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城》冬眠月球

17、无声尖啸（5）

　　沉积了千年的恨意需要释放。但是他们也无法接受因此而伤害这个时代单纯而无辜的人。所有的人都没有过错，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于是单纯的恨便没有矛头，只能泄愤地转向周围的人，直至转向自身。
　　许久，阿尘开口。
　　“已经过了一千多年，当年害死他们的人早已经死去了……他们需要安息。”
　　小字固执地沉默着，身上的颜色越发鲜血淋漓起来。
　　“但是在那之前，恨也好，怨也好，我会听他们说完，并且让这个时代的人类知道……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不是圣人，无法解除这千年的怨恨。但是九安赋予他的力量让他恰好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倾听。
　　昨夜，他在风中听了一宿，那时他不懂风为何在哭泣，也没法理解其中话语。而现在他懂了。
　　“抱歉，为了九安城，我不能让你们复仇。但我保证，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你们愿意相信我吗？”
　　他周身的空气微动，扬起一阵温柔的风，风中有着肃穆的味道。他撤去旋风形成的牢笼，将手掌递到小字面前，掌风微动，一滴血从手心滑落下来。这是妖族常用的立誓方式。
　　感受到了九安大妖的熟悉气息，小字们交头接耳一阵，一时间温顺了许多。
　　为首的“立”字上前来，用长横触碰阿尘的掌心。血液与小字交融，它几乎是在那滴血中洗了个澡。
　　契约成立。
　　小字们纷纷从地面上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地立在空气中，一齐向阿尘鞠了一躬。
　　“不敢不敢。”阿尘手忙脚乱地回了一鞠躬。
　　抬头看时，小字们原本鲜红的字身已经变成了暗红，淋漓的血意少了不少。
　　阿尘松了一口气，阿皓却很是担心。
　　“你要怎么听这些哑奴们的怨恨？这些恨意至少已经持续了千年。”
　　“你刚刚怎么听，我就怎么听。”
　　“太危险了！”
　　“那还能怎么办，他们的怨气不除就直接消灭的话，可能产生出像这些碑文一样的新的怨灵。还是说继续把这些骨头埋着，再埋上个一千年？”
　　阿皓拉住阿尘：“我刚刚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字，就差点发疯。这矿坑下面的尸骨不知还有几百还是几千，以人类的精神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阿尘温和地笑笑：“既然九安大妖拜托了我，那就一定要承受住。也许这就是它将造化力托付给我的原因。”
　　顿了顿，他说：“也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十天后。
　　矿坑中的尸骨已经全部挖出，总共七百八十二具。如预料的一样，全都没有舌骨。
　　随着尸骨的挖掘，九安城上方的气流变得十分紊乱，狂风暴怒地穿行在城市之上，下层的空气却压抑地几乎凝固成实质。不知真相的人们也感受到阴冷，本能地躲在家中不愿出来，街上变得异常安静。
　　在阿尘的感受中，却是截然相反。随着挖掘的进行，那风中的尖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高亢。九安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吵过。
　　“开始吧。”他环视了一圈整整齐齐摆放着尸骨的矿场，向阿皓点点头。阿皓目光凝重，微微颔首。
　　阿尘向尸骨堆中央走去。那里的空间早已在挖掘过程中被他的风压笼罩，以免对九安城普通的居民产生影响。从外围看去，矿坑内部的景象与平常有些许不同，那是空气被强行扭曲造成的，一步之遥的两个世界。
　　把手抚上空气形成的墙，他感受着风有节奏地的轻轻震颤。
　　“说出来吧，就算没办法出声，你们也有想说的话对吧？那就说给我听吧。”他轻声道。
　　他向前踏出一步，进入由风笼罩着的坟墓。
　　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听觉。然而那并不是因为寂静，而是极度狂乱的声音一瞬间冲击他的鼓膜造成的。尖叫声冲击着大脑，他几乎感觉要被击穿天灵盖。他闷哼一声，脸色苍白。
　　“不要着急。”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让身边的风激荡起来。“这是九安大妖信任我的证明。所以你们可以相信我，会把你们的故事流传下去。”
　　温柔的风中，尖叫声渐渐低下去，亡魂被稍稍安抚，但依然传达着刀子般的急切。那些生前被视为完美仆人的哑奴们，在争先恐后地说话。
　　说话声乱成一团，一股脑的涌过来，咋一听只是一团巨大的噪音。但阿尘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从来没有人听过他们，今天他要还他们一个倾听。
　　哪怕这倾听已经被拖欠了千年。
　　渐渐的，巨大的混响在他耳中慢慢变化了。阿尘开始能够分辨出其中的男人，女人，还有孩子的声音。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沙哑，有的婉转。
　　然后，杂音终于有了意义。
　　“我的……孩子……”
　　“我不想死……”
　　“……让我再见他一面……”
　　“妈妈……”
　　全是支离破碎的言语。在千年的腐蚀后，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被磨灭，只剩下最深处的执念，宣告着他们曾经也是一个个有情生灵。
　　正是这执念，催化了碑文的灵性，向世人宣告他们的存在。
　　阿尘耐心地倾听着，并不打断。有时也发出几句疑问，但并没有回答。
　　时间过去了很久，阿尘觉得可能有几世纪这么久。在这其中，他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哑奴们不算长的一生。它们大多都很平淡，随波逐流，其中也有小小的亮点，平凡的喜悦，直到最后，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思念。
　　这些情感海潮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脑海，直接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他运转起体内的能量，让能量的波动尽可能与这些冲击相合，缓慢地消化着情绪对他的侵蚀，以保持自我。
　　慢慢说，我会听的。
　　渐渐地，杂乱的话语声小了，风中的亡魂不再尖叫，而是沉默地回旋在上空。矿坑内回响着呜呜的回声。
　　“谢谢……”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声消失在风中。告别的时刻到了。
　　“你们的话语我听到了。再见了，朋友们，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郑重许下承诺，阿尘双掌合十，向一片空无的天空鞠了个躬。
　　“对不起。我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
　　尘土像波浪一样从他身边扬起又落在地上，似乎只是一阵风将它吹起了片刻，又去带起下一片扬尘。但是阿尘能够听见亡魂们被无形的力量拦腰斩断，发出短促回响。
　　无形的亡魂从空中如雨坠落，在半空中消弭于无形，像是墨水落入一池清水之中，最终与空气融为一体。这样的雨，下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落尽了。
　　千年前的怨恨终于安息。但阿尘知道，在别处，还有这样的灵魂存在，他们的声音被埋在地底，无人得知。
　　阿尘扬手驱散了矿场周围的风场，看见阿皓带人匆匆跑进来。
　　他看见阿皓在喊他，不过这时他的听觉暂时还没有恢复，所以只能看见他的嘴在一张一合，看口型大概是“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回答，原地在矿场的一颗大石头上坐下，静静感受着开始转回晴朗的天空。
　　“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我保证。”
　　趁阿皓没有过来之前，他又重复了一遍与小字们的誓言。只是这一次，听众只有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