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烛光微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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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微微”
纤细的笔致落在纸页上的时候是那么坚定，带着近乎决绝的悲伤，四个娟秀小字安静地躺在一张素笺上，她慢慢起身，将纸页压在烛台下面。
摸索着推开大门，踉跄的脚步留下一长串寂寞的印记，那背影几乎已经融入不可知的暗夜中去了，然而无论走得多么远，只要一回首，漫天风雪里，总有那一朵温暖的橘黄色火焰亮着，在背后，在心底，微弱而执著。）
景岚殿那么大的宫室，白天看去富丽堂皇，夜中却昏黄黯淡得不可言说。因为这偌大的王宫内院大殿，居然每晚只靠一支细烛来照亮。
所以景岚殿是黑暗的，只有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才能看见略微的星光。没有人在这里执火提灯，因为这是被风晔国主沈枫丛严令禁止的，违者将逐出王宫。
景岚殿不是冷宫，相反，它是风晔王宫中相当华丽也相当出名的一处宫殿。华丽，是因为当年风晔国主的独生女儿诞生在这里。沈枫丛多年无女，大喜之下，当场将所诞女婴封为凝华公主，并且特拨了重款修缮景岚宫，金碧辉煌，珠玉无数。
而景岚的出名，则是另外的原因——
十九年前诞生在这里的凝华公主，竟然是个天生残障的女子，不良于视。
是的，她正在逐渐失去光明。
厌倦地阖上两扇长窗，汐陵叹了口气。天色刚黑下去一点，她又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晃动的只有朦胧的白影，仿佛是舞动的素色绢帛，在视线中飘转。
她幼小的时候，曾经有着正常美好的童年，也曾经和王宫中其他的孩子一起玩耍，欢笑。那时候从来没有想到光明竟然会成为未来的奢侈。但是事实上，从十三岁开始，汐陵的视力就出现了问题，眼中所见一日日模糊飘渺起来。起初尚以为是用眼过度，但是休养了三个月仍然不见一丝好转。国主请来了许多御医，甚至还有秘术师来一一诊视，但是却药石罔效，没有人能遏止汐陵视力的减退。医生曾经预言，不出七年，拥有一双墨蓝瞳孔的凝华公主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
国主为此曾经放逐御医术师上百名，但是仍然没能改变这个宿命。多年的寻访，只有隐约的音讯说，生长在霜华雪山上的薄雪草，可以起沉疴，疗绝症，治诸多疑难疾病，沈枫丛曾经派出大批卫队前往追寻，但是那薄雪草生长极稀，百年无一，要想寻到，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许多人都为凝华公主汐陵而叹息，据说凝华公主不仅容颜秀美异常，还在十三岁前就把四书五经阅了个遍，做过策论写过辞赋，是难得的才女。
倘若眼睛瞎了，才女什么的也就都是旧事了罢？汐陵的唇角有微微的讽刺笑容。才女，事实上在查出眼疾之后她就没有再碰过诗书，是遵照医官的嘱咐，避免视力加速恶化。六年过去，曾经诵过的那些词句，无论多么婉美迤俪，都只被埋葬在记忆尽头，慢慢淡忘。
“莲芯儿，什么时候了？”抬起手来摸索着案上的烛台，汐陵转头问道。
“公主，是申末了！”翠衣的小侍女伶伶俐俐地回答道。
申末，也不过是下午吧？这还是夏末呢！眼前却已经轻烟袅罗。汐陵咬了一下嘴唇：“——掌灯！”
莲心儿应了一声，过来拿铁签子把琉璃烛台上那半截子残烛连带烛泪剔去了，插了一支新烛，火折子一晃，那一丝盈盈的火苗儿就在捻子上颤颤飘摇起来，汐陵皱了下眉：“拿远些儿——我不爱这热的。”
她不爱这“热的”是有原因的。从她十五岁开始，沈枫丛就已经在女儿终将失明这件事情上认了命。汐陵冰雪聪明，早知道父王意思，大殿上跪下当场申求，以后景岚殿上终年不点灯，只要一根细烛了此长夜。
她要学着“习惯”黑暗。
从那一日起，风晔国主下令，景岚殿终年只许燃烛，违者严罚。命令初下，有个侍卫不当回事，半夜打了盏灯笼起夜，被人遥遥窥见报了上面，沈枫丛大怒，下令打了八十板子逐了出去。景岚殿从此再没有一盏宫灯，而汐陵也习惯了执着一架琉璃烛台去做任何事情。多少次被蜡油烫了手，被火苗燎了衣袖，燎了鬓发，被烛台上的签子戳了手指，她其实对这“热的”早已经厌倦到了家。
可是终究还是要靠这“热的”过活啊。半年前，沈枫丛就为她的终身大事打定了主意。风晔国中最年轻的二品臣子卓惟，人品端正，容颜韶秀，举止有仪，是最好的驸马人选。
可是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什么容颜韶秀，婚礼就定在她十九岁生辰的当日，其时她大约早已失明，就算将一个麻风斑秃推来与她成婚，她又怎生晓得？无端的沮丧让汐陵忽然烦恼起来，蜡烛的热气忽然拂上面颊，她下意识伸手去推开烛台，竟自推了个空。心里一惊，但随即就明白过来，汐陵一阵恼火，顺手操起一只盏子就掼到地面上。“莲芯儿过来！”
翠衣的小侍女赶忙跑过来，汐陵手指着烛台的方向：“你点了多粗的蜡烛，不敢让我知道，放了这么远？”
“没……没有啊？”
“欺负我看不见是吧？”汐陵握着指尖，因为过度的用力，连指甲都发白了。莲芯儿吓得一退，肩膀撞到门闩上硌了个狠的，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公主，公主恕罪！是我换了粗烛，怕，怕细的支持不了太久，天儿还早……”
“天儿还早”四字入耳，汐陵一发恼火，恨恨道：“我说的话你从来不记得！我要你把这蜡烛一天天换细了，让我习惯这屋子里越来越暗，换到我十九岁生辰那一日，这蜡烛恰好尽了，我便彻底砸了这烛台子！”她咬住了下唇：“拿出去！今儿个景岚殿里面不许见一点儿光亮！”
莲芯儿抖着手拿了琉璃烛台，跌跌撞撞退了出去，连地面上茶盏碎片都忘了收拾。汐陵足尖慢慢碾着一片碎瓷，听着那轧轧声响，面上竟不知似悲似喜。
“好大的脾气……其实是在这黑暗世界受够了吧？”
莫名其妙地，一个声音从窗口传进来，突兀。汐陵惊了一下子，下意识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长时间的昏暗生活让她的听觉异常敏锐，只一句话入耳，便知道那声音绝对陌生。
是个很好听的女音，清脆，还有一点点恰到好处的锐利，可以想见声音的主人，必然是个娇俏的女子。但是她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戒备森严的宫廷中，还来戳自己的伤口？
“别找啦！——相信我就是坐在你面前你也不一定能看清吧？”
她要看！她要看啊！巨大的恐惧感忽然传来，汐陵全力张大眼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窗口望去，并且顺手拉开了窗子。她自小生长这里，猜知那女子必然是用了什么“倒卷帘”的身法从窗台外面的屋檐卷下来，才会这么突兀地出现。
“呵呵，果然是凝华公主，名不虚传啊。”清脆的声音笑道。跟着微风一卷，似乎已经有一个身影轻盈地翻了进来，顺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汐陵蓦然回头，没有焦距的墨蓝色瞳孔已经盯住了那个落座的方向。
可恶……就是连衣裳的颜色都看不清楚啊！模糊的深色，是绿，还是蓝？已经是完全无法猜想，在疾病的摧折下，她的色觉也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目力所及，只有黑白灰三色，用不同的亮度粗略地向她展示着这个世界。
“真是可惜啊，这样的容颜，如果不是眼睛的毛病，就算放到平民中间去，将来也一定会因为美貌和聪慧成为宫中妃嫔或者宜人孺人吧……”似乎是凑近了些打量着她的容貌，清脆的声音啧啧叹惋道。
“你究竟是谁？”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对话，汐陵厉声问道：“何故私闯寝宫？”
“私闯？”声音蓦然失声笑了：“如果公主知道我的来意，就不会感到不耐了——我此次来，是要和你做一个交易。你可以先叫我琉迦。”
琉迦……么？倒是很别致的名字。“什么交易？”
似乎是一只手指，伸到她眼前微微一晃，察觉她确实无法做更深一步的注视方收了回去，紧接着汐陵眼前似乎就绽开了一朵明亮的花。许久以来的黑暗猛然被驱散，眼前有了瞬间的光明，白亮的光芒几乎让她晕眩。借着辉光，她看见一张美丽的脸庞。琉迦有相当明艳的容色，明亮的绯红色瞳孔熠熠生辉，漂亮得让人嫉妒。不及她细看，光芒就迅速地黯淡下去，随即熄灭了。
“不！”也许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向一个将要失明的女子展示瞬间的灿烂光芒。汐陵失控地大喊起来：“不要！点亮它！求你！”
“我不能长久维持它——你的眼睛实在很脆弱，万一你瞎掉，毁的可不止一个人。”琉迦收回手指间的火系秘术光芒，然而汐陵却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噼啪”声响，就好象竹子在干燥的气候里轻微爆裂的声音。她知道这声音来源于秘术的“谧之阵”，可以使一块空间内所发出的任何声响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被外界察觉，以保证自己与她谈话的安全。琉迦显然是个相当强大的秘术师。
“你究竟要什么？”克制住内心的震动和急切，汐陵低声问道。
“我可以给你光明，永世的光明——我有薄雪草。”
汐陵的手一抖，她蓦然抬起头来，眼睛里漂浮着朦胧恍惚的影子——那样美丽的墨蓝眼眸，却在黑夜中黯淡无光，甚至不能倒映出人影。
“薄雪草可以治好你的眼疾——我想你的眼部神经应该还完好吧？我的意思是，没有不可修复的断裂或者先天的缺失。”
“没有。医生说，只是由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神经在一日日萎缩，所以眼睛才会逐渐失明。”
“不可知的原因啊？”琉迦低低一笑，那笑声中竟然有些许讽刺意味。“是风晔的医师都是笨蛋，找不出原因罢？”
“你——”汐陵愤怒了：“若然姑娘并没有诚意，我们也就不必谈下去了！”她讨厌这种不着正题的讽刺谈话。琉迦退步了，无奈地笑道：“好，我道歉，现在我们来谈交易，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把薄雪草送给你。”
“且慢，我怎知道你真的有薄雪草？”
“很简单。我现在当然不能把它给你吃下去，但是你可以给我下禁制，无论是秘术还是毒药——如果你完成了条件而我没有履约，你可以随时夺取我的性命。”琉迦回应得极为爽快。
“先说你的条件。”
“这个条件对你来说很简单，你甚至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我要你舍弃掉卓惟，不要他做你的驸马。”
“卓惟？”汐陵微微思忖了一会。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来换取自己永生的光明，确实是一件划算的事情。“好，我答应你。一旦时机合适，我将向父王上言，请他为我重新挑选驸马，而当新的婚约缔结，你予我灵药，我解除你的禁制——如何？”
“好！凝华公主果然爽快。”琉迦微微笑道，探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指，将汐陵的右手摆放在自己右臂的“会宗”穴位上：“公主请下您的禁制吧。”
将法师身上最大的死穴之一坦然展露——的确不简单。汐陵抽回手，转身将自己寝室中书桌的暗格抽开，掏摸出一个小瓶子掷过去：“我不会秘术——你把这个喝了。”
“咦，毒药都是香的呢！”琉迦毫不迟疑地灌了，反手又把瓶子丢回来，恰恰在书桌上立住了。汐陵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那卓惟究竟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费尽心力要将他从驸马的位置上拉开？”
纵然明知道她根本看不见，但是琉迦的脸颊还是微微地红了起来。这冷俏的女子低垂下绯红色的瞳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耳听得汐陵奇道：“竟然说不得么？”
“有什么说不得？”大约是受了激，琉迦忍不住亢声道：“我才不要他做那劳什子驸马——我要他做我丈夫！”
原来那女子琉迦不过是要取得自己的“未婚夫”而已。事实上就算她双眼不曾有疾，亦不会去选择那个素未谋面的卓惟来做自己的驸马——她有海见！
海见。念起这个名字，口齿间忽然多了些温柔的味道，仿佛含裹了一枚回甘橄榄。
那是她生命中另外一抹阳光。半年前在宫外认识的男子，温熙雅静，虽然以她的视力已经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是那男子，海见，他一定是英秀的。也许，汐陵想着，海见的样子不会输与那个卓惟，同样会有轩然的眉，沉静的眼，高挺的鼻，薄薄的唇……
她想她是爱上他了。
只是以她公主之位，残疾之躯，更无法将这一份情怀留驻指间。只有每三日出宫一见，尚不能透露自己的公主身份，以免骇人耳目。
在海见面前，她确实也会根本忘记自己的公主身份。她只是一个唤做曦零的寻常女子，容颜秀美，弱不胜衣——却因为一场疾病而失去了视力。
每一次去找海见，都是莲芯儿扮做汐陵的妹子将她送去的，从深深宫掖一直送到宫城外的宛水，然后再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将她接回宫来。宛水是绕着宫城的一道水，她幼小的时候曾经多次出宫在那里踏青，景色如画，是个绝美的地方。虽然随着年岁见长，已经无法看清那葱葱秀树，粼粼波光，但是那记忆中的流水落花，却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的。
“海见。”
“唔？”
“如果有一天我恢复了视力，你会开心么？”汐陵靠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悠悠地笑着问。
她却不曾看见，海见的脸庞上，闪过了一丝焦虑和奇异。只听到他那微笑的声音：“当然啦。曦零能复明，那不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么？”
汐陵开心地笑了。“海见，你知道么，或许我很快就要得到薄雪草了！”
“什么？那样的旷世奇药，你怎么得到？”
“嘻，是我换来的！我答应帮它的主人做一件事情……”汐陵不愿牵扯到那桩交易，便改了话题，笑道：“海见，告诉我，现在外面是什么样的？”
“外面？好，我给你讲。就在我们坐着的地方的左手边，有一片树林，很绿很绿，叶子肥肥大大的，树林里有很多鸟，听到叫声了么？右边十几步就是河岸了，从这里到河岸都长满了草，我们现在就是坐在草地上，咳咳，咳，咳咳……”许是说得太急，海见猛然呛咳起来。汐陵一着急，赶忙坐起来给他捶背。“怎么，咳疾又犯了么？”
“咳咳，没，没什么的，咳，只是，只是说得太快了，咳咳……”
海见有严重的肺疾，一咳起来就止歇不住，他说这是幼时风寒的后遗症，多少年来深植在身体里，药石无效。汐陵一面帮他捶背，一面由不得为他的身体担心起来。海见喘息道：“曦零，今天我很不舒服——不然你先回去，我改日再陪你说话……”
“可是，你的身体真的不要紧么？”
“没关系，我能应付。你先回去吧。咳咳……”
汐陵担心地看着他的方向。一片模糊中那个影子正挥手示意她离开。她慢慢站起身来，依靠自己对这里地形的熟悉，摸索着走向树林一侧。她每次都是在那里等候莲芯儿的。
可是也许这一次离开的太早，还没有到莲芯儿来接她的时间。汐陵扶着一棵树站着，忽然听见远处河边传来的说话声。那是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卓惟！”
——卓惟？自己的“未婚夫”？明知道看不见，汐陵还是本能地转过头望着河边的方向。跟着另一个声音响起：“琉迦，你怎么在这里？”
琉迦！果然是那耳熟的女子声音啊！但是这个“卓惟”的声音却让汐陵更加震撼。——那分明是海见的声音啊！那是她的海见！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难道，卓惟和海见根本是一个人！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琉迦的声音充满欢快：“你可以不用去当驸马啦！我和凝华公主做了一个交易，要她去和风晔国主说另换驸马！”
“她怎么会？”
“她当然会，因为我有她最看重的筹码——光明。”
“你有薄雪草？可是，她又如何会相信你的话？毕竟她双目几乎失明，就算你把薄雪草当面拿给她看，恐怕也……”
“这个么？你就不用管了。”琉迦的声音带上了少许的失落，似乎她并不愿向卓惟提及所受的禁制。是啊，哪个女子愿意让自己的爱人担心呢？
“好。”半晌，卓惟——或者海见——低声说：“到时候，阿琉，待你将那草药给了凝华公主，我随即辞官，我们远走高飞，找一个地方去隐居。”
“不。”琉迦的声音低了下来，很轻微，汐陵好容易才听得清：“我不会把草药给她的！”
“什么？那你……”卓惟的声音极为吃惊。琉迦轻轻笑道：“待风晔国主更换驸马的消息一传出，我立刻赶来找你，然后收拾行装马上就走！我们什么都不要，拿了薄雪草离开！”
“那凝华公主怎么办？她会终生失明！”
“可我不能把药给她！”琉迦激动地喊了起来：“你会死的！你的咳疾一天比一天严重，你当我不知道么？为了薄雪草，我在霜华雪山上找了多长时间你知道么！如果没有它，卓惟，你只能再活三年而已！”
“那你当初何必去和凝华公主做交易？你可以给我草药，然后我们……”
“给你草药——然后看着你进宫去做驸马，成为别人的丈夫？不，我不要！我要你啊卓惟！为了你，我可以背叛誓约，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我们在一起！”
刹那间，汐陵完全明白了琉迦的意图。用薄雪草为动力，先迫使自己向父王提出改换婚事，然后转手将薄雪草拿去救卓惟，接着远走高飞——好一个精巧的构思！可是她当天夜里分明又向自己主动提出“禁制”的建议，并且毫不犹豫地饮下药液，为什么？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是她至爱卓惟，不惜用生命作赌注，只为了换取片刻聚首和卓惟的一生自由！
琉迦——如果早知道卓惟就是海见，我宁可一生孤守黑暗，也不会答应你的这个交易。汐陵咬着牙齿，下定了决心。如果你们不惜将我的痛苦作为你们爱情的基石，那么，我就用我的痛苦来作为对你们的报复！我要海见！
“公主？”莲芯儿熟悉的脚步走近，声音响了起来：“今天这么早就等在这里啊？我们回去吧？”
“好。”听着河岸方向隐隐的争执，汐陵转过了墨蓝色的美丽瞳孔，冷笑道：“我们回去。”
“父王。”汐陵在父亲面前盈盈下拜。“孩儿想求父亲一件事情。”
“什么事？”
“孩儿……”汐陵咬了下嘴唇。“孩儿想早日完婚。”
“不是说要到你十九岁生辰么？”
“不，孩儿最近越来越看不清了，只是想在完全失明前，看一眼自己结婚的样子。孩儿不想终生遗憾。”
“唉……”沈枫丛长长地叹了口气。“就依你罢。”
消息传出以后，汐陵曾经派了莲芯儿去打探卓府的动静，但是莲芯儿回来的时候却报说，卓府一切如常，颇为平静。
这个消息让汐陵颇为惊异。她决定最后去见一次海见。
是的，是最后。当两个人再次坐在宛水旁边的时候她讽刺地想，以后见到的，应该就只是“卓惟”，而“海见”这个人，将在世界上消失了吧？
“曦零——我很快就不能陪你了。”卓惟——不，海见低声说。
“为什么？”汐陵明知故问，她打定主意，如果他敢在她面前说出“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将毫不留情地揭穿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告诉他，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他这辈子都去不了的了。
“我要结婚了。”
“什么？结婚？”汐陵由不住惊讶起来。他怎么这么说？他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和琉迦远走高飞么？难道他说的是和琉迦结婚？
“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我不叫海见，我姓卓，单名一个惟字，海见只是我的字。你应该知道最近几天京城里传扬的凝华公主提前大婚的事情罢？我就是风晔的准驸马……”海见轻声说：“婚礼就在下个月初，成婚以后，我都不可能再来找你了。曦零，你为什么不说话？”
卓海见。汐陵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可是你就甘心接受这个婚约？不是说凝华公主先天残障么？你没有想过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错——可是我想，那样一个柔弱女子，注定终将失明，一生在黑暗中度过，一定是很痛苦的吧。听说，是她亲口要求了提前婚约，只是想在尚能看见的日子里，亲眼看看自己的婚礼。”海见侧过身来看着汐陵的眼睛。“曦零，你的眼睛不是也很不好么？你说过还有人可以给你良药，可是那个凝华公主，除了一个公主的身份她什么都没有——如果说我现在悔婚，那么她就连未来的幸福都要失去。我怎么能？”
“可是……”汐陵颤抖着声音问道：“你难道都没有自己的爱情么？没有一个你爱的女子么？”
“有。”海见脸上的神色瞬间温柔起来，连声音都温和了许多。但是他的语气却是怅惘的。“可是，就在前几天，我告诉她，我决定去做驸马……她很伤心，可是我说，如果我们的爱情注定要建立在对自己良心的背叛和欺骗他人的痛苦上，那么我情愿——不要爱情。”
“那她怎么样了？”汐陵急切地问道。
“她在我家。”海见轻声道：“她说，如果她不能与我终老，那么就让我们彼此记住最后的美好时光。”
是她毁约，琉迦为什么不向她来要解药？汐陵冰雪聪明，刹那间已经知道琉迦那同样决绝的心思：如果自己的爱人终将成为别人的丈夫，那么她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也好过受这煎熬。
“曦零……你怎么不说话？”
“我要回了。”汐陵唇角忽然露出决绝悲伤的笑容。“天要黑了。”
“没有啊，才刚刚申初……”海见硬生生咬住了后面的话，他敏锐地意识到，面前女子的视力已经减退到什么地步。他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汐陵惨然笑道：“海见，再见。”
景岚殿的烛光仍然微微地亮着，那么一丝摇曳的火焰，照得床上的凤冠霞帔那么黯淡，黯淡得不真实。汐陵坐在床边，抚摩着自己的嫁衣。明天就是大婚的日子了。
“公主睡吧！都快二更了，明天还要起早呀！”莲芯儿在旁边劝说着：“明天宫女一早就来给公主梳头开脸，还有一大堆仪式，现在不睡，缺了精神怎么成呢！”
“好。”汐陵的手指划过嫁衣，猛然将它团起丢到床下。凤冠的珍珠在地面上响出无数颤颤的声响。莲芯儿吓得扑过去抓凤冠，汐陵却一回身，揪起被子就势面向床里躺下，丢下一句话：“明天再捡！”
这一夜是她在悲伤和幸福中的鏖战。天明了，一切一切都决定了。汐陵闭着眼睛，任专门的人手在她周围转悠，为她将头发梳成新的式样，心里平静得很。
不晓得那不远的卓府，此刻是不是还在经历着泪水与绝望。
如同任人把握的木偶，盖头盖上了脸面，被安排着坐上了轿子，出宫，一路抬到了那陌生的婆家，被人搀下轿来，耳听得那熟悉得魂牵梦萦的声音在自己面前跪下来叩首，道一声，公主千岁！
先迎接了凤驾，下面又不知行了多少繁琐礼仪，终于到了午时，就是视力已经消减了许多的汐陵，隔着那鲜红的盖头，也能隐隐觉出那惨白凌厉的天光。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卓惟的手环过来要搀住她的手臂，身为公主之尊，当然不能直接对夫君叩拜，只是做一个样子。汐陵却微微一挣，脱出了他的掌握，再不顾什么礼仪，抬手自己就将那张头上的盖帕扯了下来！
这一个动作惹得堂上堂下一片惊慌，在众人利剑般目光的扫射下，那一张冰雪容颜让卓惟踉跄地倒退了两步。他张开口，看着新娘的美丽面孔，居然吐不出一个字眼。汐陵全力张大眼睛，在模糊的白影里努力辨认着卓惟的面容，也许是正午的阳光，她略微地能看清那眉眼。汐陵居然微微笑了，——和她所猜测想象的相同，她的夫君卓惟有轩然的眉，沉静的眼，高挺的鼻，薄薄的唇……“夫君”，真是讽刺啊。
她就那样淡然地笑着，一双墨蓝瞳孔对着自己的“夫君”：“海见，凝华公主闺名汐陵。”
“好。”卓惟低下了眼。“曦零。我早该想到。”
堂上堂下早已经一片哗然，汐陵若无其事将盖头重新盖好，扬声道：“司仪！”
司仪楞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继续着礼节。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风过无痕。少顷洞房相对，秤杆掀了盖头，就只有两个人面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只琉璃烛台。汐陵摸索着抓起酒壶，给两个银杯子里倾上了酒。递一只过去，卓惟茫茫然道：“什么？”
“交杯酒。”汐陵笑道。
卓惟惨淡地笑了，举一举杯，屋子里弥漫开奇异香气。一杯落喉，他将杯子向地面一丢，清声道：“公主，微臣先干为敬！”
我知道你恨我！汐陵在心底冷笑道：你一定以为你们的计划被我预先得知，而我是挟嫌报复。可是你是否知道——
“我的寝室里根本没有任何毒药，当时那一瓶药液，只是我自己调制的花露。琉迦根本没有中毒。”
卓惟愕然抬首，看着“妻子”的眼睛。那墨蓝的眼睛虽然没有焦距，但是却清澈见底。
“可你——为什么？你分明知道了琉迦不会给你那药草——”
汐陵只悄然一笑。爱分明不是长相厮守。“我当然知道。卓海见，你施舍与我的永世婚姻我不要，我只要你永世记得我，记得爱情本不能施舍。”
“你——你在酒里下了什么？”卓惟脸色微微一变，想要站起身来，却浑失了力气。
“只是普通迷药，到半夜你就会醒来，那时候莲芯儿也会把琉迦和薄雪草带来，还有夜中出城的王宫令牌，我许你们远走高飞。”
“公主？”
“唤我汐陵。潮汐的汐，山陵的陵。”汐陵倔犟地道，眼中泪水渐涌。
烛光微微地摇曳着，黯淡地照耀着这一双新人。卓惟终于恍惚地失去意识，汐陵凭着感觉将烛台提了过来放到自己面前，热气逼近脸颊，凭手摸去，是很粗的红烛，然而许是因为中午的直面天光，她竟然已经再也不能感受到任何一丝光亮。
可是海见，有你在，我的心里就还插着一根不会灭的烛呢。
烛光微微。
“烛光微微”
凭着单纯的感觉写下这几个字，纤细的笔致落在纸页上的时候是那么坚定，带着近乎决绝的悲伤，四个娟秀小字安静地躺在一张素笺上，她慢慢起身，将纸页压在烛台下面。
摸索着推开大门，踉跄的脚步留下一长串寂寞的印记，那背影几乎已经融入不可知的暗夜中去了，然而无论走得多么远，只要一回首，漫天风雪里，总有那一朵温暖的橘黄色火焰亮着，在背后，在心底，微弱而执著。
作者有话说第9章 烛光微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