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秋黛影

5、凤凰

　　谈无欲走在一条街上，一条繁华的长街上。
　　市肆里人声鼎沸，喝茶的、听曲儿的、谈天说地的；兜卖小巧玩意儿的货郎背着花花绿绿的物什走街串巷，在日头下拉长调子吆喝。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挽着竹篮，经过一排竹篱里搔首弄姿的山鸡，蹙着尖眉与小贩讨价还价；篮子里伸出几把绿汪汪的水葱，恰衬了那玉指纤纤。转角有个坐在小砖上卖莲子百合红豆沙的老婆婆，青瓷碗里尽装着软软糯糯的甜腻香气。
　　他不着痕迹地从人群中擦身而过，下意识地加紧脚步，想要尽快从这片市井的俗闹中抽身；旁边大声的叫卖间杂着吵吵嚷嚷，早让他皱起了眉头。
　　然而前方不知何故却围起了一大群人，不时有的踮着脚探着头张望，甚至还有向里拥挤的。原本宽敞的街道因此被占去不少地方，人流的速度渐渐缓滞下来。
　　他是没有去探究发生何事的心思，甩开拂尘从旁边经过时，只听得围观人众爆发一阵喝彩；离得近了，凭他耳力甚好，便听到一声惊堂木落，折扇摇开，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力道浑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来：“上回说到这自古以来才子佳人……今儿个咱们便从这说开去，且听听这琴音传情，相如文君，千载风流凤、求、凰——”
　　原来是说书艺人。心底一笑，他便不再急赶，放缓了脚步，只随人流慢慢向前。
　　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世上人早已经传得烂熟，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白首鸳盟的奇谈，辗转在俗人的口舌间。却不想想，再深的情，上千年风吹雨散，又会零落还剩几许呢？
　　……然而不知为何，听到这故事，他总是还没来由地生起几分心趣的。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哎呀呀，真是可惜了，前些日子遇着的那位琴僧可是真真高人，只恨机缘短浅，没有机会向他请教一二。”双手轻搁在弦上，素还真像回想起什么一般，开口叹气，眉目间写尽遗憾二字。
　　“……时时抚琴，你还真清闲。”闻言，他顿了顿手中动作，头也不回地淡淡讥讽道。
　　“啧，只是闲来无事时而已。况且抚琴本就是修身养性的方式，儒家道家可不都这么说的？”长指一勾一挑，拨出几个单音，素还真坐在他那张琴前支着腮笑吟吟地道。
　　“哼，有那功夫我倒宁愿读一套兵书。”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他只是继续仰着头在书架上搜寻自己要找的书；心里盘算了下，嗯，这次可该拿下卷了……
　　“师弟啊，你就是这个认真到几乎刻板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呢？”闻言摇了摇头表示不认同，素还真推开琴起身，走到他边上，“小心——我来帮你拿。”
　　“……谢了。”瞪着眼看素还真一踮脚就从高处取下他欲够的那本武学典籍，他抱着满怀的古籍典著转身就往外走，不情不愿地说了声，然后像想起什么般回道,“那是因为我不像你，游手好闲，只顾逍遥快活。”
　　“诶，我是吗？……”抿着唇小声反问一句，他看到谈无欲的背影只是停顿了一下，而后甩开头发置若未闻地向自己房间走去，素还真扑哧一笑，眉眼弯弯。
　　“我说错了？还不是那么认真倔强，师弟呀……”
　　回到座上，指尖在弦上停了片刻，然后一揉一扬，已流出一段泠泠淙淙的旋律。他只淡笑，素净的面容映着暗青的弦，不紧不慢，将这一曲悠悠续下去。
　　“傻无欲……你呀，什么时候才明白呢？”

　　大约是天气凉得突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病来如山倒，染着了风寒。坐在书案前昏昏沉沉，纸上的字霎时一个也入不了心。抬起指尖揉着额际想要舒缓一下晕眩之感，却在滚烫的肌肤触到那片冰冷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身上的力气像抽干了一样，扶着案挣起来，用力甩甩头让脑袋清醒一下。他想，看来是要去弄几服药喝喝才能压下了。
　　“二师兄，你没事儿吧？”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丹房，正守着炉子的无忌天子听到声响抬起头，惊讶地看到谈无欲面色苍白步履虚浮，便上前忧心地问。
　　“……没事，小小风寒而已。”想要抬手一挥，却觉得胳膊酸疼，身上每处动一动都好似有千斤重，只得皱着眉喑哑着嗓子回应道。
　　“小小风寒可也是要紧的，准又是二师兄你连夜读书没顾上添衣裳，难怪像大师兄说的……”闻言料想谈无欲不愿在他面前示弱，便折身来到药屉前四下翻找，一边顺口说了出来，呃，糟糕……
　　“素还真他说什么？”勉力支撑着虚软的身子，谈无欲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没事儿……大师兄说了，二师兄该注意休息，别生着病时还想着劳心劳力。”嗯……寻齐了方子上的药，无忌抬头笑笑，“药我配好了，去给二师兄煎来……”
　　“免。我自己去就可以。”怀疑地抿起凤目扫了眼前的小师弟一眼。挺拔的身形，稳重的眉眼，不知什么时候，无忌天子也长成了这般大的少年；性子还是那样温厚敦实，不多言语，他们之间虽早已是亲近却依旧不太亲昵，——说起话来藏一半掖一半的，倒是什么意思？却叫人捉摸不透。
　　素还真……你到底在无忌面前讲我什么？
　　……算了。浑身还是提不起一丝气力，也不欲再去探究，道了声谢谢师弟了，接过药转身出门。素还真这几日倒没怎么见着影子，也罢，改天再去直接问他——
　　……呼，好险。下意思抓起扇药的羽扇在额边晃晃，无忌天子苦笑着坐回丹炉前。
　　……依二师兄那心高气傲的性子，难道能让他直说，大师兄其实是跟他抱怨二师兄总学不会顾惜自己，几乎像个小孩子似的么？
　　很多年后，当他摇着扇看那个被他救回一命眉目间却还是冷傲如昔没半分领情的人，想起那句话，突然有几分想叹气，又似乎是有几分想感慨。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会改改那宁折不弯的执拗脾气呢，二师兄？
　　这世界是激流洪涛啊……坚硬石块的尖锐棱角，最终只是会刺伤了自己而已；倒不如做了那卵石，如他，和他。
　　……只是，到头来，却还是苦了谁。

　　服了药，脑子里绵绵延延泛上来一阵昏昏然的热度。裹着被子缩紧身子，薄薄的一层沾着衣裳，全是汗。
　　月光倒好，透着窗纸，蒙蒙地看出些青青白白的影儿。背朝着窗户躺着，他看着那一道道白惨惨的影子在对面墙上不住地游移，忽浅忽深，像一条条刻痕，却没有那么锋利。
　　大约是小虫子在草丛里哼哼唧唧，拖沓而杂乱，不成个调子，却扰得人心绪不安。只觉得太阳穴边突突得疼，他翻来覆去转了几遭身，一闭眼就好像有人把脑里的弦扯紧，震得纷纷乱乱嗡嗡地响；睁开眼又无所事事，只是仰头看着房梁，黑黝黝光秃秃七横八竖。
　　睡也不是醒也不是，他不由心烦得慌；坐起来想点上烛，又懒得下地动手动脚。于是就这么拥着大团被子靠墙坐着，背虽然咯得不怎么舒服，却好过像条干涸死的鱼般仰面躺倒。
　　把头搁在膝上好受些，他埋首在被子里闭着眼，心里竟絮絮叨叨地想起些有的没的：比如以往这时候趁着师父睡下他常和某人在山林里探些幽谷奇景；比如某人不请自来赖在他房里借着“秉烛夜谈”的名义；比如某人在暖红烛光投影下如盛星子的眼眸；比如某人一笑，莲香溢动，蝶纷飞，鸳停驻……十丈软红，红尘如梦梦如梦。
　　……神出鬼没，这几日好端端倒为何没怎么见着你影子？啧，一身莲花饰，相对这么多年，任谁看了也知道会讨个眼嫌吧……似乎脑子里又烧起来了，晕晕乎乎，很多事就这么轻易地一下子全跑出来，有的近，有的远，冗冗杂杂的，有的像隔了层轻纱似的雾气，看不真切……
　　……是谁家琴声？
　　脑中一震，思绪为之陡然一清明。他慢慢抬起头，空空的屋里依旧只有透过窗纸的月白剪影，空气像稀薄了好些，幽幽的弦音高低相和，每一个尾音的轻颤都好像余漪扩散在一潭深水里，那么细密，那么寂静……摒除一切杂念，只剩下天高地广，山川流水，渔父垂钓，舟移月近，花影摇晃……舞者在弦上点足，霓裳羽衣，敛裾舒袖，一低首一扬眸，皆是风情万种。月中桂子落，天香云外飘，细细地嗅见，原来是疏影暗香、来去倏忽啊！空林中苔深，幽篁里长啸，高山流水也不过如此，一曲酬知己，心坚日月老……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他听着，觉得有些熟悉，脑中闪过些什么，眼皮却不受控制地沉重起来，渐渐地放松身体顺着墙壁滑下去，脑中的弦随着这琴音泛起奇异的共鸣……
　　——悠远而深长。一如此刻，阖上眼，弹指间花开花落，已入梦。
　　——大约只是一梦；莲香清溢，倏尔飘近，恬然安详。

　　“师弟昨夜睡得怎么样？”次日起来，神清气爽，风寒已近全愈；素还真倒是终于现了身，这么一问，他一怔。
　　——他想问，你听见昨夜的琴声了么；却看见，素还真爱不释手的琴上，琴弦细长晶莹，如泛夜露光。
　　于是一挑眉，他回道，“是啊……自然，很好。”
　　相视一笑。

　　“好啊，那师弟来这边坐下，我跟你说说前几日下山见闻——”
　　“你下山去了？”
　　“呵，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位琴僧吗？这下又是机缘，得再次遇见他，听他弹了首曲子，才知道原来他身上还背负着这样的故事……难怪，能将那支曲演绎得如此真切。”
　　“……什么？”
　　“呀，师弟别急嘛。且先听我说说他弹得是什么曲子……虽然，这支曲子其实是个很老的典故……”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随着人流走过那个说书摊儿，听到老艺人以扇骨打着节拍，徐徐念来；想着些陈年往事，谈无欲莞尔一笑。
　　脚步不染纤尘，他动了动衣袖，……明了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
　　——况且，如今终究未曾失去。
　　忽然，他有些想念无欲天里他自己的那副琴了。
　　……学成了好些年，倒没试过用自己的琴，弹起那支曲。
　　不知弦上可是沾满了尘埃，不知音调是否已经喑哑，不知道，琴身是否早已泛黄……
　　不知起手，是否会如那故人旧模样？

　　“素、还、真——！”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谈无欲陡然间面色铁青。
　　“凤为雄、凰为雌……解释一下你到底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