余老师!”司机在驾驶座上大声道谢。
余少倾缩回后座上继续面无表情地看剧本,姜椿捧着还冒热气的包子,觉得违和感充斥着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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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片场的时候,天边刚出现了一点点亮光,余少倾被化妆老师带走,陈梓就在边上把姜椿包里的东西一样样嘱咐过来。
“黑咖啡,消肿的,待会儿少倾姐化好妆你就把杯子给她……暖宝宝,药品,创口贴……嗯,都带了,行就这样,待会儿机灵点。”
姜椿抱着余少倾的戏服,在脑内回忆着这部正在拍摄的电视剧的内容。
邵叔华导演执导的这部大型古风玄幻电视剧名字叫《上弦月》,讲述了九天月族神女寒月为寻找失踪的苍泉剑下到人界,偶遇年轻剑客温清明和孤女云光,三人相遇相知,在结伴游历天下的过程中逐渐解开谜团的故事。
这部剧是小说IP改编,原著作者是个文学系出身的年轻大学老师,当年在网上连载的时候因为文辞句子优美,配角死的速度仿佛免费,虐得读者一边嗷嗷叫,一边含泪催更,堪称网络小说平台的一大奇观。
姜椿不幸被骗进去看了几页,然后熬了一个大夜看完了全文,足足花了一个多星期才从寒月的世界中缓过来。
她对于阅读的书籍向来有不低的要求,加上本身泪点高,能把她看哭的小说,足以见作者的功力之深。
小说火了,资本的目光自然聚了过来。
二次元拍真人版利弊交杂,遇上好剧本、好演员,书剧双赢,可若是时运不济……姜椿听说过一个辛酸的反例,当年曾是“一见误终生”榜单冠军的某书男主角,荧幕化后从神坛跌落,变成了“查无此人”。
余少倾饰演的是温清明在山里捡到的孤女云光,今天拍云光遇到温清明之前的戏份。
化妆师给余少倾上的底妆比她本来的肤色还要暗一点,加深眼窝后跳过了高光腮红,加重了阴影的力道,镜子中面若银盆的古典美人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黄肌瘦的“少女”。
若别人不说不说,谁能想到饰演这个“少女”的余少倾已经年近三十了呢?
许多好演员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在现代化妆技术的辅助下,他们能逆转时间的长河,将属于另一个人的一颦一笑完完全全展现在观众的眼前。
“各处修修补补,灯光造型都检查一下,准备开机了。”
姜椿蹲在片场边,录音小哥分了她个箱子垫在屁股底下,过了一会儿陈梓和统筹沟通完,也坐在了姜椿的身边。
“早起很累吧,这场才0.5,中午能早点收工,你在中间间隙可以睡一会儿。”
0.5的戏意思是这一场占半页纸,算是个比较短的剧情。
“其实还好,以前上班也要早起的。”
话是这么说,姜椿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
陈梓眼睛盯着片场上的动静,嘴角却扬起笑了,“我猜猜看,你是学传媒的,还是广告?你长得清淡,倒像是文学系的。”
“本科学金融的,刚辞职。”姜椿老实交代,“之前还兼职写小说。”
陈梓说:“金融?学金融好啊,赚的钱多,怎么跑来做艺人助理了?这儿可不稳定,还容易遭罪,我最开始认识的几个这几年纷纷转行,不是转经纪人就是干脆不在娱乐圈里干了。”
姜椿听出她大概是把她当成为了追星头脑一热来当助理的人了,赶紧说:“我在写一本新书,想来真实感受下片场的氛围,找点灵感。”
陈梓诧异地转头看她一眼,也没再劝什么,只是说:“好好干,少倾姐不是那种会难为别人的人。”
—
孤女山间奔跑。
她在小镇的混混堆里长大,因为身形瘦小备受欺负,年岁渐长,那点姣好的容貌开始被察觉,混混们谋划着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妾,惊慌失措的少女趁他们不备,一头跳下轿子扎进了深山里。
荆棘划破了她的衣服,碎石扎伤了双脚,可唯有不停奔跑,才有一线生机。
“死娘们,给我站住!”
小混混们气急败坏的嘶吼离她越来越近。
痛,好痛,从背后蔓延到四肢的疼痛,眼前的草木都变成了灰蒙蒙的色彩。她脚步踉跄,摸索着扶住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气。
跑,快跑啊!
千万不要被追上!
她猛咬舌尖,试图用这种方式刺激自己的神经,满是血痕的脚踝颤抖着抬起。
扑通——
她脚一软,一下摔在地上,下巴磕到石头被磨得血肉模糊,只差一点就要见骨。
不行,还不能倒下,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她抠着泥土,强撑着站起来,耳畔嗡嗡作响,许多声音混乱地交叠在一起——断木,哭喊,利刃刺破人体,温热的血溅到她的手上……
打起来了!谁?是谁?!
山景和人影在她眼中变成了模糊的巨大色块,那些声音渐渐弱了,她身子摇摇晃晃,终于难以支撑,向后倒去。
有人接住了她。
缎面披风裹住她满是血痕的身体,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对方衣衫的一角——柔软、光滑的料子,似乎还闻到淡淡的熏香,这些都是她从未得到过的。
温清明抱着孤女,手上的力道不敢重一分,生怕弄疼了浑身是伤的她。
“没事,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那些追你的人都被我打跑了……”他柔声安慰道。
一缕血丝从孤女嘴角缓缓淌下,温清明腾出一只手,附身轻轻擦去这道刺眼的痕迹。
手忽然顿住了。
温清明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孤女的瞳孔涣散,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却依然靠声音辩明了温清明的方位,将手中之物刺入了他的心口。
那是她的银簪子,她那混乱记忆中唯一记得之物,在数年的流浪生活中,她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这件“宝贝”,哪怕几天没有吃饭也从未动过把它卖了的念头。
现在,锋利的簪头刺穿了温清明心口的布料,她的手颤抖着,再无力前进。
温清明叹了口气,他握住孤女的手腕,她听见银簪刺破血管噗的一声,浓郁的血腥味霎时朝她扑来。
温清明对胸前蔓延开来的血迹熟视无睹,他抱住孤女,用她此后惦记了一生的温柔声音说:
“云光,别怕。”
……
“好,卡——”
姜椿跑过去把羽绒衣披在余少倾身上,她在原地坐了一小会儿,呆滞的眼神如潮水般从她眼底褪去,姜椿面前的余少倾重新变回了清冷的模样。
“余老师您的演技实在是太好了,我以后可以来找您交流一下吗……”饰演云光兄长温清明的男演员实际年龄比余少倾还小好几岁,一口一个拖着长音的“余老师”叫得姜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看见余少倾还坐在地上,连忙伸手就要扶。
余少倾却仿佛没看见,自己撑了一把站起来,拍掉掌心的泥土,淡淡道:“这部戏拍完之后,你去找个老师进修下表演课吧。”
男演员额头青筋一跳,余少倾说这话时没有克制音量,身边一圈工作人员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正尴尬地想给自己找台阶下,导演组的工作人员跑过来,说:“邵导让男主过去一下。”
男演员的手收回来,胡乱在衣服上摸了几把,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狠狠瞪了一眼余少倾。
装什么装。
姜椿从他脸上读出这四个字。
她对男生一向脸盲,加之现在古装剧的男主造型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隐约记得对方是某个选秀综艺出来的男团成员,节目还在播的时候因为脸长得好看被众多粉丝追着喊“哥哥”,大概是偶像道路难走,现在开始转型拍戏了。
“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可以做演员了。”余少倾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小口水,蹙起眉小声说,“面无表情,台词口齿不清,根本接不住戏……”
姜椿在心里深表赞同。
陈梓站在她的另一边无奈道:“男女主是资方指定的演员,邵导那天吵得多少凶,不也没能换掉。”
余少倾把保温杯换成暖手宝捧着,看了一眼姜椿,没再说下去。
姜椿挪开视线……是因为她在这里,所以余少倾才不继续说了吗?
她无法确定,但是能明显感受到余少倾透露出的戒备。
过了一会儿,男主演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来,走到余少倾几步开外的时候猛然刹车,面色铁青,仿佛这边有个雷池,他是一步都不肯跨过来。
“云光倒在温清明怀里然后捅了他一刀的那个镜头重拍一下,来,演员准备一下……”
余少倾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把羽绒衣脱掉交给姜椿,她在坡上走了几步,一只手扶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开始酝酿情绪,“从云光跑到这里开始吧。”
“啊?”男主演被余少倾眯起眼瞟了一眼,立刻老老实实去点位站好,“哦哦哦……”
为了呈现最真实的场面,邵叔华坚持要实地取景,是以剧组把设备运到了影视城边的一个山坡上,当真是应了小说里写的“斜枝交错,杂草丛生”,就是难为现在所有人都要一脚深一脚浅在林间移动。
男演员被导演骂过了一遍,再来显然有了些许进步,台词也有起伏了不少,这一条磕磕绊绊总算是过了,再补几个特写镜头就可以杀景了。
姜椿撑着手在旁边围观,一遍又一遍见识余少倾在戏里戏外两种角色之间快速切换。
如果说大多数人都是在“演”戏,那她就是戏中人。
那年拍《秦淮》时,她就是那个明明能进中学,却为了弟弟妹妹把自己卖给富商做小太太的女孩;现在拍《上弦月》,她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大家眼中出身不明的孤女云光。
她是天生捧着演员这碗饭的人。
“很不错的演技吧。”陈梓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
姜椿点点头,“人好看,演技又好,为什么她不红呢?”
边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陈梓说:“少倾姐其实……经历挺坎坷的。她原先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人,不喜欢的东西从来都是有话直说,那些视频录像却被一遍又一遍拿出来当黑料……你是不是觉得她对你有很强的敌意?”
姜椿说:“那不是,只是觉得好像周围人都被隔开了。”
陈梓笑了笑,这个笑容十分勉强,她说:“因为她不敢再去相信别人了,把自己变成一个看似不好相处的人,用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她才能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是演戏。”
姜椿想,余少倾对于这份职业应该是十分虔诚的。
会帮助理和司机拿早饭的余少倾,怎么会被认为是个性格冷漠的人呢?
到底是自己的眼睛还是别人的脑子出问题了……
很长时间后,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这个热度为王的时代,大多数人最关注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