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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榴花香如故 ...

  •   我想,再没有人把我们这个行业当成一种刺激的味道了。它是苦的,每一滴血都是。
      我是杀手。

      生命起初是非常单调的,接到一票生意,商定筹码就动手,始终是在无数的血腥之间生活。下毒谋刺,易容潜伏,往往不惜使用最刁钻的手段,所以便从来不曾像真正的剑客一般,优雅地将最后一滴鲜血从刃锋吹落。
      在我们这一行,要想获得入行的资格,其中一个条件就是杀人之时,剑上决不能染血。沾染了不该有的血迹就意味着出手的缓慢,而慢就意味着死亡。我的剑用了三年,光亮如新。我天生血冷。
      习惯在杀人之后,就着对方的鲜血,在墙壁,地板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留下一个简洁的“刃”字。于是这便成为我的代号。人说杀手没有感情,杀手界更不会发生杀戮以外的故事,于是我曾以为所有的时间都会在这剑光起落之间消磨过去。
      直到我遇到阿泫。

      天朗气清的好日子。没有生意的时候,我不介意坐在自己的小庐里看看古书。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
      翻到《全宋诗》的这一篇,由不得信口诵了出来。
      突兀地,窗口有人咯咯一笑,一片艳艳的花瓣跌落下来,恰巧便夹在那一页,做了绝妙的书签。抬头望去,有一只纤巧的手指在窗口勾了勾,仿佛是示意我出屋来。
      作为一个资深的杀手,我居然傻乎乎地照办了——现在想想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举动。但是窗外的人并没有让我失望。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榴红色百褶裙子,头上扎着湘蓝色的丝带,把头发绑成乖巧的发式,似乎为了娇俏,特意穿了翠蓝的鞋子,衬得整个人分外鲜明,看起来就像是被特意打扮好的一个布娃娃。可是我心里知道,就算是我看书分了神,也很少会有哪个“布娃娃”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跳到我的房顶上面来扔花瓣。
      现在,那个“布娃娃”正亮开雪白的牙齿,向我伸出手来。
      “嗨,刃——很高兴能找到你,我是泫。”
      她自报家门之后我就不再谴责自己的疏忽大意了,因为杀手行的“三剑客”,我,阿泫和另外一个叫“竹叶青”叶楚的家伙是相同级数的人物,被她摸到我的住处实在没什么丢脸的。何况我脸皮亦相当不薄。
      “喂!人家跟你说话你还没有回答啦!”
      难缠的布娃娃……啊不,是杀手界“香如故”花泫。“啊……久仰,那个久仰久仰。”
      “来活儿啦。”阿泫双臂在胸前一抱:“接不接?你我合作只杀一个人,筹码七千两黄金。”
      “这么便宜的事干吗找上我?”我有些疑惑,只杀一个人,犯得着俩杀手同时出面?七千两黄金不是小数目。
      “只问你干不干。”
      “干。”我不再犹豫,想到能分三千五百两黄澄澄的金条,让我杀太上老君十殿阎罗我也动手。
      “酬金四六开,我拿四千二百两!”阿泫不容商量地说:“而且我是组长,你解决周边一切对头,然后打掩护保证我们两个都活着出去!”
      “不干了!”我大叫一声。“不公平,你主杀又怎么样,你只解决一个人,我可要负责干掉十几个还得掩护你出去!凭什么我才拿两千八?”
      “因为我干的活儿你干不了。”布娃娃的口气很大。我嘁了一声:“你倒敢夸海口——不就是杀人,上村里找个五大三粗的屠夫拿杀猪刀都能干!杀手和杀手之间技艺能差多少,未必只有你知道怎么能把人玩死?换位置我一样不比你差,划下道儿来吧,你准备怎么干,计划说给我,你的活儿我换位全包!”
      布娃娃似乎吃了很大一惊,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得好宏伟——打赌?”
      “好呀,赌就赌。”我洋洋得意:“而且我比你厚道,我只拿四千,你可以拿到三千。如果做不成功,七千两黄金我全权赔付——就这么定了。”
      “哦?”布娃娃看足了我的膨胀过程,笑眯眯地放下一句话,我听得内息错乱,险些当场一口血喷出来。
      “可是我是要用□□的呢。”
      她说得对,这项活儿的确不是我说能做就能做的。自从上一任青城派掌门被自己桊养的“兔子”谋刺在卧室后,现在江湖上对男宠就是闻风色变,何况我还没有牺牲自身完成任务的高尚情操。不得已干笑两声:“这个,啊,那个,花泫姑娘……不是,是女侠——您大人大量行行好,一切还按您说的办,您拿四千二百两黄金我绝无怨言。”
      布娃娃洋洋得意地从我身边走过,丢下一个封套和一句话:“既然这样,你索性就把勘探地形寻找退路的工作一起做了拉倒。”
      我呆呆地看着她头发上绑的湘蓝蝴蝶结,一时间头晕脑涨,居然就这么被一个小丫头给玩儿了?不过平白可以赚到两千多两黄金,也不算我过于吃亏。这样想着便抽开封套看里面的刺杀对象。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我冲着她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嚷起来:“喂!你疯啦!这种生意是咱们两个人能搞掂的?七千两黄金打发人,开——玩——笑——!”
      布娃娃充耳不闻,一蹦一跳走远了。

      怒火冲天又济得甚事?刺杀天下第一大帮“长空帮”的帮主司空岳,乖乖,想想要在他那个恐怖的,汇集了无数高手的总舵里面杀进杀出我就浑身发毛。罢罢罢,为了区区几根金条我是要把小命搭进来了。何况勘探总舵周边地形的是我,寻找唯一的小河沟作为退路的是我,调查司空老儿身边几个死士武功家数致命弱点以便于临阵对敌的人还是我!
      当然,这些都是我命中注定。我注定要为这个看上去就像个布娃娃的小女孩子流血卖命,就好比那个小丫头注定为了将要到手的金条要在司空岳的面前扮演一个因疾失聪楚楚可怜的孤女一样。
      都是命。
      在司空岳大张旗鼓地准备纳侧室的时候,借(偷)一张请贴去参加宴会。然后面对着黄河鲤鱼白煮羊羔痛嚼一番然后等着那位像个布娃娃一样的“司空夫人”蒙着盖头被使女扶出来。然后然后就可以动手了。预先在厨房里兑下特别汤料的虫草炖鸭汤起了作用,大半个宴席上的人都醺醺欲醉看上去像是喝多了,可惜的是司空老儿身边的死士为了时刻保卫他的安全,整个宴会期间连调羹都没碰一下。于是我掌握时机往出一跳,双方开打。
      司空老儿的掌风不是盖的,呼呼呼在我身边刮来刮去刮得我随时有可能升天,他背后的布娃娃却站在那里不动不言声。我左一眼右一眼瞪她,恨不得把眼珠子从眶子里瞪出来:你倒是动手呀!
      直到我把司空岳引到大厅的一个角落之前,布娃娃一点儿没有反应。但是当司空岳踏进角落,距离布娃娃最近而且背后没有退路的时候,阿泫终于出剑了。
      鸢飞鱼跃,云散水分的一剑,从后背刺入,前胸贯出,酽酽的血腥味道刹那间弥漫了大厅,阿泫是从新嫁娘的裙服下面掣剑的,一剑刺出之后立刻迫开了周围的死士,我顺手拉起她就望大厅外面跑。
      跳进小河沟游泳逃走……这真是个变态的逃跑方式。如果没有那些闪闪发光的金条的话鼓动我的话我绝对不会想到这种好方法。总之一句话,当我和阿泫爬上岸的时候,两个人都暗暗发誓要把这次酬劳的一大半捐献给漕运部门来清理这些发臭的淤泥。阿泫甩下沾满污泥,繁华富丽的新娘装束,而我直接瘫软在地面上。她没好气地踹我一脚:“爬起来接着逃啊!你以为彻底安全了么?”
      “我能不能先找个江湖游医啊?……”我有气无力地问。
      “那你自己从你应得的那份钱里面再扣掉一百两黄金做出诊费和误工费,如果不想出钱就赶紧起来跟我走!”
      “可是——难道我断了两条肋骨都没有人报销损失么……”
      “你刚说什么?你断了两条排骨?”阿泫很好心地凑过来观察。在她审视的眼光下,我故做痛苦万分状,但是由于演技过于高超,胸口断骨处阵阵作痛,加之内伤发作,终于不幸一个弄假成真,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阿泫的小屋。房间里拉满了绚丽的彩带花球,名副其实的娃娃屋。奇怪她一个如此张扬的杀手如何能混到今天。
      阿泫白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无所谓,反正外人怎么议论我一向是听不见的。”
      “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今天早上的太阳。”我长叹一声。真的,如果当初那小女孩子把我往河沟里面一丢撒丫子就溜,现在堂堂的杀手刃恐怕已经和污泥水草为伴了。
      “可是你真的没发现吗?”阿泫很好心地提醒我:“现在是黄昏了哎。”“是吗?”我面不改色:“怪不得我这么饿,你没有从司空岳的宴席上打包两只烤鸭回来?”
      阿泫顺手把一包东西摔在我绑着夹板的胸口上。
      “哎哟喂呀——”
      惨叫完毕之后,我很好脾气地扯开那包东西的包装,开始啃咬里面的鸡腿。阿泫很好脾气地坐在我的身边,为我收拾吃剩下的骨头。真是好生活,如果她不提出那些伙食费和护理费也要从我帐面上扣除的话。“你就这么贪财?”
      “当然。”阿泫毫不在意我异样的目光。“人不为财,天诛地灭。我干这一行就是为了这个。”
      “赚够钱你会洗手?”
      “离‘赚够’还早着呢——再说吧。”她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话题。原来布娃娃也有狡黠聪慧的时候。
      “那这样,”我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七千两黄金我不要——你拿全酬。”
      阿泫的嘴巴足以塞进两个蛋。“什么?”
      “这样你可以全心全意照顾我了。”
      这是实话——我不想饿死,尤其是在认识阿泫以后,我不想死。
      谁说杀手界没有感情?又是谁说杀手不能有另一种生活?我不相信!

      后来我与阿泫约定,只要彼此都没有任务,每月十五,必来相见。地点还是她的娃娃屋。看在七千两黄金的份上,她答应得干脆利落。
      十五,十五。
      我和阿泫之间的约定,持续了十五个十五,很少有杀手之间出现两次以上的共同行动,因为杀手靠杀人为生,本身的性命也受到其他人的威胁,杀手行中通过互相决斗残杀以取得更大的利益,提高自己的身价赏金之类的事情早已经被我们看淡,像我,阿泫以及“竹叶青”叶楚这样级别的杀手,无一不是从这样惨烈的厮杀之中挣扎出头的。我们绝不相信别人,不会将自己的任何一点破绽流露给对方,不会有一点疏忽,为人疏忽和出手缓慢一样,都是死。
      而我们合作已经超过一年,彼此托付了无数次性命,也早知道了各自的优势弱点,不管接什么样的生意杀什么样的角色,在我身边的总会是那一个阿泫,我们一起站在死者的身边,我蘸着鲜血写下一个刃字,而她兴高采烈地在空中撒下大捧大捧芬芳的花瓣。然后我们彼此击掌,如同暗号。这一默契击掌意味着很多,我们可以一起去领取全部属于她的酬金,一起去最好的酒馆喝酒,一起去布置她那个花里胡哨的房间,以及一起去接下一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生意。
      出手狠辣的阿泫,飞扬跳脱的阿泫,经常反应迟钝好像时常在发呆一样的阿泫。布娃娃一样的小女孩,我的阿泫。记忆中那个曾经穿着新娘装束的阿泫是一种难忘惊艳的美丽,我发誓我会让这一幕重演在我的面前,出现在我的婚礼上。我要改写杀手的宿命。
      第十五个十四的晚上,我提前去了阿泫的屋子。
      专心的阿泫,我从来不会想到她居然会缝补衣服,并且那么全神贯注,从窗口看进去,衣襟上刺绣的青色竹叶如同一柄利刃,刺痛了我的眼睛。
      “竹叶青”!
      叶楚和我并列杀手行的三剑客,彼此却素未谋面。一个独来独往,以衣襟上淡青色竹叶为记号的,喜好美酒利剑的杀手,高傲到了不屑于与任何其他同行打交道。
      而现在,叶楚杀人的标志,正从阿泫飞舞的针线下浮现出来。看过多少杀人现场,我可以立刻断定那标志绝对是个正品,不需要任何的怀疑。但我所不能相信的是叶楚居然与阿泫有如此密切而不为人知的关系,密切到了连破损的衣物都需要阿泫来帮忙缝补。
      我在窗外轻微击掌,默契的暗号在夜色中脆弱得如同游丝,背对我的阿泫居然充耳不闻。是她惯有的迟钝反应,还是现在她全部的心思根本在别人身上?
      我转身走掉。第十五个十五,我失约了。
      阿泫凭借超卓的追踪术寻找我,而我在极力逃避,并且追查她与叶楚的关系,或许这是我们能够各自成为杀手的天赋所使然。但是杀手的生活线索太少了,我竟然无法发现一丝端倪。
      我认输,任凭阿泫找到我的存在。那一天已经大雪纷飞,然而阿泫好像毫无机心一样跳进门来嚷着:“刃,你又跑到哪里去鬼混了?”“她在原地不住地跺着脚,抖掉一身的雪花,一面呵着冻得通红的手指。“我又接了一票大生意,绝对值得我们俩一起出手,酬劳比上次还要多!”
      我望着她甜美的笑容轻微叹息。我不忍心问询,一打听就破坏了这种难得的感情,好像在空中抛掷最珍贵的水晶球,只怕开口就会失手。
      但是这并不能阻挡我心里生长的疑惑。于是在种种谋划后动手杀人的那一个瞬间我失神了,剑递出去的那一刹那,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是两样事物,榴花胜火,青衣如竹。我没有注意到我所掩护的阿泫在我的疏忽下被毒针命中,直到她毫无征兆地软倒在我的怀抱之中。
      我从无数刀剑下救她回来,在颠簸的马车上,阿泫的脸色惨白,眉心有隐约的黑色。我细心检视那枚毒针,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阿泫忽然张开眼睛,我以为她一定会第一句话就质问我:当时你为什么没有尽到掩护的职责?
      可是她没有。布娃娃的嘴唇一张一合,我听见轻微的声音:“刃,当时好危险——你也自顾不暇是不是……有没有受伤……”
      我背过头去,向车夫吩咐道:“去药王庄。”
      我把阿泫安置在庄子附近的小客栈里,那毒针是唐门的产品,如果十二个时辰之内没有解药,毒性会毫不留情地发作。现在去唐门已经来不及,只有附近的药王庄,是我唯一的希望。我闯过无数的暗桩埋伏摸到丹房,却发现庄主正在那里,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扣住了他的脖子向他索取那独门的唯一解药,他的回答却让我感觉有一大瓢冷水,从天灵盖上浇下来。
      他说,在我来这里的半个时辰之前,有一个与我来意相同的人,已经提前达到了他的目的。那个人英秀挺拔,如同青竹。
      我回到阿泫停歇的小客栈,阿泫正在房间里昏睡,眉间的黑色已经褪去,脸色仍旧苍白得如同月亮,她的唇齿间有芬芳的药液气息,桌子上空了的药瓶,带有药王庄独特的标记,下面压了一张字笺,英秀挺拔,一如其人的陌生字迹,详细写明了阿泫身体的调理方法。
      我慢慢蹲下来,满心悲伤,我终究及不上。手指无意识地松开,淡黄的字纸飞舞入火盆,在燃烧的火苗上迅速枯黑蜷曲,如同破碎的蝴蝶。

      阿泫的伤势在一天天好转,她依然没心没肺地快乐着,提出各种刁钻无理的要求,要我去为她买各种小吃,或者要我背着她去逛街,我一一照做,只是却再不能开心如许。
      当阿泫冒着风雪伏在我的背上看完了整台八仙过海的大戏之后,我背她回客栈去,一路没有听到她发出任何声响,以为她已经熟睡。但是当我把她放置在床上的时候,看见她正静默地看着我。这样静默的阿泫让我一下子感觉很陌生。“怎么了,你不舒服?”
      “刃。”阿泫好半天才开口:“你为什么不开心?”
      “没有。”我自己都知道自己现在这种表情根本掩饰不过去。阿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不打算继续这种生活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结束搭档关系。”
      “不!”我脱口而出:“我只想知道你对我究竟是什么心意!”
      直截了当的问话,阿泫深深吸了一口气:“刃。”
      “别叫我刃,我不想再做杀手!”我失态地叫起来:“阿泫,杀手随时会死,我不想没有你,也不能没有你!跟我退出江湖吧,我的本名是未央,故乡就在江陵——我们可以回那里找一个地方去隐居,就这样过一辈子!”
      我们的来历在江湖中都是谜,也许杀手之间从来没有过互相通真名的行为,更不会向对方透露自己的一切,这意味着全部的托付。所以阿泫完全惊呆了:“刃……”
      “叫我未央。”我执拗地说。
      阿泫脸上忽然浮现一个近乎凄楚的笑容:“叫什么都一样,我们结束搭档生活罢,从此以后,再不相见。”
      “为什么?!”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相当吓人。
      泫专心地盯着我的嘴唇,好像在研究什么,我亦自疑,伸手抚去,原来不知不觉,下唇已经咬出了血。我知道咬着嘴唇沉思的时候我想的是谁。
      叶楚。
      思维一直恍惚,直到阿泫的话拉我回现实,她低声笑道:“可我的钱还没赚够。”
      我记得我曾经在心底大声呼喊,接近恳求。泫,假如你要在我和叶楚之间选择,请你选我,求你选我!可是这个深植在内心的想法随着阿泫的一个微笑而破灭了,我听见它在胸口碎裂的声音,小小的,清脆的,琉璃一样的声音。
      可是阿泫,难道你听不见?
      “真的决定不跟我走?”
      阿泫转过头去看着外面的大雪,那是少见的朔雪天气,纷纷扬洒的雪花大如鹅毛,火盆里的木炭劈啪响裂。我听见她自语一样地说:“刃……未央,我已经习惯了杀手的生活,只有这样的生活我才不会害怕,除了这个江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会接纳我,有什么人能够真正陪伴我……”
      她的声音很轻:“我怕这个……你们的世界。”
      什么才是我们的世界呢?我看着她的背影,慢慢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叶楚?”
      阿泫置若罔闻,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大雪,过了那么久那么久,忽然她转回头来说:“我先走了。”
      我恍惚地看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开门走到外面,看她柔弱的肩头落满了雪花,终于按捺不住,追出去唤一声,泫!
      撕心裂肺的声音消逝在空气中,阿泫至为绝情,竟抵死不肯回头一望,我闭上眼,手按向腰间长剑,悲愤绝望无可抑制。出剑的声音掩盖在凛冽风声里,阿泫的血从剑刃上汩汩地流淌下来,灿烂如同五月榴花,她大张眼睛,瞳孔里漫溢不能置信的惊愕。
      那一剑从背后贯穿心脏,我亲眼看着湘蓝丝带榴红衣裙翠蓝鞋子的阿泫缓慢地倒下去,鲜明得如同一个残酷的童话。蘸着她的血,我在雪地上留下纵横字迹,并用我的心作为陪葬。
      再见,阿泫。
      我从此将告别杀手生涯。

      唯一能让我同杀手这个词扯上关系的,就是此后一直在追杀我的叶楚。
      我在阿泫坟墓前面搭了小小的屋舍,同样任凭他找到我,叶楚真是敏锐,他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那一天依旧大雪无声,我坐在屋子里,手中握着盛满竹叶青的梨花杯,踢开门的叶楚一身带雪青衣,眉梢眼睫都挂满了霜花,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潮润。
      “你杀了花泫。”
      我安静点头。叶楚犀利地提起手来,指着我的眉心。
      “说出原因,出来决斗。”
      好干脆利落,纯然杀手风致。我将杯中美酒缓慢啜尽:“我爱花泫,如此而已。”
      叶楚盯着我,声音忽然如同叹息。“我早知果然如此,阿泫亦爱你,我可以将你们合葬。”
      手指一颤抖,梨花杯摔得粉碎。阿泫,你当真曾爱过我么,但为什么却又不肯回答我那个致命的问题?
      “阿泫,”叶楚的声音很轻:“她是唇语者。”
      什么?
      “她幼时因疾致聋,失聪之后做了杀手。”幽幽的叹息声:“她说她要赚足够的钱,然后好好过下半生,可是这只是个借口,她是在逃避,逃避我们正常人所拥有的充满声音的生活。——你说这个世界上最独来独往,不需要借助任何人,最安静最寂寞的行当除了你我这一行还有什么?我做杀手只是希望能挣钱帮她治疗听力,带她去天涯海角,而她只是为了忘记自己这种残疾的生活,所以她不能,也不敢退出这个江湖……”
      是足以致命的回答啊,揭开所以谜底。原来一切都错了。最彻底的错误,无可挽回。她是爱我的,只是我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你会知道?”
      叶楚凄然微笑:“叶楚花泫,我是她兄长,世间唯一亲人。”
      脑海中犹如霹雳一击,叶楚的容貌,如今才注意到,恰便与阿泫极相仿。如我早能睹他一面,或不会有如此巨变,然万事已了,无法追回。叶楚伸出手来,衣襟上淡青竹叶,分明入眼,他手心平平向上,如同邀请。
      “出来决斗吧。”
      这是杀手行中常有的事情,通过互相决斗残杀以取得更大的利益,提高自己的身价赏金之类的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名列三剑客的我们,无一不是从这样惨烈的厮杀之中挣扎出头的。只是这一次,命运之轮正转到我们头上。
      决斗么?可是我已经不是杀手,也再没有这个机会了。那杯剧毒的竹叶青已经被我饮尽,唇角洇开墨黑的血,酒香的气息弥漫过了那些不忍回首的岁月。或许是看出了迹象,在纷飞的大雪里,叶楚只是按剑而立,缄默地看着我,他答应过,会将我们合葬。
      “叶楚。”我惊异于自己还能够出声:“有件事交代给你。”
      叶楚终于在我面前俯下身来:“刃,其实你是个优秀的杀手,只是宿命如此,杀手和杀手之间,终究无法托付终身。”
      “在墓碑上,把我的名字刻成未央。”我微笑着告诉他。
      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用一个不是杀手的身份,在另一个世界长相厮守。幻觉中恍惚嗅到熟悉的香气,让我想起那一天蘸着阿泫的鲜血,我留在雪地上的字,并不是那个惯常的“刃”。
      那或许是叶楚将刻在我们墓上的同一句话吧,用来做我们的墓志铭。
      “惟有榴花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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