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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汤泉 ...

  •   到了骊山汤泉宫,天色已暗,早有接待的宦官相迎。一个面白无须的内监拱了拱手,在前引路道:“阿家,玉真公主听说您来了,让老奴特意在此等候。”

      萤之忙欠身还礼,心中微微一动,口中道:“有劳公公了。”

      她在东都洛阳早听过玉真公主的大名,认真算起来,这位公主还是她的姑母。本朝风俗开放,宫中的贵妇近年来以蓄养男宠为乐,玉真公主虽然出家入道,在王屋山的仙人台下建灵都观,法号“持盈”,私下却蓄养了数十个情人。长安城中不少文人墨客,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内监将萤之引到后山一座别馆,让她在此下榻,吩咐了左右两句,就恭身退出去。萤之舟车劳顿,早已疲乏不堪,匆匆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连扰人的清梦都没有。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晌午,萤之从没睡过这么久。等她坐起身,宫女们陆续进来,手中捧着漱盂、香膏、巾栉等物,齐身跪在帐榻前,一字排开。

      萤之从小在道观清修,不习惯让人伺候,只拣了两件素净的白衣,松松挽了个髻鬟,也不戴簪饰,俨然保持着修行人的做派。

      到了傍晚,昨天那个内监才匆匆赶来,说:“玉真公主有请。”萤之随他坐上一抬步舆,有两名常侍抬着,过了津阳门,穿过三四重阁道,到了飞霜殿前停下。

      迈进殿门,里面颇为宽敞,此刻虽然是白天,殿里还燃着灯火,每隔五步就有一盏鎏金连枝灯,足有半人高,风罩口依稀有缕缕的云烟氤氲。

      陈设整肃华贵,除了纱帐窗幔之外,地上还铺着西域进贡来的红氍毹,踩上去软绵异常,像漫步在云端。

      萤之怀着一丝忐忑,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内监清了清嗓子,提醒道:“阿家这边请。”

      跟着他进去,穿过一道小中门,就听里面笑语欢声,远远传出来。内殿中坐着十来位公主贵妇,各个盛装丽饰,体态丰腴。

      萤之本就清瘦,又素着一张瓜子脸,显得极为突兀。她没有穿撒花褶裙,也没有梳高髻云鬟,连一支簪子都没有。那些宫女从没见过这样的宗室王姬,忍不住掩着嘴偷笑,在私下交头接耳。

      好在萤之我行我素惯了,并不在乎她们的眼光,安然走进去。当中坐在首座的是个身着道袍的女子,面上却化着时下最流行的“酒晕妆”,两颊胭脂浓重,有种异样的姣媚。

      萤之暗自揣测,这位应该就是玉真公主,于是纳头就拜:“萤之拜见姑母。”

      那女子笑了笑,平声道:“赐座。”

      宫人送上茵席,萤之屈膝坐下。玉真公主打量着她:“萤之,我送你那些衣裳首饰,你不喜欢吗?为何这样素净?”

      萤之垂下眼帘,恭敬答道:“回姑母,我以前一直是这样的,不习惯这些脂粉之物。”她确实没说假话,自从入了道观,青灯黄卷相伴的日子,一住就是十二年,早已不惯世俗的生活。

      玉真公主不由笑道:“你呀,就是被那些清规戒律关傻了,这样如花一般的年纪,怎能不及时行乐?”

      旁边的广宁公主道:“萤之,听说你下月就满十七了,难道没有爱慕的人?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四个男宠了。”

      萤之沉吟着,寻找恰当的措词:“我……不喜欢这些……”

      玉真公主掩唇娇笑:“还没尝试,你怎么知道不好?你看我,虽入了道观,却过得比寻常女子都逍遥快活,你难道不羡慕?”

      萤之摇了摇头:“姑母,那是您想要的生活,但不是我,我们是不同的人。”

      玉真公主微微一愣,继而对这个敢顶撞她的侄女产生了一丝怜悯:“没有什么不同,生在宫里的人,都是一般的命。换做是我十四五岁时,也许还相信这世上有真情。可这些年来,我终于悟到,情爱脆弱,亲情虚妄,唯有权力才是真的。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会明白了。”

      她淡漠的口气,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萤之却听得手足发凉。

      玉真公主继续道:“当年韦氏弄权,太平、安乐她们一个个风光无限,我对她们始于憎恨,继而羡慕。每天都活在胆战心惊中,小心翼翼地度日。唐隆政变后,我终于不再忍了,不必再做那个胆小怯懦的崇昌县主,食邑加封了五倍,长安子弟竞相追逐。可是太晚了,我见识过太多凉薄,早把这个肮脏的人世看透了。”

      她笑着看了萤之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情在眼中皆是虚妄,人一旦懂了情,就会活得很痛苦。姑母是过来人,希望你永远都不懂。”

      萤之默然听着,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都在反反覆覆地想,想玉真公主说过的这句话。

      她知道,生在九门阖闾内的人,没资格谈爱。这个字是禁忌,是绝对不许的。只是以她这样贫瘠的阅历,根本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玉真公主拍了拍手,内侍立刻上前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去,把薛皋叫来。”

      内侍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英武俊朗的男子进来。

      长安城中,人人都知道,玉真公主恣意轻佻,最喜欢在贵族里搜集年轻貌美的男子,收入秘府当男宠。她每次外出归来,都会换一两个新人,有时是岐王推荐的方士,有时是邠州的参军,有时甚至是个小小的幕僚小吏。他们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只要有容仪秀美的皮囊,和邀宠的手段,便能得幸于主上。

      这薛皋本是翰林院的学士,长安的贵族子弟,因轻薄无行,一直默默无闻,直到他结识了玉真公主,在公主的保荐中取得殿试,从此“大魁天下”。

      薛皋俯身跪下,玉真公主托起他的下巴,观赏了片刻:“萤之,我把他赏给你,怎么样?”

      萤之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语无伦次道:“不,我……是修行人,不能破戒……姑母的好意我心领了。”

      殿中其他人都笑起来,连薛皋也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广宁公主道:“薛郎也太英武了,不适合她这样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还是崔灵符、杨六郎那样的美少年才匹配。”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玉真公主,她沉吟片刻,对内侍道:“白郎去哪里了?怎么这几日都没见他?”

      内侍瞅了她一眼,慌忙垂下头,战战兢兢道:“回公主,涧冰公子去山中打猎,昨晚才回来,好像受伤了……”

      玉真公主果然一惊:“哦?那就让他养伤吧,我明日再去看他。”

      广宁公主笑道:“白郎这性子,让你惯的越来越骄纵了,再不让他吃点亏,只怕将来你拿不住他。”

      玉真公主抚着额头,叹气道:“这孩子,是该给他点苦头尝尝。”

      萤之在旁听着,浑然不知她们谈论的是谁,只想急切地离开这地方,早点回洛阳玉泉院去。她看到薛皋的嘴角撇了一撇,似乎颇为不屑。

      到了申时,内侍来传晚膳,萤之看到桌上尽是些白龙臛、卯兔肉、冷蟾羹、烤羊杂,还有一道活烤鹌鹑的菜叫“箸头春”。她平时吃素,还忌荤腥,只好拣了两样蜜渍雪藕和炒嫩笋,随便夹了几筷子,匆匆果腹,就回房休息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提出辞行,一边想着找什么借口。到了房间,侍女送上亵衣和睡袍。

      萤之这才想起来,来了几天,她还没泡过汤泉,于是学着那些公主宗姬的语气说:“本宫想去沐浴,该去哪里?”

      那侍女笑了一下,面上依然装作恭敬道:“阿家是问汤泉吗?从这里出去,往东走一盏茶的工夫,就是昭阳门,那里有座‘宜春汤’便是。”

      萤之看她面上有些慢待之色,心知是这几日的做派,让她看轻了。便也不多问,拿着亵衣和睡袍,径自一个人走出去。

      外面夜凉如水,朦胧月轮挂在天上,给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清辉。春夜乍暖还寒,轻风徐徐吹着,竹叶簌簌如潮,在地上投出不断晃动的影子。

      萤之在月下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了昭阳门,她按着那侍女的指示,找到了宜春汤,却发现大门紧闭,门框落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了。

      她恍然意识到侍女是在故意戏弄自己,不由有些生气,转念一想,要这样回去,岂不是更让人看轻,不如自己找一找,兴许能找到适合的汤泉。

      这里的汤泉极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几十座,仅西区就有长汤十六所。萤之心道,反正昨夜睡饱了,也不困乏,索性在这里逛一逛,就当是游玩。

      这样打定主意,就放慢脚步,一所一所的观赏。到了御汤九龙殿,那殿阁极是恢弘壮阔,大门用磁石铸成,有仞丈之高。门前肃立着两排黑衣甲士,就像镇墓的泥俑一样,没有表情,也没有声息。

      萤之玩心忽起,她本身就会些茅山法术,右手捏了个隐身诀,堂而皇之的从正门进去。

      殿里安静极了,只有池水流动的声音,梁上悬着无数绛红色的罗幕,随着夜风吹拂,轻轻的抖动。和飞霜殿一样,这里每隔五步就有一盏鎏金连枝灯,将宽阔的殿宇照的分明。

      萤之穿行在绛纱中,柔软的纱面拂过她的脸颊,遮住了她的眼睛。

      当绛纱从她眼前扫开的时候,一个秀削挺拔的身躯从九龙池中破浪而出。那是具年轻男子的身体,瘦韧紧实,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油脂。白皙的裸背,如冰雕雪砌而成,纤细的肩胛骨微微耸着,宛若优美起伏的山峦,以岁月之刀,琢磨出每个细节转折。

      这一眼,就让萤之动魄心惊,不由暗想:这人定然身份尊贵。可看他的年纪,不像是太子,更不会是当今圣上,怎么会出现在御汤九龙池里?

      男子听见动静,玉背顿时绷紧,仓惶间旋身而起。萤之只看到眼前一晃,就被人抓住衣襟,提了起来。他身法诡异,快如流电,萤之躲闪不及,被他扼住咽喉,猛然袭压下来。

      “哗啦”——萤之整个人被摁到了水里,激起四溅的水花。润凉的池水淹过头顶,往她口鼻中灌去。萤之闭住气,手脚让他束缚住,无法捏避水诀,只好凭着耐力,在水中剧烈地挣动。

      慢慢的,力气越来越小,就在她以为“我命休矣”之时,扣在喉咙上的手不觉松开了。萤之心念电转,一掌拍在他锁骨上,那人闷哼一声,撞到池沿的玉石莲花,她才暂时脱身。

      然而下一瞬,她的脸就禁不住红了,男子袒露着玉色的胸口,微微起伏,内息极为沉敛。萤之赶紧转过身,低声道:“你把衣服穿上!”

      男子从池边拿起干净的白袍,披到身上,也不擦拭水迹,黑发散乱披着,缀满了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待穿好衣衫,他清琅如玉的声音,才道:“转过来吧。”

      萤之面上愈觉火热,别过头道:“阁下是谁?为何在这九龙池中?”

      男子轻嗤一声,笑道:“我想来就来,哪有什么缘由。”

      萤之听这人出言刻薄,带着几分倨傲不逊,看样子非是等闲之辈。于是换了语气,道:“你可知道,御汤只属于圣上一个人,连太子都不能染指。”

      男子闻言嘴角一撇,抚摩着玉石龙头,笑容中隐有冷嘲之意。“那又如何,我既然有本事进来,就能在这御池中洗洗澡。再说,你不是也进来了吗?”

      萤之蓦然想起自己衣裳尽湿,定然极不雅观。还来不及说话,就听殿门咯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她纵身跃上梁脊,伏隐在阴影里。

      来人一身圆领窄袖袍,身姿英武,竟然是薛皋。只见薛皋慢慢走过去,望着池中的男子道:“白涧冰,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违逆逾制!”

      萤之在梁上听得清楚,原来他就是玉真公主口中的“白郎”。仔细端详那人,端的是眉目如画,貌如春晓之花,眉心嵌着一个淡金印记,似是盘曲交缠的火焰,让这张脸焕发出一种妖异的俊美。

      看他的年纪也不大,应该未满弱冠,和薛皋一样,都是玉真公主的男宠吧。想到这里,萤之心中浮起轻蔑之意。

      那男子吁了口气,满不在乎道:“薛皋,你尽可以去告诉公主,看她是愿意信你,还是信我?”

      薛皋听了,冷冷一笑:“你不过是仗着这张脸,才为所欲为。早晚有一天,我会在公主跟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男子神情深晦,带着几分捉摸不透道:“悉听尊便,白某等着这一天。”

      薛皋咬牙切齿道:“最好不要让我抓住你的把柄,藏好你的狐狸尾巴。”男子笑了笑,并不反驳,薛皋气得拂袖而去。

      等殿门扣上,萤之才游身而下,轻飘飘落到男子面前。她倏然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观公子的言行,也有几分傲骨,何必做以色侍人的面首?正经考个功名,娶妻生子,难道不好吗?”

      男子缓缓侧过头,凝视着她:“我对功名利禄没兴趣,一个人散漫惯了,也不想被拘束,就想过这种衣食无忧,逍遥快活的日子。至于我做什么人,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萤之顿时气结,点点头:“好,算我多事,公子好自为之。”

      从九龙殿出来,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怎么会对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说这些话,那人阴骘妖异,浑身上下都充满邪气,应该躲得远远的才对。

      来了这几天,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见了不少,多是贪婪卑鄙的酒色之徒,连这些公主贵妇也放荡不堪。跟她这种清心寡欲的性子,根本不是一类人,还是早些回玉泉院吧。

      打定了主意,她准备天一亮就辞行,回到卧房,匆忙上榻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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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汤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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