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月亮的人 GL》桥上饮

52、她过得很好

　　孟须真迎着风，在街头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太阳渐渐西沉，才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揪开烟盒上的塑料封。

　　东京之大，只要有心避开，她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遇见了，却没想到今天接二连三地遇到。

　　孟须真拿打火机的手有些发抖，试了好几次才点着香烟。烟丝在微风里燎燃猩红光亮，孟须真呛得猛地咳嗽。

　　她以前也没抽过烟，不过刚才随手拿了一盒烟，没想到这么烈，呛得她眼泪都飙出来了。

　　孟须真蹲在地上咳了好半天，才慢慢平复下来，吸了第二口、第三口。

　　孟须真长长地仰头呼出胸腔中的那一缕烟，连着烦恼一起也飞出身体外。

　　调整好了情绪，孟须真又对着自己的衣服猛扇了几下，直到确认身上没什么烟味了，她才回去林嘉欣带的那家店。

　　她去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林嘉欣已经坐在沙发上玩起了游戏。

　　余光瞥到孟须真走了进来，林嘉欣立刻放下手机，站起身：“隔壁还有几家店——”

　　孟须真吓得摆摆手：“你可别再送衣服给我。”

　　她极力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变得活泼，却调整过头了，活泼变成了亢奋。

　　林嘉欣被她吓了一跳，孟须真却笑起来了：“我可以陪你逛，但是千万别再送衣服给我。”

　　她眉梢眼间都是笑意，可林嘉欣却不觉得她开心，看了眼手机：“回去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

　　孟须真点点头，准备去试衣间拿自己的衣服，一旁的店员早就替她用礼袋装好了。

　　好在林嘉欣的战利品不算特别多，两个人勉强能拎回去。

　　她们出来的时候，正是下午太阳最好的时候。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天边只剩最后一抹斜阳。

　　路灯渐次亮了起来，远远望去像一颗颗明珠。红色车灯则汇成了两股车流，一往东，一往西。

　　一辆白色的小车停在了孟须真路过的那个街口，稚月的母亲拎着一个手提袋朝小车走去。

　　上车后，主驾驶位置上的人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手提袋，顺嘴问了一句：“您不是说还要买毛毯么，怎么这么快就让我过来接您了？”

　　稚月的母亲笑了笑：“早点回去吧，逛得有些累了。”

　　见母亲迫不及待地要回去，稚月没有多想，只是换挡踩油门，车辆慢慢汇入了车流之中。

　　东京到处都洋溢着过节的氛围，稚月十分小心地透过后视镜注意车况。

　　车一直往前看，后视镜能看到的范围越大，甚至能看到路边的人行道。

　　不过随意一瞥，稚月愣住了，下意识扭头朝后看，刚才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不相信，猛地踩了刹车，试图透过后排的车窗玻璃再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在机动车道突然无故刹停，连带着后面的车辆全都紧急踩停，一向禁止鸣笛的街道上出现了刺耳的鸣笛声，在警告着稚月，咒骂声不绝于耳，稚月恍若未闻。

　　母亲见她突然失控的举动，也跟着扭头看向了身后的人行道，眼见孟须真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忽然厉声呵斥道：“Zuki酱，你在干什么？！这是机动车道！”

　　稚月被这一声呵斥惊得如梦初醒，她回过神来，打着双闪，将车靠边停下，胡乱解了安全带往回跑。

　　可沿路的行人里哪里还有刚才那抹身影，稚月不相信明明自己已经看见她了，才几秒的时间怎么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呢？

　　表参道才一公里而已，稚月来来回回找了很多遍，又找遍了每一个路口，哪里还有那么熟悉的身影。

　　稚月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密密麻麻的车流，她忽然垂下了头，眼里是无尽的灰败。

　　身上的衣物依旧熨帖妥当，整个人笔挺得体，只齐肩短发有些凌乱。但她整个人从那一刻起变得有些不一样，像是突然之间被人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一根快要朽掉的柱子在勉力撑着她。

　　也许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也许还能再撑上个三五月，乐观点，也许还能撑个三五年也说不定。

　　稚月强撑着精神往回走，交警已经在小车旁边等着她了。

　　稚月机械地接过交警开的发单，在日本生活多年的本能驱使着她连连弯腰道歉。

　　交警没有太难为她，只是看她有些失魂落魄，于是主动问道：“您还好吗？”

　　稚月勉强地笑了笑：“我很好。”

　　稚月回到车上时，一直对她严苛的母亲破天荒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坐在后排。

　　稚月在车上静坐了片刻，才动手系好安全带，换挡踩刹车。

　　她俊秀的面庞丝毫看不出来任何异样，仿佛刚才那个找人找得快要疯掉的并不是她。

　　稚月开着车平安回到了家，如果不是路上几次在红绿灯前紧急刹停，稚月的母亲也差点真的以为刚才那一幕是自己记忆错乱了。

　　临下车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稚月忽然抬头看向后视镜，透过后视镜看着母亲的眼睛：“您这么早就要回家，是因为遇见她了对吗？”

　　稚月语气笃定，可眼里却是无尽的痛惜和哀伤。

　　三十多年来，稚月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眼神。

　　稚月的母亲沉默着不说话，稚月眼神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希冀也如风中残烛一样，扑腾几下还是逃不过熄灭的命运。

　　她仰面叹了一声，又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眼泪从脸庞悄无声息地滑落。

　　车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稚月的母亲看着女儿的侧脸，深深吸了口气，拎着手提袋下了车。

　　听得“砰”一声响的关门声，稚月终于扑在方向盘上无声地痛哭起来，瘦削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稚月在车上坐了很久，久到身体都快要冻僵了。

　　小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小短腿趴在车门上，垫着脚奶声奶气地喊她：“欧巴桑。”

　　Taku酱站在门口看着，没有走上前。

　　听到小樱的呼喊声，车里的稚月并没有立刻开门，只是用手指揉了揉眼眶。

　　车外面小樱还在孜孜不倦地喊着稚月“欧巴桑”。

　　她才五岁，垫着脚才勉强能够到车窗，两只小胖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紧紧地扒着车窗边沿，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欧巴桑”。

　　稚月不得不快速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换上了平和又温柔的笑容，才转过头缓缓摇下车窗：“是小樱呀。”

　　小樱对稚月这么久才摇下车窗颇为不满，小嘴巴撅得老高：“欧巴桑不理小樱了。”

　　稚月小心开了车门，准备下车时，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麻了，稍动一下脚底就像电流经过一样。

　　稚月强忍着不适，扶着车门边沿缓缓下车。她弯着腰双手撑着大腿，耐心地解释给小樱听：“欧巴桑刚在想事情，没有听到小樱的声音呢，欧巴桑不是有意不理小樱的。”

　　说完又伸出手去牵小樱，小樱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盯着稚月的眼睛看，又回头冲门口的Taku酱喊道：“卡桑，欧巴桑眼睛红了，好像兔子。”

　　小孩子童言无忌，哪里知道自己的欧巴桑刚刚大哭了一场。

　　虽然没有人同Taku酱说过来龙去脉，但她总觉得稚月今天的失态应该是和那个中国女孩子有关系。

　　Taku酱朝稚月抱歉地笑了笑，又朝小樱招招手，让她过来自己身边：“等下吃饭的时候，小樱想喝什么呀？我们去选一选饮料好不好？”

　　小樱果然立刻不缠着稚月了，转而迈着小短腿朝Taku酱飞奔而去：“小樱要喝梅子气泡水……”

　　Taku酱牵过小樱回头稚月笑着点了点头就进屋去了。

　　稚月从口袋里摸出了剩的半包烟，靠着车身，低头捻了一根递到自己嘴里。

　　她仰着头，长长地呼出的一口烟立刻吹散在风里。

　　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稚月忽然叼住半根烟，翻开了自己和孟须真的聊天记录。手指点微颤地点开孟须真的LINE主页，也不知道是冷得打颤，还是她心绪未平。

　　孟须真的LINE依旧看不到任何资讯动态。毫无疑问，她仍旧被屏蔽了。

　　稚月将手机扔回车上，左手撑着右手的胳膊肘，心烦意乱地吸了一口烟。

　　烟没吸完，小樱软萌萌的小奶音又响起来了：“欧巴桑，快来吃饭啦——”

　　稚月回过神来，慌乱地弯腰将细烟在地上摁灭了，又对着空气猛扇了几下，确保身上没了烟味，才应声：“好。”

　　屋里灯火通明，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肴，连沙发上的抱枕都换上了新套子。

　　稚月放眼望去，这屋子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热闹得她快要不认识了。

　　这是她离婚后，第一次所有人都在东京过年，一向冷清的家里终于多了些人气。

　　稚月换上了拖鞋，母亲刚好端着最后一道菜站在过道里看着她：“吃饭吧。”

　　稚月避开了母亲关切的眼神，点了点头，去洗手间洗了手。

　　吃饭的时候，大人们都格外安静，只有小樱抱着玩具车一会儿坐在餐桌旁吃几口荞麦面，一会儿又坐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玩着玩具车。

　　Taku酱端着碗亦步亦趋地跟在小樱身后。

　　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稚月和父母三人，稚月的父亲是典型的日本男人，沉默寡言。而稚月更没有开口的想法。

　　三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吃着饭，过了好一会儿，稚月的母亲才开口：“你父亲有个同事的儿子还不错，比你大一岁……”

　　时隔几年后，母亲再次提起了相亲的话题，稚月沉默又冷漠地听着，不置一词。

　　餐桌变成了母亲一人的独角戏，她的诉说唠叨没有人回应。而稚月终于用自己的沉默来为捍卫自己的悲伤。

　　稚月的母亲极力忍耐着，佯装平静地放下碗筷，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儿：“你明天有没有时间？”

　　稚月冷淡地说道：“没有。”

　　“那后天呢？”

　　稚月平静地将筷子搁在了筷架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是相亲，我都没有时间。”

　　母亲的满腔怒火已经是箭在弦上，稚月却全然不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她悲怆又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以前我很自豪您是中国人，我身上流了一半中国人的血。”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稚月清楚看到自己母亲脸上的不可置信，紧接着一阵发笑“所以现在你后悔有我这样的妈妈，是吗？”

　　稚月沉默不语，可她脸上的神情明晃晃地告诉了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她对母亲这三十多年的强权与控制已无法再忍受。

　　如果她这辈子没遇到孟须真，或许她本可以忍受。可她爱上过一个人，又怎么能甘心和一个不爱的人度过余生呢。

　　屋里的压抑气氛已经临近爆发边缘，连小樱都察觉到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喜爱的玩具车，乖乖地走到了餐桌旁边，密切观察着餐桌上的一举一动。

　　或许是考虑到小樱在，两个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了即将爆发的情绪。

　　“你说的没错，我今天下午确实遇到她了。”

　　“你下午也看到了，她身边有别人了，谈了新朋友了，你怎么就走不出来呢？”

　　母亲的怒气是真得，关切也是真的。她喟然一声短叹：“你啊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走不出来！”

　　听到母亲说孟须真身边已经有了别人，稚月似乎并未感到悲伤，只是平静地问道：“她看起来过得好吗？”

　　“一身奢牌，过得应该还不错。”

　　稚月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好。”

　　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稚月的父亲突然摁住了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母亲，罕见开口：“我们不逼着你去相亲，但你也应该早点放下往事。”

　　稚月没说话，只是站起身伸手去牵板着一张小脸神情严肃地听着大人们讲话的小樱。

　　稚月蹲在小樱面前与她平视：“小樱吃饱了吗？”

　　小樱点点头。

　　“那我们去房间里玩拼图好不好？”

　　拼图是小樱最近的新宠，并且乐此不疲。

　　稚月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小樱跪在地毯上兴致勃勃地拼着新拼图。

　　她买的新拼图有些复杂，超出了小樱这个年龄的认知。

　　小樱不知疲倦地举着小块拼图问稚月：“欧巴桑，这个放哪里呀？那个放哪里呢……”

　　稚月耐心地陪着她，给她指方向。

　　小樱明明在很认真地拼着拼图，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嘟囔道：“那个漂亮的欧内桑怎么都不来看小樱了？”

　　小樱口中的漂亮欧内桑就是孟须真。小孩子的记忆很短暂，却偏偏记孟须真记了许久。

　　“欧巴桑要帮小樱跟欧内桑说，小樱很想她哦。”小樱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稚月。

　　稚月正在放拼图的手停住了，她看着人小鬼大的小樱，悲怆地笑了笑。她想，可能过不了多久，小樱应该就会忘了孟须真吧。

　　从前她没有回来过，以后，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不是没看见后视镜里孟孟身旁站了个女孩子，两个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起往前走，看起来不算亲昵。

　　可当初自己和孟孟第一次在街头漫步时，也是这样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也许真的和母亲说的一样，她已经走出了这段感情，过上了全新的生活。

　　稚月揉了揉太阳穴，径直站起身走到玄关处，盯着鞋柜下面的一双新的女士拖鞋看了好久，才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定将那双拖鞋扔进了分类的垃圾袋里。

　　那双拖鞋很新，也很干净，一点积灰都没有。是孟孟不告而别后，她特地跑去商场重新买了一双，她总想着也许哪天孟孟就回来了呢。

　　现在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双拖鞋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安静的客厅里，三个人都默默关注着稚月的一举一动，稚月扔完了拖鞋，像个没事人似的。

　　路过餐桌的时候，她轻声说道：“我先洗澡了。”

　　从她关上浴室的门那一刻起，浴室里哗啦啦的水流声就没停过。水流声一直响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开始担心屋子会被水淹掉。

　　连小樱都察觉到今天所有人都不对劲，她抱着玩具车乖乖地坐在沙发里。

　　稚月的母亲朝她招了招手，在她耳旁小声说道：“小樱，欧巴桑在洗澡，你去跟欧巴桑说你也要洗澡了。”

　　小樱乖乖地点头，抱着玩具车走到浴室门口，小胖手连着拍了好几下浴室的门：“欧巴桑，欧巴桑。”

　　她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声喊，只是极有礼貌又轻声细语地喊着稚月。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终于停了，稚月的声音透过浴室门清晰地传了出来：“小樱，怎么了？”

　　“欧巴桑，小樱也想洗澡。”

　　小樱说完扭头看向客厅里的人：“欧巴桑好像感冒了哦。”

　　你瞧，连一个小孩子都听出来了稚月的不对劲。

　　稚月没有如大家所愿开门出来，只是说：“小樱乖，先等欧巴桑洗完澡。”

　　等自来水声再次响起，电视里红白歌会也开始了。远方的烟火“轰”的一声炸开，盛大绚烂，宛若无数流星转眼飞逝。

　　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