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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晴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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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丝玛与沃尔特并肩走在英格兰边境的荒野之上。他们小心地绕过死去的骑士和死去的马,闻到他们发出的腐烂的气味。破碎的盔甲和长矛散落在地上没有人拾取,半干涸的血迹糊在土地上。更早一些的尸体已经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茂盛的野草顽强地缠在残破的头骨之间,因为刮过的轻风而微微的摇曳,显出奇异的生机。
如果没有远处的敌人的堡垒,或许安娜丝玛会因为这样的景象感到悲伤,震撼,或者苍凉的感慨。
但是现在,这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安娜丝玛可以远远地眺望远处石头建筑的简陋堡垒,夕阳的余晖投射在那上面,让它的每一块石头都显得那么辉煌灿烂。她盯着城墙上的瞭望口,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缺口都可以发射致命的箭矢,把她变成一个滑稽的刺猬。
至于这位”可敬”的将军,安娜丝玛咬牙切齿地想着,哈,他在远离那个城堡的一侧,也许等到对方万箭齐发的时候,可以拿着亲爱的圣女的身躯挡一挡?想到自己毫无生机的身体被对方举起,像一块破布一样挡在身前,而后这位男士将会转身撒腿狂奔,漫天的箭矢追着他落下……简直又可怕又可笑,如果被挡在前面的不是自己,那么她一定会哈哈大笑。当然,最后这位将军显然难逃一死。她恶毒地想着,他们的死亡大概只会相差几个呼吸的时间。
沃尔特饶有兴致地打量她,试图从这位“圣女”的脸上找到恐惧的神色。然而他终于失望了,安娜丝玛始终面无表情,尽管她实际上无比渴望着拔腿就跑。
沃尔特显得颇为愉悦,尽管没有如愿看到这位小姐的惊惶不安,但是拖着人在生死的边缘上行走依然让他感受到美妙的刺激。某一刻他甚至期待着被发现。想想看吧,漫天的箭矢飞来,贯穿了旁边那个女孩的头颅与脆弱的喉咙,她那浅灰色的眼睛将会布满血丝,突出眼眶。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沾上那金色的头发---简直是一场视觉的盛宴!他微笑起来,完全忽视了自己或许也会因此死去的可能。
“所以,小家伙,你想要‘拯救’这个国家?”他说道“拯救”这个词的时候特意加了重音,尾调则微微上扬,带着点轻佻的意味,“你准备怎么做?你只有……”他夸张地用拇指和食指竖着比划了一下,又横着比划了一下,“这么点高,这么点宽。任何一个骑士都可以随手把你摁到地里去。”
安娜丝玛挑眉,有些诧异于对方突然撕下先前浮夸的面具,露出面具下狰狞的獠牙。她因为思绪得以从对面的城堡挪开而略微庆幸,“首先,我希望,沃尔特,您可以称呼我为小姐,或者女士。”
沃尔特呵呵冷笑,“那么,是谁容许你如此无礼地称呼我为沃尔特的?一个礼貌的称呼应该是,比格德男爵阁下。”
“你在教堂当中,在上帝的面前,就是这样叫的。”安娜丝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其次,相信我,我的力量足以将比我更加高大强壮的男人揍得鼻青脸肿,比如……你。”
她打量着面前的将军,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我从来不会去教堂……”沃尔特下意识地接话,然后就听见安娜丝玛带着他无比熟悉的戏谑口吻道,“那么,沃尔特,很遗憾,你的罪孽将不会得到宽恕。”
她接着用传教士特有的循循善诱的口吻说,“孩子,来吧,成为上帝忠实的仆人,他将会宽恕你,包容你,并且接纳你到永恒的天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对方带了节奏。
见鬼!
他不得不冷静下来,放弃了刺激对方的举动,只是幽幽地说,“油嘴滑舌不会使你更加具有说服力,小姐。”
“传播我主的信仰无可争议。”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只需要一支军队,我会因此把上帝和英格兰的荣光带到我的军队到达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一定会战胜,只要我们将自己的生命,从自己手中,交付到上帝手中,只要我们虔诚地信仰并且祈祷。那座城堡会回到我们手中,被教会侵占的土地会回到我们手中,原本属于我们,但是被贪婪的大小贵族鲸吞蚕食的牧场,林场,庄园和采石场也会回到我们手中。英格兰是英格兰人的英格兰,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真是,真是……”沃尔特大笑起来,恢复了阴阳怪气的神态,然而比之于之前显得底气不足,“美好的愿望,小姐,美好的愿望!”
“噢,假使你们不过是计算着你们那几块小小的土地上微不足道的得失,而将上帝和国家置之不理,那么当然只能是‘美好’的愿望。”安娜丝玛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
沃尔特微微愣怔,而后强迫自己挤出一抹微笑。他仔细地审视着这个半大的少女,慢慢冷静下来,最后半笑半叹着说,“女士,您真是令人惊讶。”
他转身,略显粗暴地说,“走吧,该回去了。”说完,并不等待安娜丝玛,径自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安娜丝玛一愣,而后轻轻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入夜,安德烈王子安排好了次日前往谈判的人手,安抚好了各个军团的骑士和步兵,与所有的大小领主攀谈交流,竭尽所能地向他们展示未来的计划,以表现自己的实力。他听说了安娜丝玛被沃尔特将军拖去了前线战场,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好友不要显出胆怯,这会导致本来就心存疑虑的领主们更加犹豫不决。他查看了剩下的军队人数和粮草,为他们能够支撑的时间汗颜不已。主啊,他在心中祈祷,却不知道该祈求些什么,最后简简单单地低语一声,“保佑我吧。”
一直到深夜,在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眠之际,安德烈王子终于毫无形象地倒在营帐里那让人极端不适的床上。他默默地盯着那时不时被风掀起的帘布,感受到微微的,持续的,黏腻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分明这只是初秋。
不,他努力让自己振作,思考领主们心事各异的表现。他仔细回忆着,不愿意错过他们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当安娜丝玛走进营帐之中,当她利用巫术显露神迹的时候,当所有人微微鞠躬说着“唯追随王子殿下”的时候。以及,根据安娜所描述的,当她与沃尔特将军一起走上前线战场的时候。
“他似乎相信了我的话,又或者这并不重要,他或许只是为了观察我面对危险时候的表现。但总之他似乎对我并不像之前那样充满敌意。”安娜丝玛这样向他汇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想起了苍老的杜蒙德侯爵与夏尔沃夫伯爵脸上那令人感到恐惧的平静,特里斯侯爵那滑稽的僵硬神色-噢,该死,那阴魂不散的小胡子-他漫无边际地想到,很快又强迫自己的思绪收束,好吧,现在不是思考这些奇怪的小事的时候,必须小心,必须没有疏漏。
显然,他想着,他们不会相信所谓的圣女,所谓的神迹更是他们的专长。只有卷毛狒狒才会相信这些-啊,我说的不是那些骑士。但是他们需要一个神迹,无论这是由什么人带来的。这是我先前就想好的。那么接下来-唉,为什么我非要经历这一切呢?他再一次强迫自己收束思绪,停止那无休无止的自怨自艾。冷静,他想着。
他们只是需要确定这个圣女是否有能力成为人们的精神象征,他们需要考察她的精神,勇气,言语,人格魅力。啊,见鬼,安娜丝玛,精神道标,但凡我有别的选择!这大概是我做过的最为冲动的决定了。那么接下去呢?杜蒙德侯爵应该会支持我,他是父亲最为忠诚的下属。特里斯侯爵大概率不会,他与玛格丽特有很深的利益牵扯……玛格丽特!他再一次制止了自己不必要的哀叹。至于其他人……索伦和因斯男爵那两个混蛋是没指望了,他们根本不会敢于再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些骑士长,啊,是的,他们对于我打算投降的行为极端不满,但是这没有关系,因为玛格丽特也必然会向教会示好,他们投奔她和忠于我结果是一样的,可以争取…至于国外,索托国王是玛格丽特的兄长,倒是弗朗西斯国王态度一直暧昧不清……他仔细地想着,推敲着每一个选择带来的结果,反复推演着明天自己面对着不同的人时候的动作,神态,表情。他需要展示一个沉稳的,冷静理智的,临危不惧的国家继承人的形象,获得领主,军士,其他国王的支持,还有教会的相对中立。
等到一切基本被推演完毕,他终于放纵自己的思绪发散开来,一直被压抑着的苦痛,不安与孤独一下子释放开来。在这样一个夜晚,不会有人来打扰他,这个小小的空间容许他像幼兽一样舔舐自己的伤口。一天之内,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接管他那距离崩溃只差一步之遥的庞大而又腐朽的国家,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一个在此前从来没有接触过政治,甚至没有走进过人类社会的女巫,虽然她出色的表现使得自己颇为意外。还有玛格丽特,想到她,安德烈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抽痛。
他想到那深邃的,海蓝色的眼睛,苍白的,精致的面容。他想到那面对着离去的国王布满泪痕的脸颊,他想到自己出发时候那一直跟随着到灰土路尽头的目光。
玛丽,他想着,难道这一切不过是伪装?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向往的,那莫测的藏着哀伤的微笑,他回想着在某个舞会上自己用眼角的余光追随着那深紫色的裙摆一直消失在旋梯的尽头。
他突然笑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发出低低的,像野兽一样的嚎哭,泪水濡湿了他的指缝。
这实在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入眠的夜晚,安娜丝玛这样想着。营帐实在和森林里面很不一样。
“我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上帝,我将上帝的荣光带到每一个角落,哈哈哈,我指望着拯救这个国家,哈哈,说的和真的一样。”她用比沃尔特将军的语气更加充满讽刺地对自己说。然后似乎从这种自我厌弃之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她回忆着自己面对沃尔特将军试探的回答,想到自己伪装的形象,笑得更加厉害了。
安娜丝玛,你只是一个女巫,游离在人类和野兽边缘的家伙,该被绑上火刑架的杀人犯。她回想着那个在火刑架上惨叫的无辜女人,那个倒地哀嚎的路人,那只象征着恐怖与不祥的乌鸦,那些诡异的,默默望着她仓皇逃离的目光。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孩,默默地站在寒冷的街头,用希冀而又疏离的目光望着每一个过路人,遥远得仿佛上个世纪,却又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她又想起了王子给自己编造的经历,并且喃喃地念诵出口—一个富有的乡绅的女儿,一个虔诚的信徒,一个勇敢的圣女,将士们的精神图腾。她需要恪尽职守地扮演她,那个圣洁而又坚贞的少女,正迫切地希望将英格兰拯救。只有这样,她才能够被那帮老家伙接纳。
拯救,拯救,然而她对于自己宣称拯救的对象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布,遥远而又模糊,带给人隐约的神秘和恐惧之感。
拯救,拯救,真是又虚伪又狂妄的宣言。
她突然笑起来,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虔诚地信仰着上帝,假装自己确乎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假装自己没有对于人世间心怀恐惧,假装自己认认真真地对于一切苦难含有极大的悲悯。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军营里的骑士和步兵在热切地讨论着王子殿下派出使者与教会和谈的事情。他们紧张不安地窃窃私语,“听说了吗?那个该死的家伙没有替我们讨到任何好处,上帝啊!”
其他人下意识地聚集到那个骑士周围,他们无意识地搓着手,显得异常焦虑,“怎么,我们得赔那群见鬼的教士什么东西?”被问话的骑士瞬间卡住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呃,那个……总之,我看见他是从王子的营帐里逃出来的,我还听见王子在里面发脾气呐!”
人们显出失望的神色,然而马上振作精神,与旁边的人开始漫无边际的猜测。有人哀叹,“仁慈的圣母玛利亚,保佑我不会失去刚刚获得的封地吧!”
身材矮小的一名步兵带着哭腔接话,“天啊,但凡我能活过这个冬天,就已经是主的恩赐啦。”
他们哀叹着,祈祷着,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自己晦暗的未来。
事实上,王子殿下不需要听完赔偿的条款,就抽出了他的长剑,颤抖着指向浑身发抖的使者,“滚出去。”他用平生不曾用过的脏话大喊大叫,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大概永远听不见的教皇,他在营帐里面来回踱步,最后颓然地坐下。
“我明白了。”他不知道对谁这么说。
杜蒙德侯爵担忧地望着他,夏尔伯爵与特里斯男爵交换了一个眼色,安娜丝玛皱着眉头。最后,在良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杜蒙德侯爵用温和的,尽量保持平静的声音开口,“殿下,我想,您有必要做出一些让步。”
安德烈脸涨的通红,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张口似乎想要反驳,但最终抑制住了这个冲动,安静地等待下文。
“我们无力完成他们的条款,如果真的做出赔偿,骑士们会陷入绝境,大领主们也许会暴乱。”他的目光扫过营帐里的其他人,接着缓缓开口,“所以,王子殿下,您所要做的,是……请求教会的原谅。”他似乎很想找一个更加委婉的说辞,然而失败了,或许这是他长期直言快语使然。
“殿下,这是有先例的,”他迟疑着,希望有其他领主能够接上自己的话,然而整个营帐几乎落针可闻。他只能无奈叹息,吐出几个单词,“亨利四世与格雷高利七世。”
安德烈脸上的肌肉抖了抖,艰难的露出一个微笑,“我明白了。”
王子的臣民不会忘记这一天。他们高贵优雅,精通文学和艺术,受到所有郡主和公主追捧的王冠的继承者,赤着脚,穿着苦修士一样的衣服,慢慢地走到儒雅高贵的教皇面前。围观的信众兴奋地注视着这一幕,仿佛被提着脖子的鸡。
在教皇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慢慢地,慢慢弯曲膝盖,跪拜在地上。他的身影在宏伟的石头教堂之下显得那么渺小。
“主啊,”他的声音颤抖着,“请宽恕您的有罪的孩子吧,请宽恕我犯下的罪孽,重新地接纳我吧。”
“我亲爱的孩子,你将会得到原谅。”教皇格雷高利带着谦和宽容的微笑,他那苍老的脸庞上每一条皱纹都显示着主人内心的平静与祥和,“你父亲的罪孽早已得到偿还。”
教皇伸出了他发皱的,风干的羊皮一样的手,上面象征着教皇权柄的戒指闪闪发光。
安德烈亲吻了戒指。
人们发出惊叹。有虔诚的信徒激动得哭出了声音,为迷途的羔羊终于知返,为神圣的上帝终于凌驾在世俗之上。有人崇敬地望向安宁平和的教皇-即使面对一个王子的跪拜,他依旧风度翩翩。不愧是上帝意志的代行者!他们这样感慨着,赞叹着。
在这样激动的议论中,安德烈慢慢地,慢慢地抬头。
那是难得一见的,碧蓝的晴空。
王子的臣民不会忘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