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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不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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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椽兑现了他的诺言,一天只睡六个小时。张冬余早起上厕所的时候能在书房门外隐约听到背书的声音,有时候是英语,有时候是日文。他佩服于曾椽的自律,这使得他从每天锻炼半小时,增加到了一小时。
赵振竹的快题画得一天比一天熟练了,这家伙从前连排线都排不好,现在居然能在达到设计要求的同时,兼顾美感。连他自己都感慨,将近半年的、每天6小时的快题训练他居然坚持下来了,换配色马克笔的速度变得跟耍刀一样,天花乱坠的。
大五开学了,班上的同学都各奔东西为了前程准备着,大部分人还是没有转行,去了设计院实习,只有少部分同学去了甲方或者是其他领域,诸如陈皮这样提前转行做游戏的,实在是少数。
毕竟这个又苦又累的专业陪伴了他们五年,至少要去社会上经历个九九八十一难再放弃吧,不然之前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他们熬过的夜,在模型软件图纸上烧过的钱,可不比其他专业少啊。
人嘛,一部分是真有梦想,一部分就是不甘心。剩下那些,是得过且过的,还有没得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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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欢你三方签了吗?”
“还没确定下来……”
周欢正盯着对过方蕊的空床铺发呆。今天公司难得休息,她的舍友们有出去实习的,也有考研的,宿舍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辅导员已经追着她问了好多次了,她只能老实回答说三方还没签,因为这已经是她实习的第二家公司了。她正在努力,争取一份正式的工作,因为她真的很需要钱。
今年,对于她来说是转变的一年。她不会再住在半山腰的村落里,整天听鸟啼鸡叫、和淳朴却又无知的村民们唠嗑,她带着妈妈进城了,因为她们终于东拼西凑攒够了首付,可以在南城有一个新家了。
她们买的,是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普通住宅,一平米的价格在2万元左右,一共150万。首付50万,加上问亲戚借的10万,她们还剩下110万要还。她的妈妈年纪大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一个月只能拿个最低工资,也就是2千元,而她只要找到工作,一个月就能赚4千了。
一个月6千的生活费,除去现在租房的钱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她想每个月攒下一半的钱。3千元,一年12个月,一年就能攒下3万6,只要她坚持工作30年,她就可以把剩下的房贷全部还清了。当然还有装修的10万元,这些就到时候再说吧。
年初,她们买下了亨达集团的预售房,售房的小姐姐很热情,效果图很漂亮,她妈妈从没笑得那么开心过。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她是妈妈一步步拉扯到大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坚强的人。
周欢想,她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能再被领导骂了。上一家的老板嫌弃她做事太慢没效率,嘴皮子也不利索,就没将她留下来,她只能再次海投了十几家的公司,才找到这家小设计院愿意给她试用的机会。
她总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的脑子和水平根本配不上学校的名声,她同学们轻而易举理解的知识,她就是学不会。上了大学她才发现,自己能和周围同学一样有机会呆在这个专业,不过是因为各地高考试卷不同,对山区有投档减分的加成而已。
她也因为内向的性格和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无法融入到群体中去。好在方蕊一直都很帮助她,她不想在班级里做那个孤立的人,就缠上了这个漂亮且家境不错的好人舍友。
方蕊说,做朋友要交心。她因为大一刚进学校就被男生捧成系花,而遭受了不少女生的嫉妒。那个时候她仅仅因为烫发化妆就会有女生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只有周欢不会那么看她,只会羡慕地说漂亮。
她们成为了朋友,方蕊也逐渐因为善解人意的性格,被女生们接受。大一不会打扮的女孩子们随着年龄上涨,一个个都从丑小鸭变成了天鹅,方蕊也不再人群中突兀,只是系花这个称呼一直被大家调侃到现在,和曾椽是一般的倒霉。
想来大一的时候还有人给她和曾椽拉郎,可她觉得曾椽虽然每天笑嘻嘻的,却对女生天生藏着一股生人勿近。她问过周欢的看法,周欢只说曾椽人挺好的,可能就是不想谈恋爱,想学习吧。
也是,周欢对每个性格好的人,都说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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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你要我说几遍,图框比例套套准,你自己看看这个是一比多少的了?”
“对不起,我……我现在就改。”
“还有这个定位坐标,你标得准不准啊,我怎么觉得不对呢?”
“那个……我再检查一下。”
这是周欢在新单位被骂的第N次了,周六还有个例会要开,又要挨领导骂了。她的直系上司,一个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喜欢指挥人的老头真的很讨厌,明明她兢兢业业按部就班地画图了,老头总能里面鸡蛋里挑骨头,就是不满意。
“小周啊,你都来我们这里多久了,怎么就不懂变通呢?”
周欢忍耐着,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才能让对方满意了。
“做个雨棚都不会?我是不是让你照着人家的效果图拉模型,你这个雨棚能用吗?”
周欢想说你给我的那个效果图根本不契合这个项目,风格都不一样怎么参考呢?
“年轻人,要多问多学,多吃苦,你昨天是不是七点就走了?老板都没走你走什么,像不像话?”
“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你要拿出成果出来的啊!”领导越说越激动,“每个月给你这些薪水,不是让你白干的!今天晚上聚餐你好好表现,人家潭总是我们的大客户,小姑娘么嘴巴甜点,能喝酒吧?”
“能……能。”
“到时候轮到你的时候多去敬点酒,听见没?”
“嗯……嗯。”
周欢继续改模型了,她其实不会喝酒,她觉得自己要哭了。她抽了几张纸,迅速跑去了卫生间,无声地擦干了流下的泪滴。她在想,今晚聚餐一定要好好表现,不然又要被人辞退了。她不想再失去工作机会了,她还要还房贷,只要坚持住,好日子一定会找到她的。
当晚,她在餐桌上见到了好多菜,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帝王蟹,原来螃蟹可以卖这么贵。谭总是个挺着啤酒肚,皮肤黝黑的房地产老板,大家都在轮流敬酒,男同事们喝得像是失控的雄孔雀,红的白的黄的换着来,领导们谈笑风生不知道在说什么客套话,起哄声此起彼伏,经过一轮后,轮到她喝了。
“小周啊,敬谭总一杯。”
“哦呦,你们这里的小姑娘都蛮水灵的嘛。”
“哈哈哈哈!”
周欢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举起手里的红酒杯,一口闷了下去。
“哦呦,小姑娘蛮可以的嘛!”
“小周可以啊,再来一杯!”有人起哄道。
周欢觉得,葡萄酒的劲头已经直冲脑壳了。她觉得自己的脸颊好烫,像是烧起来了一样。她迷迷糊糊地忍着难喝的苦味,又喝了一杯。她紧紧地捏住酒杯,好似里面盛的不是酒,而是前途。
“可以了可以了,我们男同胞们怎么回事啊,还没姑娘能喝啊?”终于有个姐姐帮忙说话了,“小王,你是不是喝的最少,不行啊,给我满上!”
“满上满上!”
酒过三旬,包厢里充斥着烟味,和锅里的热气狎弄在一起,分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周欢在朦胧中,想起了之前和同学们出去写生时的聚餐,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想给方蕊打电话诉苦,可是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朋友已经有人陪伴了,就不想多打扰对方了。
这个时候,阿蕊说不定也在忙吧?没关系,反正马上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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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周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宿舍的,地铁上的人都像是重影,她留着最后一丝理智,摸爬滚打地找到了宿舍的大门。阿姨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好心地给她煮了一壶醒酒茶,她才没有在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犯恶心。
又过了两个月,转眼来到十一月中旬。她已经习惯了领导的辱骂,即使公司里没有事情给她做,她也不会早走了。她学会了看眼色,虽然还是做不到要求的嘴甜,但她更能忍耐了。
她觉得自己像条狗,被工作拴得只能汪汪叫,主人却迟迟不给她发新的项圈。她想留下来工作,因为她不想履历上有超过两家的经历,这样以后找下家的时候,别的公司会觉得她总被裁员,对她失去信任。
那天,她被老板找去谈话了,因为实习期快结束了,她请求的三方的事情,似乎终于有了着落。
“小周啊,是这样的,经过你这几个月的表现呢,我们觉得你不错,有留下来继续干的想法吗?”
“有。”周欢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恳求地开了口。
“那我就开门见山不废话了,经过公司这阶段对你的考量呢,打算将你留用。等你毕业转正以后可以给到你一个4千的待遇,你觉得怎么样?”
周欢很高兴,她觉得有这个薪资已经不错了,她追问道:“五险一金呢?”
“包括在里面了。”老板回答。
周欢意识到不对劲了,“那去掉五险一金……一个月到手大概多少呢?”
“大概3千2左右吧。”
周欢愣住了,她的如意算盘打了空,一个月攒三千的计划少了一千,也就是说,她要多还房贷15年。45年…她都多大了,到那个时候,大概快70了吧。
“那以后…会涨薪吗?”周欢问。
“这个看你表现,时间长了都有涨薪的机会的。”
“嗯,好的。”
周欢觉得,她应该乐观点,以后每年能攒的钱一定会越来越多,等她结婚了说不定丈夫就会帮忙减轻生活压力,而且还有公积金,一定不需要这么长时间的。
她点点头,还是想要保住这个饭碗,因为她终于签到三方了,可以给供她读书这么多年的妈妈一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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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上旬,曾椽参与的第一个项目落地了。刘永给了他机会,让他能见到自己参与的设计稿复原。白天,他们坐在半室外的露台看山林,阳光柔和地从天窗上撒下来,他们喝上一盏业主沏的茶,讨论着年终的项目规划;傍晚,餐厅内的灯光照亮了整栋建筑,他们行走在溪水旁,从桥洞的半圆里看自己的作品。
“跟画一样。”曾椽感慨。
“这外立面效果不错,还好复工再刷了一遍,不然总觉得颜色怪怪的。”刘永总结道。
曾椽的手机忽然响了,张冬余在他上班期间打来电话而不是发消息,不像对方的风格,“怎么啦?”
“看新闻了吗?”张冬余的声音有点大。
“没,出什么事情了?”曾椽疑惑。
“亨达破产了。”张冬余沉声道。
曾椽愣了片刻,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破产了?”
刘永听到了“破产”两个字,紧接着好奇地问了句:“谁破产了?”
“亨达。”曾椽迅速回答了刘永,又对张冬余说道:“你等一下啊,我看个新闻,等会再打给你。”
曾椽和刘永同时打开新闻界面,真的看到了这条讯息:“亨达集团宣告破产,负债超10亿,多处房产低价抛售,旗下项目停工直接烂尾。”
“卧槽,什么情况啊?”曾椽瞠目结舌,因为亨达就是他虚假兄弟冯炜家的房产公司。
“迟早的事情。”刘永的反应却相当淡然,“你没听说吧,早就有小道消息在传了,负债率都70%了,救不活了。”
“我没听说啊。”曾椽心说这段时间自己真的是为了留学的事情,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知道。
“我跟你说小曾。”刘永抱臂分析着,“就从明年开始,你看吧,大部分房企都要开始暴雷了。明年国家就要干预,颁布三道红线的榜单,到时候老板姓一看,哦呦这么多知名房地产商都负债这么多哪,再也不敢买房了。”
“早该干预了,之前干嘛去了?”曾椽骂道,“但问题是干预了一时半会也出不了效果啊,亨达还算是小房企,那些有名有脸的上市公司不照样快活逍遥,负债个几百亿甚至上万亿人家也拿他没办法啊。”
“是咯。”刘永甩手,“反正这几年别炒房,谁炒谁倒霉,你怎么能保证你在海南买的度假别墅会不会大跳水,吼吼。”
“炒房的就算了,都是有钱人,这些烂尾楼才是真恶心啊。”曾椽感慨,“这下又要有一批业主遭殃了。”
“哎,能怎么办呢?有限责任公司,就算破产了老板们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倒霉的就是拿不到工资的农民工兄弟和买房的大冤种咯。”
这句话,刺痛了曾椽的心口,他头一回想关心一下家里公司的经济状况,想问问他哥会不会发生像亨达一样的事情。他不想做那个恶人,不想成为那个坑老百姓钱的房地产商的儿子。
“我们回去吧。”曾椽提议,“实不相瞒这家人的儿子我认识,我得防止他来我家找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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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欢下班了,走之前同事们似乎在谈论什么破产,她没听清楚。今天财务发工资,虽然还交不了五险一金,但是这个月比上月薪资翻倍,已经有2千了。她捏着薪资条偷笑着,满是骄傲和欣喜。
她回到了宿舍,方蕊给给她发消息说已经上了地铁,马上就能到学校了。
“我在去校门口接你!”这句话刚打出去,她就想起陈亚杰也在,于是她删掉了这行字,又改成了:“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周欢急匆匆地跑去楼下,楼道门口的穿堂风很冷,但她还是坚持等自己的朋友。半个小时后,方蕊和陈亚杰手牵着手来到了宿舍楼下,陈亚杰提着方蕊的粉色行李箱,这对小情侣在寒风中相拥,最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周欢心中有些酸涩,却没表现出来。她赶忙讨好地上前提过对方的行李,问道:“晚饭吃了吗?”
“我和陈皮吃过重庆小面,你吃了吗?”方蕊问。
“还没。”周欢饥肠辘辘。
“我等会陪你去吃吧?”方蕊笑着说。
“我吃苹果就好了,今天刚买的还没吃呢。”周欢讪讪地表示。
她们回到宿舍,另外两个舍友不在,方蕊开始整理床铺,周欢坐在下面削苹果。妈妈打来了电话,周欢放下手里的水果刀,走到阳台上接电话。
“妈。”周欢说起了方言,“我下班了,吃苹果呢。”
“欢欢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嘶哑,“最近学校里怎么样啊?”
“蛮好的,学校最近没什么事情,月底就放假了。”周欢说道,“我今天又遇到那个阿婆卖苹果了,她还便宜了我五块钱。”
“这么好啊。”电话里的人却有些欲言又止,“最近降温了记得多穿点衣服,晚上被子盖好不要着凉……”
“知道了妈,我穿得特别多。”
“嗯,妈就……听听你声音,这里还有点事情,我先去忙了。”
周欢还没来得及说再见,电话就突然挂断了。她觉得有些奇怪,妈妈平时都会问很多,而今天的电话挂得异常快,声音也与往常不同,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周欢回到宿舍内,宿舍门半掩着,方蕊大概是出去抢洗衣机了。她继续拿起水果刀削着苹果,隔壁寝室的女生们在走廊外聊天,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妈呀,亨达居然破产了,冯大少爷不还是曾总的狐朋狗友么?”
“你怎么知道的?”
“曾总自己说的。我阿姨当初就想买亨达的房子,托我找关系,问摇号的时候能不能走后门,曾总就没答应。”
“这怎么可能让你阿姨走啊,太明目张胆了。”
“我当然知道了,我就随便问问嘛。不过现在看来幸好没摇到号,这不倒霉吗!”
“摇到了就要烂尾了,你阿姨因祸得福啊!”
“可不是嘛,你说曾椽是不是有小道消息啊,当时还开玩笑让我别买亨达的房子呢!”
“谁说的准呢,他们富二代圈子乱的很。”
“……”
这些闲言碎语,像一阵尖锐的呼啸填满了周欢的脑海,她拿着削到一半的苹果和水果刀冲了出去,隔壁寝室的女生都吓坏了。
“妈呀周欢,你这要搞谋杀呢!”女生们开玩笑道,“怎么啦这么急匆匆的?”
“那个……”周欢讪讪地把水果刀放到了身后,“你们刚才说的……什么破产了……”
“哦,亨达啊。”女生回答道,“亨达你知道不,就是我们本地的一个房地产商,今天宣布破产啦!”
“破产了?”周欢的声音有些颤抖,“破产的意思是……”
“就是脱裤子跑路了呗。”女生说道,“周欢,你们单位没接亨达的项目吧,听说还欠着好多设计院的设计费呢。”
“没……没。”
周欢紧握着苹果和水果刀,勉强挤出个微笑,退回了自己的宿舍。她默默地关上了房门,望着这间再熟悉不过、陪伴了自己五年的房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想起了她妈妈刚才的怪异行径。
不,她不信。销售处的小姐姐笑得很甜,说这个房子很快就能收工,不会骗她的。她慌乱地打开手机想要找一找新闻报道,却发现这不过是在自我欺骗。
其实新闻……早就公布了,对吗?在她辛勤上班的时候,她的同事们就在讨论了。
——可她没听见,她听不见。
周欢觉得房子天旋地转,头顶一股无形的重压落在了她仅仅二十岁开头的人生上。她还贷的现状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可是她的房子却没了。
没了,就这么在一夜间。
——蒸发了。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桌上已经氧化的苹果,和这把带着果汁的水果刀。
她将刀藏在了棉服里,狂奔着冲出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