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秦淮往事 ...

  •   她的起点,来自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家庭。

      说它还算好,是因为她的父母不曾苛待过她,她至少吃得饱穿得暖;而说它不好,则是她在长大的过程中渐渐感受到的,那个时候弟弟已经出生,父母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分给了那个夜里时常会哭的孩子,偶尔停留在她身上的一瞬,像是在掂量一件商品的价值。

      她成绩不算太好,但能迅速讨得身边几乎所有人的喜欢,有人喜欢她的乖巧懂事,有人喜欢她的外表。

      十六岁,父母不再给她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她选择北漂打工。头一次来到上京的她被这座城市不灭的霓虹灯淹没在人海之中,那些提着公文包边走边大声打电话的身影、玻璃落地窗里坐在电脑前的人,都在告诉她一个赤裸裸的事实。
      不追赶,就会被时代抛弃。

      她很快在服装厂找到了一份工作,白天站在流水线前,晚上坐在夜校的课堂上。
      后来她想,这算是命运第一次眷顾了她。

      那个在夜校讲课的老先生曾是八十年代一位德高望重的编剧,他看出了她不俗外表下的倔强心脏,也正因如此,隔年她辞了服装厂的工作,在老先生的资助下来到几十公里外的影视城,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群演角色。

      其实在她的生命中,有许多的人因为容貌而对她格外温和——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残酷,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靠近美的东西,然后试图以自己的意志将其掌控。

      在影视城打拼的两年里,她租住的房子换了无数个室友。她们大多踌躇满志前来,灰心丧气地回去。而在角落里的一个房间内,有一个女孩拿着快被翻烂的笔记本,念着她蹲在片场边上时偷学到的表演知识,和空气演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戏码。

      连着多次被统筹挑中去演前景后,她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二十岁,夜校的老先生来片场看望自己资助过的年轻人,她正好拿了个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

      能在主演们推进剧情的间隙只有那么几秒的镜头,她已经非常满足,尽自己所能诠释了这个在剧本中不到三行的人物。

      这天结束后,她收到了《秦淮》剧组的试镜邀请。

      《秦淮》是老先生封笔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与之前所有的剧本不同,主人公秦淮是个略显争议的角色。
      为了养活弟弟妹妹,她把自己卖进了富商家当小太太。她会为了稳住自己的位置陷害主母,也会在正房倒台后肩负起照顾留下孩子的职责,富商暴毙后,她一个人撑起商会的运转,又为了获得情报设计让军统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秦淮不计代价的努力,终于让所有家人挨过了纷飞战火,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电影预设的尺度很大,导演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编剧有最终选角权。
      他们希望寻找一个清冷却不失风流的女主演。她要有极具记忆点的面庞,更需要在演技中流露出小人物在乱世中挣扎身不由己的悲哀。

      符合条件的顶流演员都拒绝了这个吃力还不一定讨好的剧本,他们只好把目光一层层往下放,直到在一个雨夜,老先生想起了拥挤课堂上那惊鸿一瞥。
      命运最终给他送来了最合适的人选。

      —
      《秦淮》的爆红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它出自一个新人导演、二流设备、三流演员,哪怕编剧曾是业界翘楚,也无法掩盖剧组贫穷的事实。

      可这就是这部爆火的电影幕后的真实班底。
      女主演只有两套戏服,导演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每一笔经费都用在了刀刃上,最后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银幕上的钟楼、银行,是跌落的灰和碎石,是乱世,也是身着素色旗袍的娇小身影在长街尽头回顾,一眼看过百年历程。

      与票房一起登上报纸头版头条的,是余少倾这个名字。
      这其实也不是她本来的名字,那个名字就像弟弟的哭声一样,曾经把她绊倒在地。
      于是在得知自己被确定为《秦淮》的女主演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派出所改掉了那个名字。

      少倾。
      是傅先生给她取的名字。
      她很喜欢这个新的名字,也喜欢这几个字出现在海报和谢幕名单里。

      很多人说余少倾是幸运的,她在最好的年纪拿到了通向康庄大道的通行证,仅凭一部电影,迅速栖身一流演员的行列。她搬离了狭小的出租屋,签约了当时最大的经纪公司。公司似乎很看好她,很快,她就被安排了第二部戏。

      时值《秦淮》票房连续三周稳居榜首,剧组开了盛大的庆功会。这不仅仅是对于喜人成绩的庆祝,还有借此机会建立人脉的意图。

      作为最大功臣之一的余少倾被经纪人塞进大红的露背礼服里,一桌一桌敬酒。
      她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男孩。

      男孩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偶尔有人礼貌地上前敬酒,他也就默默地喝上一小口。趁中场休息的间隙,她绕到男孩的面前,他机械地举起酒杯,她却握住了他的手。
      两个同样出自平凡的人就这样攀谈起来,她从言语中察觉到对方并不是寡言,而是克制。
      克制一步踏错,克制感情用事。

      后来余少倾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许树禾能走得更远。
      在她还沉浸在耀眼成绩的喜悦时,许树禾已经开始试图跳出棋局去做局外人,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而她当时所缺少的这份心思,间接导致了之后的许多事情。

      酒会上有许多著名的导演,作为新人演员的代表,她自然被拉去挨个儿介绍了一遍。
      他们都表示了对秦淮这个角色的肯定,而最后占据余少倾大部分记忆的,是一位同样年少成名的青年导演。
      他和余少倾说话时会微微弯腰,不会把目光流连在她的胸口,让她感受到亲切和尊重。

      余少倾和他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联系,她把自己年少时无处停泊的依恋情感都给了这位青年导演。

      他也如一位真正的绅士一般关心她、体谅她,对余少倾在处女作中的表现大加赞赏,夸她是荧幕上的女神走到了人间,他喊她在作品里的名字——秦淮。

      她的新电影正是这位青年导演筹备的新作。
      他每天都来看她、鼓励她,也是他带来了余少倾提名桂冠奖最佳新人演员的消息,还有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旗袍——他希望余少倾能在颁奖典礼上穿着他的礼物出席。

      余少倾在多次和经纪人争取后,终于如愿穿着这身浮光锦裁成的素色旗袍站在了媒体的镜头前,又一次坐实了“清冷女神”的头衔。

      她在休息室再次见到了许树禾。

      这时的许树禾已经拿到了那档网络选秀节目的冠军,他写的歌在短时间内风靡全国。作为最佳新人歌手的提名者之一,他在休息室里只是十分礼貌地和余少倾握了下手。

      桂冠奖的结果并没有出乎大家的意料,最佳新人演员和最佳新人歌手的奖杯落在了他们手中,二人一起登上领奖台,一起和嘉宾合影留念。
      她一眼就看到了青年导演所在的位置,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自以为能得到爱人同样的回应。

      可青年导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挪开了。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

      许树禾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走向后台备采间的路上,年轻的新人歌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几步缩短和余少倾的距离,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告诉她,“你那个男朋友,最近行为挺奇怪的。”

      初尝爱情甜美滋味的余少倾自然听不进去这样的言论,就如后来她见过的许多其他女孩一样,她们总以为眼前一定是命定之人,用没有底线的信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她以不耐烦的态度回应了许树禾。后来她想,自己那时的行为是多么无礼,因此在后来的晚宴上,她从未指望过他会帮她。

      她的第二部主演电影还在特训阶段,女主角的形象依然是孤芳自赏型。她自知底子薄弱,因此在其他演员面前十分谦虚,但是渐渐地,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们对她的问候不咸不淡,她总觉得转角处有人在窃窃私语,句子中尽是她的名字。非科班出身、靠脸上位、关系户……许多或真或假的标签被强加在她身上。
      旁人明嘲暗讽她的出身,主演们孤立她,所有人都对她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近在咫尺。

      在特训结束、进入正式开拍之前,剧组也举办了一场酒会,有意将此作为演员们入戏的分界线。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许树禾,初出茅庐的新人歌手也被邀请来到了这场鸿门盛宴。
      他于绝望的深渊中,救了一个濒临破碎的灵魂。

      —
      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源头,依旧得提及那位青年导演。既然在这个部分提及了这么一位人物,却迟迟不说他的姓名,那他的形象必然不会是正面的,甚至说,他的名字已经不适合再被提起。

      余少倾在酒会上终于见到了失联许久的青年导演。
      她憋了一整个特训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青年导演温柔地安抚被流言蜚语弄得支离破碎的女孩。

      在那一刻,她觉得只有他会正眼看她。
      她彻底迷失了。
      很多年后的网络热词给了青年导演这种行为一个广为流传的定义——PUA。

      可二十岁的余少倾是娱乐圈的菜鸟新人、上京的新客,她在过去几个月赚到的钱是她以前从不敢想的庞大数字。这笔资产还在增长,就像她“清冷女神”的称号一样,如莽撞的幼兽,一头扎进了陌生的世界,成了大众茶余饭后最喜欢提及的话题。

      青年导演把高脚杯递给她,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穿旗袍的样子美极了,秦淮。”

      那是她鬼使神差向衣柜伸出的手。
      她毫无道理的感觉。
      她以为的浮木。

      他说:“我真希望你一直都会是秦淮。”
      她以为他的希望,是自己能像那个人物一样坚韧、勇敢。虽然很多时候她自己也分不清,现在这个躯壳里装着的灵魂到底是余少倾,还是秦淮?

      她想,如果之后他吻了她,就证明他的心同样也还留着名为余少倾的一席之地,那她会毫不犹疑地原谅她。
      如同飞蛾扑火。

      而这个想象并未降临。

      青年导演的手背拂过她的脸庞,魔鬼的声音在耳边低语,“这次的红酒是我的私藏,产自1890年的拉菲酒庄。你慢慢品鉴,我去和其他演员打声招呼。”
      她自然是不愿意跟去的,靠着墙,手中的红色液体散发出一点清甜。

      还没来得及喝下第一口,许树禾端着果汁快步走来,换掉了余少倾手中的酒杯,“余小姐今天已经喝了很多,太伤身体了。”
      可那其实是她拿到的第一杯红酒。
      余少倾看见许树禾走到角落里,把红酒慢慢倒进了他的保温杯里。

      “你要把它带回去做什么?”
      “药检。”

      她的手高高扬起。只要她想,锐利的话语即将响彻整个大厅,届时大家都会知道这里有个新人歌手,企图诽谤知名导演的红酒不干净。
      许树禾很平静地望着她,摊开握拳的左手。

      那是个空了的小药瓶,标签上只有四个扭曲的丑陋手写汉字——唛/可/奈/因。
      迷/奸药。

      所有的记忆都在一瞬间被串联了起来。

      取得一个人的无条件信任有一种龌龊的方法,找人打断他的腿,你再出面递给他一根拐杖。
      他会对你感激涕零,会视你为恩人。

      那一霎那,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愤怒还是悲哀,她曾经以为自己站的足够高了,可以得到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可以试着去拉起另一个人的手,走向新的人生。

      可她以为的救赎,其实是把她推进黑暗的魔爪。
      而她自己的手无力地向前伸展,却永远不可能碰到操纵她命运的牵绳。
      她现在算是人,还是美丽的木偶?

      残存的理智让她匆匆追上了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场的许树禾,他闪烁的眼神看着在初秋的室外穿抹胸礼服的女演员,最终还是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退了半步。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许树禾没有说话,他把保温杯里的深红液体倒了一点在路边给流浪猫准备的食盆里。

      她看着那只小白猫走过来舔了舔,然后没走几步就腿一软,倒在了草丛里。
      后来据许树禾说,那时余少倾的表情是相当的精彩。

      —
      “三/唑/仑、氯/硝/西/泮……都是国家管控的精神类药品。”
      检测报告是一周后出的,许树禾拿着一张薄薄的纸,敲开她住处的门,“三/唑/仑为安眠药,氯/胺/酮为麻醉剂,如故意脱离医学目的进行使用,可称为毒/品。”

      “我要起诉他。”她咬牙切齿。

      “没用的,我们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是他在酒里放了药。但是我给花边杂志匿名投了个稿,他有好一阵舆论压力可以受了。”舒鹤说,“少倾,这部戏你不能再拍下去了。”

      少倾?对,这才是她的名字。
      后来,她时常觉得那一天站在酒会上的一定不是余少倾,而是一个叫秦淮的民国女人。
      秦淮从荧幕里走了下来,承担了她的一切罪过。

      然后,梦醒了,她还是余少倾。

      —
      之后是退组、解约,经纪人冲到她家里破口大骂,公司高层每天打来十几个电话,但余少倾干脆地付完了剧组的违约金,问经纪公司:“解约吗?”

      那时候为了签下余少倾,经纪公司开出了十分丰厚的条款,更是扬言余少倾来去自由,绝对没有什么高昂的违约金。
      他们把艺人当成提线木偶,不想变故来的就是那么快。公司在辗转反侧的思考后,最终还是没有和余少倾解约。

      哪怕这次得罪了贵人,大众的眼睛又看不到圈子的深处来。余少倾的名字依旧能给公司带来不少利益,倒是经纪人见余少倾大势已去,十分爽快地解了约。

      在这起事件中最淡定的当属余少倾本人。
      她打包好为数不多的行李,抱着刚做完绝育手术的猫,搬家公司的卡车摇下车窗,她看见车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许树禾,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骆成辉给他胡诌填在报名表上的名字,他本名叫舒鹤。
      一个是陈梓,在她承诺丰厚的遣散费后,第二天仍准时出现在门口、从前在团队里并不起眼的小助理。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她像秦淮一样成长了起来,后来变成了余少倾的经纪人。

      在圈内人眼中她已是被砍掉前途的演员,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

      哪怕是此后她八年里除了一部系列文艺片,其他都只是露不了几次脸的小配角;哪怕和酒会事件一起留下的心理阴影,是她开始本能抵抗任何来历不明的食物,走到哪都只能抱着自己的保温杯;哪怕……
      有很多“哪怕”,可有光曾经照到过她所在的黑暗,就算只是一瞬,她也想抓住。

      —
      在余少倾的人生中,童年是压抑的黑色,青年时有幸撇过一眼彩虹,转瞬即逝就跌入灰暗。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是不幸的。

      可在她二十岁时,一同走上领奖台的那个男孩告诉她:“他们越想激怒你,你就越要平和;他们越想欺负你,你就越要坚定;他们越想拉低你,你就越要高贵。”

      而现在,另一个女孩在鹿海的别墅里听完了全部故事后,对她说:“命运是世上最烂的编剧,少倾姐只要做自己人生最好的演员就好啦。”

      她问余少倾:“现在的您是开心的吗?”
      余少倾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现在的我才是最自由的,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为我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一直在走我自己想要走的路,而不是任何人的规划或驱使。”

      姜椿想,她错了。
      余少倾不是泣血的杜鹃。

      她是带刺的蔷薇花。
      盛放在悬崖之上。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