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鹤书》折酒三两银

14、火锅

　　鹿海别墅的夜晚是寂静的，姜椿靠在沙发上听完了一段漫长的人生，她是在一线城市的小康家庭里长大的孩子，虽然说不上无忧无虑，至少能称一句一帆风顺。
　　有更多和她同龄的人，拼命地努力只为了一个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姜椿是见过的，她从前的室友，就是个小县城里考出来的大学生，一进入眼花缭乱的大学校园，身边同学谈论着时髦的事物，显得这样朴素的人是如此格格不入。

　　可这就是这个世界，这个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世界。
　　姜椿不知道余少倾还有多少事情是没有说出来的，比如乍到的惶恐，比如成名时的无措，又比如谎言戳破后的无力感。

　　她那优于常人的共情能力在这时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但也让她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空洞感觉之中。姜椿抱着靠枕缩在沙发上，久久沉默。

　　万幸的是，无论是舒鹤还是余少倾，都没有注意到她这一小段时间里的失态，因为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余少倾的讲述是一个很慢的过程，故事的时间跨度很大，她隔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想一想。
　　这些大约都是舒鹤早就听过的东西，他斜靠在姜椿不远处的位置上，偶尔低头看一眼手机，好看的眉头蹙起来。他把手机音量摁到最低，低头打着字，终于在故事几近尾声的时候，他站起来，“抱歉，我出去打个电话。”

　　姜椿想起萧乐几天前还在和她分享圈内真瓜，说许树禾已经正式和前公司提出解约，在一些小争执之后，双方最终达成“和平”解约协议，而许树禾与寻意的签约和交接进度也在稳步推进。
　　解约的这个“和平”当然是带引号的。萧乐一脸不得了的表情告诉姜椿，“许老师倒贴了几千万呢，本来的合同还有一年多才到期……嘿，不过小姜你也别和那些头部艺人共情，这些钱在你听起来是巨额数字，他们上几趟节目就都赚回来了。”

　　看起来他还是很忙……姜椿的视线随着舒鹤推门而出的背影飘动了一小下。
　　几分钟后他就回来了，握着手机，一脸不悦地看着余少倾，“他问我，前两天收到的一箱钙片是不是你寄的？”

　　余少倾抿起嘴，樱桃唇抿成了一条淡淡的红线，她明艳的脸上略露出了几分不快。
　　她没好气地说：“他不想要的话可以退了。”

　　舒鹤说：“没有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吗？不过就是想找个缘头问问你最近怎么样了……今年还是不打算去看看吗？”
　　“东西他已经收到了，我去不去都一样。”余少面不改色，“而且你不是每年去的时候，都会把我的事情一件不落全说一遍吗？”

　　舒鹤沉默了几秒，“今年说不好，换经纪公司的中间空当最容易出问题，我算着时间，总觉得要和工作撞了。”
　　“哦，那我让橙子多寄点东西吧。”

　　姜椿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他”是谁，但余少倾在提及这个话题的时候表露出的情绪是很矛盾的。
　　期待混合着抗拒。可姜椿本能地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对余少倾而言很重要的人。
　　既然是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不肯去见他呢？

　　忽然，她的手边响起了一阵柔和的钢琴前奏，姜椿听出这是许树禾某张专辑里的主打，名字叫做……诶，叫什么来着？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余少倾站起来把躺椅转了个向，朝沙发上的人撇撇嘴，“阿鹤，你的电话又响了……今天你怎么有那么多电话？”
　　说完不忘补刀一句，“用自己写的歌当手机铃声，不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吗？”

　　舒鹤很自然地回应她，“完全不会。”
　　钢琴伴奏戛然而止，他滑动接听模块，低声道：“是我……”

　　十分简单的对话，似乎是对面的人在长篇大论，舒鹤只是一直说着“嗯”“好”之类的应答，过了一会儿他关掉手机，对她们说：“成辉明天去淮城出差，工作结束后直接从那边开车来鹿海，这里外卖不方便，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就让他带来。”

　　余少倾蹬了一脚地面，让摇椅晃动起来，她答非所问：“夫人呢？”
　　姜椿一激灵，连忙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夫人？

　　难不成余少倾多年没有异性绯闻，其实是因为她早就……
　　这又是什么惊天八卦！
　　姜椿：！！！

　　舒鹤很平淡地说：“和成辉一起过来。”
　　姜椿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不礼貌了，赶紧抢在余少倾说下句之前站起来，“那，那个……我去看看冰箱里已经有的东西！”
　　舒鹤说：“好，回来时可以把那袋猫粮拿过来吗？给你前任老板看一眼牌子，她家的毛孩子嘴挑得很，从不随便吃东西。”

　　姜椿：蛤？
　　猫粮？

　　“咦，”舒鹤继续说，“你跟了她一个多月，没听她提起过她养的猫吗？那次酒会之后误食了迷药的那只猫，少倾收养了它，起名叫‘夫人’。”
　　姜椿：我完全不知道啊！还有，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啊！

　　舒鹤被她盯得背后发毛，本来当她还在拘谨，脑子里多转了几圈，才觉得可能是余少倾家的猫这个名字加上刚刚他们误导性极强的对话造成了什么误解，于是起身替姜椿解围，“我和你一起去吧，这里房间多抽屉更多，确实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找。”

　　别啊，我不知道怎么和大明星独处啊，一个人真的会很尴尬的。姜椿忽然生出一股悔意，觉得自己刚刚就应该说“我去睡觉了”之类的话语，杜绝其他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
　　一回头，余少倾还靠在躺椅上，对她笑笑，点点她身后。

　　脖子上还围着的红围巾被拉了一下，舒鹤掰过她的肩膀，把她朝厨房的方向推。
　　“过来看看，你喜欢什么食物？我记得这里存了几瓶饮料，你喜欢哪种……苹果汁可以吗？”

　　—
　　第二天，姜椿打开房门，果然看到了骆助理扛着一大堆东西上门送货。
　　“姐，你那清单也太长了，我划了两三次才看到头。”
　　“没办法啊，”她帮骆成辉把东西提进来，“谁叫你老板的别墅里，真的是家徒四壁呢？”

　　昨晚在冰箱里，姜椿只翻到三四袋速冻食品，冷冻室里甚至还有一小盒冰淇淋。而打开双门冰箱冷藏的那半边时，舒鹤干巴巴笑了两声，指指自己，又隔着墙指指外面的余少倾。
　　“平时只有成辉会自己烧饭，他不在，我和少倾基本上都是点外卖，所以……”

　　“烧饭技能点约等于零。”
　　姜椿看着空空荡荡的架子上半片去异味的柠檬，无奈说道。
　　“少倾姐没出道前不是一个人住吗？”
　　“……她没被自己毒死也算是一个奇迹。”
　　“……”

　　这下姜椿也没有话说了，扒拉着冷冻室里一袋蛋饺，又在柜子顶上找到了摩飞锅。
　　不会烧饭的人的家里居然有全套厨具，就是没有菜！

　　姜椿有种终于发现看似完美的大明星没点上的技能点的幸灾乐祸，而且这个技能点正好是自己点满的！
　　她忽然有了一丝满足感，于是提议道：“要不煮火锅？让骆助理多带点菜来，吃不完的之后可以烧别的，哦对，葱姜蒜调味料都得带一点，这里好像也没有……”

　　舒鹤直接把手机往她面前一递，显示的是骆成辉的对话框。
　　“听你的，需要什么直接和他说。”

　　骆助理也没点烧饭的技能点，但是在采购这方面还是非常靠谱的。
　　姜椿塞进最后一把小葱，冰箱里终于有了些有人居住的生机。骆成辉把空了的塑料袋套在厨房的桶里当垃圾袋，洗完手后拿了他放在门边的双肩背包，取出灰色的棉质保护套交给姜椿。
　　“姐，你让我帮忙带来的电脑。”

　　去《上弦月》剧组前，姜椿料到自己肯定没有时间码字，加之贵重物品留在酒店里也不安全，就没有把电脑带上。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那边结束后直接搭舒鹤的车来了鹿海，本来想也不急在这一时，又忽然听说骆成辉在淮城办事的消息。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老天都在暗示她开新文了！

　　姜椿这一次没有推辞，片场的所见所闻让她收获颇丰，这些记录迫切地想要打入电脑文档里，整合成真实又虚构的故事。

　　“都放好了？”舒鹤走过来，“我泡了红茶，来喝一杯？”
　　他们走过铺满暗蓝和金色花纹的影壁，一道白色的影子噌一下从姜椿的脚边越过。

　　姜椿的脚步一顿，后背冷汗涔涔，再看时，只有一只大白猫跑进视线里，后脚一瞪跳上沙发，趴在一个人怀里不动了。
　　“哦，这就是‘夫人’。”舒鹤面不改色地介绍说。

　　余少倾在边上空着手气急败坏，“才一个月没见，你就已经认好新主人了？！”
　　舒鹤在姜椿身后补刀，“你进一次组就是几个月，好像还是我养它的时间比较长。”
　　“它又没跳你怀里，你嘚瑟什么？”

　　大白猫夫人懒洋洋翻了个身，露出粉嫩嫩的柔软肚皮。
　　姜椿的目光从猫挪到人身上。
　　瞳孔地震。
　　那人转过头，朝姜椿笑得灿烂。

　　鬼啊，一定是见鬼了！
　　她转身就跑。
　　舒鹤把她抓回来，“没看错，是我让成辉把萧助理也一起捎来的。”

　　萧乐把夫人抱起来放到余少倾怀里，大白猫蹬了几下腿，被余少倾狠狠瞪了回去，毛都炸开了一半。

　　萧乐扑到姜椿身上，一把抱住好闺蜜，差点把姜椿勒断气。
　　“骆成辉和肖叔叔说，许树禾邀请我来鹿海的别墅，不然他就不签约了……突然休假你知道有多快乐吗！别人跨年在改报表，我可以慢悠悠吃火锅！火锅诶！”
　　姜椿：……

　　舒鹤在她们边上笑了，说：“萧助理辛苦，之后有合作的事务也要请你多多担待。”
　　萧乐抬手行了个军礼，笑嘻嘻道：“没问题，许老师的好口碑可是圈子里有名的。”

　　说罢一手提起行李箱，一手拉着姜椿走上楼梯。
　　“我和你睡一间！你进组肯定没带多少衣服，我就从家里拿了好多来，还有彩妆香水……新年诶！新年不就应该穿漂亮衣服打扮得美美的吗？来来来，我给你一样样看……”
　　声音越来越远，一直到听不见了，舒鹤才低下一直仰着的头，转身离开楼梯口。

　　第一步刚踏出去，就瞄到个熟悉的身影。
　　他把骆成辉从楼梯下那棵发财树旁边拽出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为什么蹲在这里”几个大字。

　　余少倾抱着猫慢悠悠走过，看一眼外面十二月光秃秃的树枝，淡淡地说：
　　“铁树开花了。”

　　—
　　铛——
　　两只玻璃杯、两只马克杯、一只纸杯、一只青花瓷小碗碰在一起，搭配诡异的饮料容器分别端在两位艺人、三位助理和一位自由撰稿人手中。

　　在这一年最后一天的傍晚，陈梓终于抵达了鹿海，总算是没有失约。
　　他们热情地把风尘仆仆的最后一位客人迎进屋里，姜椿已经打开了摩飞锅的盖子，炖了一下午的鸡汤汤底香气四溢，餐桌前转眼出现了四张翘首以盼的嘴。

　　骆成辉第一个举杯，说了句祝酒词：
　　“人生得意须尽欢，一年更比一年好。”

　　“好土。”萧乐吐槽道，这几天她以姜椿完全不敢想象的速度和所有人都活络了起来，连余少倾都和她围绕如何养猫的话题聊的火热。
　　吐槽归吐槽，她还是紧跟在骆成辉后面举起杯子。
　　“那我说一句……岁岁皆欢愉，年年皆胜意！”

　　陈梓笑着说：“有期有盼……”
　　余少倾接上：“无灾无难。”

　　舒鹤举起青花瓷小碗，视线在姜椿身上停留了一瞬，十分自然道：“大作家压轴，我收尾。”

　　姜椿停顿了一下，念出她一早想好的句子：“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年嘉平，长乐未央。”
　　骆成辉在边上默默竖起个大拇指。

　　舒鹤淡淡笑了一下，一句话总结陈词，“敬这个最糟也是最好的时代。”

　　—
　　鲜虾跳进浓汤里，不一会儿蜷缩起身子，熟成了橘色的圆形，接着洒下一把菠菜、茼蒿、娃娃菜。素白的手拿了双木筷子，把嫩绿嫩黄的菜叶压进高汤里，盖上了盖子。
　　“汤再烧开就可以啦。”

　　“小姜，”陈梓拿筷子尖点点碗里的鸡汤含在嘴里，不禁感慨，“没看出来，你在做饭这项技能上也是一级棒啊。”
　　姜椿赶紧说：“过奖，过奖，就是自己喜欢，以前没事的时候琢磨过一段时间。”

　　萧乐瞟一眼骆成辉，哪壶不开提哪壶，“听说骆助理也下过厨，不过没出成品，反而差点把厨房点着了。”
　　骆成辉刚夹了块碗里的笋片，闻言笋片啪嗒一下掉回汤里，溅了几滴到他手上，吓得他一哆嗦。

　　他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过厨房了，心理阴影还在……还是姜姜更厉害！”
　　萧乐说：“同样是两个字的名字，为什么你叫我是全名，小姜就是‘姜姜’？”

　　骆成辉赶紧把碗放下，右手大拇指夹住筷子在手心，举起双手投降。
　　“我就是单纯觉得顺口……”
　　萧乐端着碗往前一步，吓得骆成辉整个人往后仰了十五度，全靠这些年蹭好兄弟的私教课练出的一点腹部肌肉撑住。
　　“我的意思是我和姜姜……啊不不不，绝对，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我和小姜姐只是普通朋友，我是她的书迷，你千万不要想歪了啊。”
　　姜椿：怎么感觉你越描越黑呢……

　　余少倾在边上幽幽补充道：“你自己想个别的，‘姜姜’只有我们女孩子才能叫。”
　　说罢还朝舒鹤一挑眉。
　　舒鹤：……

　　姜椿坐在边上看他们争执，知道没一个是真的在吵架，反而有一股浓浓的醋味。
　　她就看着他们笑，摩飞锅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她掀开锅盖，把档位调到最小。

　　火锅吃到后半场，他们已经不再拘泥于坐着，想夹什么菜就跑到最近的那一边，凳子纷纷被挪开，七零八落地散在餐厅各处。
　　姜椿刚盛完自己的汤，见舒鹤端着碗走到她身边，便举起汤勺客气道：“舒老师也来点？”

　　没成想舒鹤压根儿没打算和她客气，手一伸，碗一递，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还不忘礼貌，“谢谢。”

　　姜椿只得认命地接过那只纹样复杂的青花瓷高脚碗，一边问：“虾、豆腐、菠菜都来点？你好像不喜欢吃木耳，那个就不给你捞了。”
　　舒鹤拿回碗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

　　姜椿的手拦腰从他身前经过，把原本座位上的碟子挪开一点，露出藏在盘子下面整整齐齐摆放的黑木耳。
　　舒鹤震惊了，“这你都能发现？！”
　　“可能你们一直在说话，只有我一直在吃吧。”

　　几米外，萧乐和骆成辉挥舞着木筷，拌嘴已经吵到“豆腐脑是甜的还是咸的”这样南北方人的千古分歧，余少倾和陈梓这一对老板下属组合搬了两张凳子坐在角落里，捧着碗乐呵呵吃瓜。
　　画面温馨又奇怪。
　　还插着电的火锅咕噜冒了个泡，推开一小块白色的沫。

　　“小乐和骆助理原来是老熟人吗？”
　　舒鹤转过头，暖色的顶灯投下光束，打在女孩纤长的睫毛上，渲染成浅浅的金色。

　　他们现在成了全桌唯二专心坐在火锅边吃饭的人，女孩把酱料碟子拉到面前，舀起一小勺花生酱，再浇上一大勺汤汁，用筷子在碗里画圈。

　　“之前和寻意合作过好几次，萧助理都是负责对接的，这么说来，他俩确实不应该算素不相识。”舒鹤解释道。

　　他在心里已经开始默默吐槽前几天收到的信息，说什么萧助理帮了大忙，又是姜小姐的朋友，我们几个都是老熟人啦，姜小姐一个人在鹿海一定不自在，不如让萧助理一起来……
　　绕来绕去，重点不过就是最后一句！

　　姜椿夹起因为煮太久碎掉的土豆，淡淡道：“小乐是单身。”
　　舒鹤：？

　　“是骆助理想让小乐来的吧。”
　　舒鹤：？！

　　“他以前一定也没谈过恋爱，那种拙劣的理由，也只有小乐才会信。”
　　舒鹤：？！！

　　姜椿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但是除了直男癌看不出别的缺点，暂时可以给他发一张好人卡。”
　　舒鹤被噎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把那边拌嘴二人组和吃瓜二人组的视线都聚集了过来。

　　姜椿默默把餐巾纸递给他，一边笑着摆手，“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问姜椿：“那你觉得他俩……”

　　一直作壁上观的女孩放下汤碗，拿纸巾擦了擦嘴，冲舒鹤狡黠地笑了。
　　“不过，还挺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