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城》冬眠月球

16、无声尖啸（4）

　　没有舌骨。
　　阿皓打了个寒颤，脑中似有闪电照亮。他终于知道这些尸骨是怎么来的了。
　　想起那段黑暗的历史，他的心狠狠地被绞动了。他再也无法忍受面对这些枯骨，于是来到屋外，深深呼了一口气。
　　尸骨，妖族，没有舌头。
　　阿尘不知何时走出来，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凝视夜幕下的矿坑。
　　“你听说过‘哑奴’吗？”阿皓开口。
　　“啊……好像是古代人类驯化的一类妖仆？”
　　“……其实哑奴的历史远远说不上‘古代’，据我所知，直到几十年前依然有它的踪迹。它的历史甚至比九安城都还要漫长。”
　　“从千年以前，人类就开始制作哑奴。当时的人类领主认为妖族低贱，没有说话的资格。于是他们将战争中的俘虏或是远离妖城的弱势妖族抓起来，施了蛊心咒，然后拔掉了他们的舌头舌骨，毁掉声带。这样一来，就得到了既听话，又无法发出怨言的完美奴仆。”
　　“哑奴们只能看和听，不能说，也不能互相交流。人族权贵们所做的任何带来麻烦的事情，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推在这些哑奴头上。这时候有人发现，妖族的身体力量和韧性远远超越了人族，他们想到可以让哑奴们去做一些人族做起来很费劲的苦力。所以据说当时的矿山上，田垄上，以及后来初期的机械工厂的传送带上，都堆满了哑奴的尸体。”
　　“被大族豢养的哑奴代代相传，新出生的小哑奴一出生便被拔掉舌头，因此早就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对他们来说，这些本该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九安大妖的出现。”
　　“千年前，大妖现世，向豢养哑奴的人族城池发出了倾天一怒，有不少人族权贵在当年的混乱中弃城逃向更北方，也就是如今的明光城的所在地。许多哑奴趁机逃跑，但是更多的却没有机会离开，他们被集中起来处理了。而处理的方式……你也看到了。”
　　阿皓指向矿场。那下面还不知深埋着多少遗骨。而深沉的夜色降临，让这里重新回到亡者的世界。
　　阿尘沉默。他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成群哑奴是如何在沉默中被推入坑中，又是如何努力用不存在的声带和舌头哀求。
　　那是怎样一个无声的地狱。
　　“所以九安大妖才会留下这样一块碑……”他有些明白了。黑暗中，仿佛看到九安大妖趁着酒意在月色中挥洒剑锋的模样，剑意如龙游走，在这无名冢中刻下苍凉又尖锐的字迹，那是无名者的墓志铭。而今却只留下一块无字的碑了。
　　阿皓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阿尘却听见有什么东西切开空气的嗡鸣。“小心！”他拉过阿皓，随手抄起一边的铁锹一挥，空气在他身前发出金属碰撞的激烈爆响。
　　嗡鸣从四面八方出现了，鲜红如血的字迹从各个方向劈头盖脸笼罩过来，像是蝗虫过境。那正是这两天肆虐九安城，将人切割成肉泥的妖之风暴，此刻正打着旋向二人冲过来。
　　“这些是大妖留下的文字吗？”阿皓叫道，文字虽然小，却继承了大妖铁画银钩的锐势，每一个都锋利地像开了刃的刀片，狂暴地飞舞着，找机会啄下对方的一两肉来。
　　“等等，别破坏他们！”眼间阿皓想要调集起银色水弹，阿尘忙道。这些小字看起来极为脆弱，要是毁掉，他们就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于是阿皓只能化攻为守，无奈地忍受金属风暴的侵袭。
　　二人虽然全力抵挡，但还是会有疏漏，刀锋偶尔落在身上，切割出细长锋锐的伤口。阿尘看准机会，一把抓住一只飞舞的字迹，那东西在他手中扭动身形激烈挣扎，依稀看出是个“今”字。
　　“怎么才能让这些东西停下来！他们只有袭击人的本能吗？！”阿皓怒起来，不过是刚刚获得意识不久的精怪，竟然如此凶戾。他抬手打算唤出水龙卷，把这些嚣张的小字一网打尽。
　　“等等！”阿尘刚唤出声，只见这些小字有如突然受到了召唤般，向一个方向潮水般退去，却并未退走。他们如同吹响了集合哨，聚集在了一处。
　　空气中仿佛出现了一个虚空的平面，这些文字们纷纷在这个平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排好站定，通身发出鲜红的光芒。
　　“这是……”阿皓愣了一愣，下意识看去。
　　“别看！那些字对妖有蛊惑性！”阿尘喊道，于是他急忙闭上眼睛，可还是晚了。
　　他只觉得脑海中突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躁意，然后在顷刻间脑内便如翻江倒海，仿佛存储理智的容器被一脚踢翻，奔涌而来的情绪吞噬着他，直到把他淹没。
　　“好吵……”他呢喃道。耳边出现细碎的呓语般的声音，却没法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这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混乱，好像有十万个人同时在说话，交织成一片疯狂的混响。
　　嘈杂的话语声就像坏掉的电视信号，让他脑袋里闪过斑驳的图像。
　　荒野。矿山。白日。战争。
　　婴儿。黄土。尸体。死亡。
　　无数的画面在脑内频闪，毫无联系，逻辑混乱。阿皓来不及看清其中一副就被带到下一个场景，那些画面和声音争相涌出，像是在不停地呐喊一句话。
　　“看看我呀。”
　　“看看我如何活过。”
　　“看看我如何死去。”
　　无数的灵魂，以激烈的语言哀求人们注视他的存在，他的死亡。巨量的信息让阿皓头痛欲裂。他感到自己正在和这些尸体同化，眼窝凹陷下去，从空洞中流出血来。
　　“……够了。”
　　他强行稳定心神，被夺走的理智在脑内和疯狂厮杀，一点点夺回自己的领地。数息之后，他睁开眼睛，除了眼中还有残留的血红之外，已经恢复平静。
　　看他突然睁眼，双眸通红，阿尘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没事。”阿皓平复了一下震荡的心绪，看见小字们已经被阿尘打了个包困在一团空气组成的漩涡中，横冲直撞却没法逃离。
　　“这些家伙的蛊惑性真的太强了，差点让我心神失守。”他有些后怕，大脑依然处于那些凌乱画面的震撼之中。
　　“自古以来，但凡是有记录的文字精怪，几乎都有极强的感染性。毕竟这可以算是他们自我繁殖的一种方式。”阿尘道，随即转向小字们。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吗？”
　　疯狂挣扎的小字们似乎是折腾累了，渐渐平息下来。
　　阿尘看小字们不动了，以为是他们不想和自己这个人类交流，正想去叫阿皓。这时小字们突然缓缓移动了身形，在阿尘的惊异中，几个小字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从中间撕裂开来，分裂成了几部分单独的笔画。那些笔画来到前排，缓慢地重新排列组合成新的字迹。
　　“不原谅。”
　　阿尘有些愣神地看着这几个鲜红的字迹，心神恍惚。
　　他知道，这是被九安启了灵智的字妖们替埋骨的同胞们说的话。它们日日夜夜同这些埋骨于此的喑哑灵魂相对而立，一遍又一遍地听他们重复着无声的话语。
　　他们不原谅。
　　而这句话的主人们，无法发出声音的人们，正安静地躺在夜色中。昏暗的夜幕像一层纱，让哪怕是堆满尸体的墓园也静谧安宁如同花圃。
　　安静的尸体也是会尖叫的。
　　小字不再动弹，安静地如同死物，用沉默表达态度。阿尘阿皓定定站立着，默然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