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伥鬼 ...
-
夜半的天,黑云掩上月色,风声鹤唳,百鬼攒动。
窸窸窣窣的声音忽左忽右地响起,四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那挑拣猎物似的目光。
这种目光向来令人厌恶。
江旬长眉前压,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睥睨着暗处的东西,余光却仍顾着身侧。
聿明爻亦有同感。他嘴唇微微翕动,眸子一冷,一只露出的右眼微不可察地将目光压向暗处的一道黑影。
管好你的眼珠子。
那恼人的目光颤了颤,登时消退在了黑暗里。
聿明爻收回目光,抿唇一笑。
是了,论起道行辈分来,世间万恶,可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祖宗。
渗着青绿的火光转而亮起,只是那些幽幽的鬼火如今已是火光乱颤。
白木打量了一圈身边几人,继续把心惊胆战闷在了肚里。
总感觉好像错过了一场对峙。
江旬却已是另一番脸色。他挑眉望了望聿明爻那风雨不惊的样儿,勾唇笑了。“不愧是阿爻。”
“那是自然。”桑落得意地附和道。
“师父又没夸你,你凑什么热闹。”白木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还有,这关聿明公子什么事儿啊?”
聿明爻沉吟片刻,道,“你师父他没话找话呢。”
“阿爻说得对,我就是想夸。”江旬毫无羞愧的接上爻的话。
“那刚刚那个鬼火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个笑声,怪瘆人的。”白木回味着方才的那股子瘆人劲儿,搓了搓胳膊。
“许是风大,给吹灭了。”聿明爻面不改色地扯着谎。“风过了,自然就又亮堂了。”
白木很自然地“哦”了一声。
桑落不禁疑心这聊得投机的小友莫不是人傻。
“不是好奇那只鬼吗?怎么就这么放走了?”江旬一如既往地忽视了徒弟的傻话,笑意盈盈地望着聿明爻。
“突然没兴致了。”聿明爻避开了江旬的笑眼,把头埋在了桑落的肩上。
主人,那鬼也是大恶?桑落的心语在聿明爻脑中响起。
嗯。
这不夜城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大恶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阵风倏然掠过长街,街边的老树落下几片枯叶。
“此地不便多留。”稍带模糊的话音从桑落背上传来。“我们.....”
就此别过吧。
聿明爻话在嘴边,欲言又止,忽觉什么东西撩过他的发间。
他随即转头望去,只见江旬笑眼望着他,手还留在半空中,拈着一片枯叶。
“我们回家。”江旬的声音如玉般温润,聿明爻不知为何想起了石冻春的香醇,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可是我们.....”桑落见状正想替主子拒绝,毕竟他老人家另有安排。
慢着。
聿明爻却止住了他的话。
“江旬。”聿明爻抬起头,月光打在他身上,他的眼深深地藏在了面具的阴影里。“我们从前相交很深?”
江旬脸上忽晴忽雨,闻言却是眉头一松,勾唇一笑,“很深。”
聿明爻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桑落和白木一脸诧异。
桑落原以为二人那日无间只是初遇,不想竟是熟识。
白木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打自己拜入却尘山,虽说没和师父出过远门,但大多时候还是如影随形的。何时见过这位凶煞?
师父实打实的是在唬人。定是这凶煞不好相与,师父想着法子应付着呢。不愧是师父。
想到这里,白木朝着江旬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天上黑云早已散去,明月高悬,洒下的银辉也悄然无声。
又一阵风起,还捎着入骨的寒凉。
聿明爻被风扰得别过头咳了一阵,才缓过神,又隐隐闻到了从衣襟里漏出来的血腥味。
“夜里凉,还是快些动身回去的好。”江旬说着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聿明爻的身上,又紧接着从袖口掏出一张传送符。
不等主仆二人拒绝,江旬便一脚将桑落连带着他背上的聿明爻踹到了却尘山下。
当然,这是避着聿明爻的。
“桑落。你急什么?”桑落猛地向前一冲惊得聿明爻一脸茫然。
桑落一脸委屈,正要开口辩解,却被江旬狠狠瞪上。
“却尘山风景好得很,想来这位小友也是有所耳闻,到底还是心急了些。”江旬眼上瞪着人,嘴上却还带着笑。
“呵,我倒是没听说过。”聿明爻没在意江旬与桑落的一来一往,只心道桑落是个吃里扒外的臭小子。
桑落欲辩无言,只得转身顺着山道上山去。
聿明爻软绵绵地趴在桑落硬邦邦的背上,身体已是疲乏得很,不一会就眯了眼。
江旬走在他们身后,将聿明爻的身影尽收眼底。
聿明爻弓着背,尽管披着江旬的外袍,还是脊骨分明。隐约能看到腰带松松垮垮地束在腰间,反倒衬得人更显消瘦。若非那微乱的长发随意地掩在身后,那人一定更是看不得的清瘦样儿。
江旬眉头微蹙,脸上一阵阴翳。
接着他有闻到一股血腥味,还夹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
香是他亲手调的,他再清楚不过。
那双直勾勾盯着聿明爻的眼里一时间血丝蔓延。
“小友。”江旬沉声叫住了桑落朝他伸出了修长的手。“我来吧。”
桑落当然知道江旬是说他要来抱着聿明爻,就像刚见面那时一样,但他还是犹豫了一瞬,想起聿明爻对他说只能背不要抱的话。
江旬却不管,伸手就来要人。
桑落怕惊醒了主子,只得顺势将聿明爻轻轻放在江旬怀中。
江旬接过人便长腿一迈,快步朝着山顶走去,甚至没顾得上得意一番。他步步生风,手里却还抱得稳稳当当的。
后头远远落下的二人面面相觑。
不多时,聿明爻便被舒舒服服得伺候在了软榻上。衣衫半敞,露出血色浓重的绷带。
月光在聿明爻衣襟银纹上流动,月下人的指尖在那衣间游走。
温热的触感引得聿明爻连梦中呓语都柔了些。
江旬怕他着凉,算是利落地替他处理了伤口,又轻手轻脚地替他拢好衣衫,盖好被子。
瘦,人是真的瘦。
隔着那不见血色的皮就能摸着骨头。
江旬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榻上人的脸,眼里忽生惘然,生怕此人只如镜花水月。
“为何不让我同你一起?”江旬的声音很低,又很远,似乎是在自语,但目光始终没离了榻上人。
“那东西很凶险?”温温的指尖划过那墨色长眉,褪去了一点凉意。
“担心我?”那人兀自想着,嘴角勾起一抹笑。
夜已是将尽,天色却还暗着。黑暗之中,江旬也不自觉地撑着头睡去。
窗外隐有风声,门前的风铃被撩拨得清脆。
待江旬睁眼醒来时,聿明爻已是衣着整齐地在桌边沏着茶了。
“不再睡会?”聿明爻抿了口茶,问道。
“倒是许久没睡到这般光景了。”江旬撩起帘子看了眼,太阳已上中天了。
“许是你在身边我睡得安稳。”江旬勾唇笑道。
聿明爻却没被撩拨到,仍是面不改色地饮着茶。他还未戴上那面具,一张俊脸毫无遮掩,目光飘向遥远处。
江旬自觉无趣,起身收拾了一番,就坐到了聿明爻的身边。
“今日有何打算?”江旬撑着头,望着身边人。
“没打算。”聿明爻搁下那瓷杯,说罢便朝厅堂走去。
厅堂里,桑落已在恭候多时。他静静地靠在门框上,合着眼,嘴里却还自然地应着一旁白木的口若悬河。
聿明爻甫一踏进厅堂,桑落便睁开眼,朝着他欠了欠身。
对方蜻蜓点水般的点了点头。
“桑兄?”白木留意到桑落的动静,不禁问道,“聿明公子跟你什么关系啊?总感觉你对他恭恭敬敬的。”
“哦,公子他于我有恩,又与我相交多年,自是恭敬些。”桑落的铜脑袋定然是想不出这些话,这是他家公子一字一句说给他听的。当然,只他听得见。
公子,那只伥不管了吗?桑落心语道。
你也察觉到跟着那鬼的东西了吧。
嗯,是土缕。
这就难办了。
江旬看着这二人久久地对望着,眉头微蹙,转头对白木故作愠怒道,“你桑兄那么向往却尘山的风光,怎么也不带他到处转转?”
“哦,我给忘了。”说罢,白木连忙不由分说地拽着桑落往外头去了。
桑落满脸无奈地回头望向聿明爻,见对方一脸淡然,才安心去了。
“怎还盯着他俩?”江旬挡在了聿明爻的身前,笑道。“莫不是阿爻也想去逛逛?”
“不必。”聿明爻望了眼外头,只觉得寒意料峭,顿觉无趣。
“那不知聿明公子可有兴致与我合奏一曲?”说话间,江旬已抱着琴坐下了,聿明爻手边不知何时也多了把箜篌。
那箜篌龙身凤形,身着金彩,翠玉点缀其间。
聿明爻轻轻拂过那不着灰尘的琴身,微微一怔,道,“许久未碰,怕是手生,江兄可莫怪我献丑了。”说罢,便试了试音。
“江兄想奏何曲?”聿明爻浅浅一笑,这笑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阿爻随意,我来和着你就好。”那人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面前人的浅笑。
聿明爻随即起调,一双本不利索的手揉弦拨弦却是流畅自如,那琴音流转,泠泠似雪山清泉之声。
江旬自然地抚琴相和,徐疾相宜,清丽而静,和润而远。
二人不曾交流,琴音却和得妙极,似珠落玉盘,如轻鸣佩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江旬余光落在聿明爻身上,望着他拨弄琴弦,他不禁想起初次见面的情形。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暮色落在长街上,街上人来人往,街边的铺子陆陆续续地点上了灯。
人声算不得鼎沸,但也着实喧闹得很。
耳畔忽地传来一阵琴音,清亮如皎月,浮泛如清涟,飘忽如春风。
街上出奇得静一瞬。
江旬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楼上倚着一位手拨箜篌的少年。
那少年半阖着眼,镂花银冠将一头乌发高高束起,月白薄衫随意地拢在身上,好不恣意。
江旬一时望得出了神,一连撞着好几个人,在路人的骂声中朝那楼加快了步子。
然而,就在他身至楼前那一刻,楼上人像是察觉到了似的,倏然睁眼。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也在此时倾落,夜色随之而至。万家灯火悠悠,转眼明亮起来,衬得那人一身暖黄的光,登时抹去了些清冷。
那人对着江旬潇洒一笑,朝他丢下手边一个酒囊。
江旬飞身接住那酒囊,再一抬头,已不见那人的身影,只听见远远的一声“这石冻春算我请你”。
江旬愣了愣,打开那酒囊,石冻春的香气随即倾泻而出。
这酒定然,醉人得很。
江旬笑着一饮而尽。
那便是他们的初见。
抛下酒囊的本是无意,接着的人却有了心思。
忽然,门外一声叫好将江旬的思绪拉了回来。
江旬抬眼望去,两个道士模样的人站在门外朝二人打了拱。
聿明爻闻言,箜篌声停,别过了脸,来人由是只看得见他的右脸。
江旬被人打断,颇觉不快,冷冷道,“二位来得可不是时候。”
“实在抱歉,我这师兄素来爱琴,路过此地,被琴音吸引,便情不自禁地拍手称好了。”说话的是一个面目清秀的道士,那人眉眼很淡,举手投足间颇见仙风道骨。
耳白过面,是清贵之相。聿明爻余光轻飘飘地掠过二人。
“二位,是在下莽撞了。”另一个道士欠身道。那人眉眼间英气非常,浑身上下一派正气。他见江旬面露不快,面上带了些羞愧。
“无妨,我们也已尽兴。”聿明爻偏头望着琴,出口解围道。
“罢了。听也听过了,我们还有要事相商,二位请便吧。”江旬语气缓和了些,仍是毫不留情地作出送客之态。
“这......”那清秀的道士欲言又止。
“这位兄台,我们师兄弟二人来此其实奉师门之命是找却尘山主的。”那位师兄连忙接话。
“哦?”江旬的目光扫过二人。“二位师从何门?”
“在下竹溪山沈晏。”那师兄答道。
“在下林暄。”另一人也接道。
名字倒是不错。聿明爻侧耳听着,余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林暄的身上。
“哦,原来是竹溪山那边。”江旬了然。“你们找山主何事啊?”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沈晏踌躇道,“请问二位是?”
“我吗?”江旬挑眉道。“我是山主请的门客,也姓江。”
“那敢问这位可是山主?”林晏看向了一旁的聿明爻。
聿明爻一直未出一语,本是避着生人。在旁人眼里却是一派清冷高傲之感,与传闻中的却尘山主并无出入。
“二位好眼力。”江旬展颜一笑。
聿明爻干咳了几声,连忙道,“在下仍再病中,二位有什么就与江先生说吧。”说罢他便往房中去了,走时还不忘白上江旬一眼。
这家伙,真是有病。
聿明爻走后,二人也不再犹豫,赶忙谈起了正事。
“前些时日,我们随师父去降伏一只大妖时,忽遇一阵大雾,我们一不留神就与师父走散了。后来师父传声给我,让我们师兄弟来寻山主相助。之后,师父就没了音讯。”说到最后,那沈晏竟是眼眶微红。林暄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什么妖?”江旬侧目朝门外望去,白木和桑落正朝这边走来。
“在下不知。只记得它像蜂一样长着蜇人的针,但大如鸳鸯。”沈晏面露愧色。
“那妖蠚木则枯,想必来头不简单。”林暄补充道。
“哦,确实。”江旬点了点头,却是朝里屋望去,只见聿明爻已带上了面具,倚在门前。
“山主对此有何看法?”沈晏顺着江旬的目光看去,顺带问道。
“山主?”白木甫一进门就瞧着一个脸生的道士面带恭敬地朝着聿明爻问话。“哪来的道士,连我师父都认不得。”
聿明爻见状怔了怔,耳根微红,心虚道,“那位才是山主。”
师兄弟二人这才知自己被人耍的团团转,奈何有求于人,只得哑然失笑。
白木不知其中原委,只道是那二人有眼无珠。
“诸位莫怪,是在下唐突了。”江旬笑得斯斯文文,倒没了那不正经的形儿。
呵,衣冠楚楚的笑面虎。聿明爻心里暗自嘲讽。
“那山主以为这是何妖作怪呢”沈晏不忘初心,追问道。
“在下见识浅薄,看不透此妖底细。还是请聿明公子来说吧。”江旬作头疼状,又转而笑着望向聿明爻。
“像是一种鸟。”聿明爻沉思片刻,缓缓道,“名曰钦原。”
“原是钦原吗?”江旬点了点头,又道,“怪不得。”
“只是......”沈晏欲言又止。“那不是传说中的鸟吗?”
聿明爻轻叹一声,道,“所谓传说,口耳相传之事罢了,未必真也未必就假。”
“那师父他岂不是凶多吉少了?”沈晏瞳孔瞬间失了神。
“不会的。钦原心善,不伤人的。”这话是桑落说的,几人登时齐齐望向了他。
“桑兄,你倒是博闻强识,还知晓这些?”白木未觉不对,只是心怀钦佩。
聿明爻见状忙抢过话头,“总之,二位道长的师父不会有事。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林暄闻言朝聿明爻看去。眼前这人谈吐不凡,想来也非等闲之辈。他又想起方才见着的那张俊逸的侧脸,更觉得此人不似凡人,只道,“那在下先就谢过了。”
沈晏刚想再问些什么,见林暄如此,便也附和道,“劳烦。”
“你且告诉我大雾起时你们在何处?”聿明爻看向林暄。
“练江上一江心岛。”林暄回想道。“爻公子,我和师兄会为你们引路的。”
聿明爻却摇了摇头,“你二人我另有安排。”
“公子,尽管吩咐。”林暄义不容辞道。
“不夜城可认得路?”
二人连忙点点头。
“还请二位去布一缚鬼阵,专对伥鬼的那种。”聿明爻沉吟片刻,又道,“到时莫下杀手,把那鬼捉住即可。”
江旬忽地脸色发青,沉眸看向窗外。
转眼已至晡时,门前的池子里水光潋滟,却不见游鱼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