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只是一个搬运工

2、变故

　　英格兰边境的营帐内。
　　国王亨利对着最新的战报皱起眉头。教会正在争取威尔逊人的支援，而他们的态度却是暧昧不清。如今战场上陷入了焦灼，可是亨利明白他们耗不起。教会有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人为他们的军费买单，而本国经济压力却是越来越大。他需要一场快速的胜利，需要教皇与他达成一个并不那么过分的决定，至少，他有些挫败地想，不需要我们把那块有着肥沃土地的庄园献给上帝。
　　一个年轻将军侍立在一旁。那是一位英武的青年，穿着半新的锁子甲，还带着战场上干涸的血迹。他垂着头，敛去了眼里的戾气。
　　“沃尔特，明天的会战……”国王打破了沉默。
　　青年将军微笑，尽管那笑容在沾了血的脸上显得不那么亲和，“王上，我们必然获得胜利，教皇假托上帝的名义肆意妄为，将手伸向了世俗的权柄。他们一路从教廷攻打到我们的边境，补给线过长容易断裂。圣殿骑士一路胡作非为，浪费军饷。而我们在自己的领土上，士兵们十分乐意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战斗。我相信国王的权威必然使得他们屈服。何况夏尔伯爵的骑士们马上就要到……”
　　国王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不知道安德烈和玛丽怎么样了。”想到出远门时玛格丽特布满担忧和泪水的眼睛，想到安德烈满脸地期许与崇敬，他的脸色温柔得不像话。
　　啊，沃尔特脑中闪过王子那张艳丽的脸，娘娘腔。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显，只是微笑着说，“尊敬的王后和王子殿下一定在翘首等待您带着战无不胜的铁甲神话归去，国王陛下。”
　　“沃尔特。”国王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不行了，请替我保护好他们。”
　　这大概是托孤的话了。沃尔特心中咯噔一下，不管他如何安慰国王，战争已经将整个国家拖进了泥潭里，他们早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无论是军资还是骑士和步兵，都已经显出了疲态。尽管在上一次的会战中他曾张狂地挑起敌人的头颅，把他悬挂在战旗之上，向上帝夸耀自己的荣光。他舔舔嘴唇，回忆起矛刺入人体内的愉悦，还是不由得心跳加速，不过那应该是魔鬼的力量了。但是，好吧，沃尔特收回自己的思绪，约摸每一个将领都已经对这场战争有了一些猜测了。
　　那么，他想着，国王又将会怎样选择？王上是否愿意向其他国家求援？为了抵制教会的侵蚀，他们必然愿意施以援手。但是这是否会暴露本国实力虚弱的事实，引起他们的垂涎？如果这场战争失败，那么他们不得不与教会和谈，他们将会因此失去大量的农奴和土地，资源丰厚的采石场和林场，或许会比战争开始之前他们所要求的更多。这对于大多领主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尤其本身并不富有的骑士长们。因此，必然会有许多人阻挠和谈，甚至，如果国王陛下坚持和谈，或许会引起哗变……到那个时候，他，沃尔特，又将怎样减少自己所受到的损失？这是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不过没想到国王对他，血腥的沃尔特·比格德起了托孤的心思。也许是因为每次斩杀敌人时候他和手下的骑士过于兴奋的缘故吧，每一个杀死的敌人都是功勋和金钱，为他们带去封地和牛羊。对于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战场是他获得功勋最为快捷的途径。撒旦的光辉照耀这战场，给予他们无穷的力量，也同时带来了国王莫名的信任。
　　信任?他有点想笑，但同时也不觉有几分自豪。这是很合理的，哪怕对一个变态来说。但是想到自己未来的主公，一个该死的，阴柔的，对他同样没什么好感的家伙，沃尔特顿时有些悲哀。但他还是低声应道，“这是我的荣幸，国王陛下。”
　　国王苦笑一声，大帐里又陷入了沉默。
　　深夜。将士们围成圈，中间趴着一个倒霉的战俘。他被扒得干干净净，双手被绑缚在身后，早已经失去了圣殿骑士的荣耀。他惊恐地盯着周围的军士,他们正嬉笑着，朝他身上扔石块，土块，醉醺醺的士兵甚至将酒水灌到他身上，然后被沃尔特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狗一样的东西，"他骂骂咧咧，“当这酒不要钱的吗？”
　　俘虏瞧着这当口，猛的像空处冲去。穿过人墙就是森林，他还可以逃走，甚至，逃回到军队中去……猛的，他挨了一脚，栽倒在地上。
　　“狗杂碎，”沃尔特踩着他的后颈，“我让你跑了吗？"
　　战俘瑟瑟发抖，如何也想不出，这个可怕的，手段狠辣的将军是怎样跨过这样的距离，恰好在自己冲出人群之前逮住自己的。
　　沃尔特满意而戏谑地一笑，继续用阴狠的低音道，”是不是我最近开始信教了，你这婊子养的觉得我好欺负了?本将军我今天心情好，让你多活一会儿。既然这么不领情……”他顿了顿。军士们哈哈大笑，沃尔特揪着那个人，吩咐道，“把他挂到树上去，今天的夜宵，吃炭烧里脊!”军士们欢呼起来。
　　过了一会儿，树林里传来持续不断的惨叫，焦肉的气味慢慢地传开来。伴着这一切的，是士兵们张狂地笑声，宛若疯狂血腥的盛宴。
　　次日。
　　国王一马当先，率领着一众领主打开城门倾巢而出。这或许不是一个聪明的战略，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将士们！”他高喊，“是保全自己的庄园，还是让一群假借上帝名义胡作非为的异教徒支配我们，将他们贪婪的手伸向我们的农民，我们的羊群，我们的树林?争取权力和自由的时候到了!”
　　“为了自由!”骑士们狂热地呼喊，随着国王一拥而上。
　　沃尔特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跟在国王身边。他心中同样热情洋溢。紧跟其后的是步兵团，他们作为压后的力量，却显得底气不足。
　　索伦男爵朝着因斯男爵点了下头，两人心照不宣地错开了目光。在国王的军队后方，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拴着几十匹矮脚马。倘若战争不利，他们便会领着亲信骑马逃离，这是必要的预备，合理的发展。
　　沃尔特的长矛插进了一个骑士的胸膛，他的眼珠里凝固这惊恐与绝望，而后迅速失去了神采。温热的血液顺着伤口喷溅而出，几乎遮蔽了沃尔特的视线。他露出一个略显疯狂的笑容，嘴角夸张地向两侧咧开。这时候他感受到腰间刺痛传来。没有犹豫，他迅速向旁边闪避，同时将长矛向后抡去，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后面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下。“狗娘养的。”沃尔特低声咒骂，随即转身向那人看去，那是一个昏迷的，瘦小的士兵，脸上还残留着茫然与惊讶。沃尔特那沾满血污的脸扭曲了一下，举起长矛狠狠往下一扎。
　　正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自己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一个身材有些走样的中年人，被一群骑士团团围住。他左冲右突，牙关紧咬，让几名骑士竟然显得狼狈不堪。然而他们激动地欢呼起来“这是国王陛下！”他们高声的宣布，很快，更多的圣殿骑士涌过来，沃尔特逐渐无法再看到那身影。直到最后，人群散开，其中一个抓着沾满血污的，破碎的头颅，其他人一哄而上，抢夺这个珍贵的，证明身份的脑袋。
　　“国王被杀死了！”不知道是谁这样喊，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这样高喊，有的恐惧，有的兴奋。国王的军队开始变得混乱，人们争相撤离，而后这毫无章法的撤退带来一边倒的屠戮。喊杀声响了起来。沃尔特只觉得自己脑袋昏沉，身边的敌人奇异地增加了。他脸庞狰狞，收拢思绪，举起长矛刺向周围的，源源不断的敌人。只有不顾一切，才能挣来一线生机。
　　几匹矮脚马疾驰过旷野，没有受到阻拦。那是索伦男爵和因斯男爵的骑士团。
　　城堡。
　　美丽阴郁的王后斜斜地倚靠在窗台上。窗外是阴沉的天空，铅灰色的积雨云默默地翻滚。朦胧的光线透过窄小的窗户投射进入幽暗深蓝的城堡，越过玛格丽特宽大的，缠着黑纱的帽沿，在她晦暗不明的脸上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风扬起了她棕黄色的头发，使得它略显凌乱的在王后苍白的脸颊前方飘扬。可她没有在意这一点，只是长久地凝视着那土灰的小路。
　　半天前，穿着锁子甲的王子扬着头，骑着黑色的骏马，领着同样兴奋的随从们，踏上了那通往前方战场的道路。“亲爱的玛丽，”天真的王子这样宣布，“我怎么能够在自己的父亲在前方拼命的时候依旧心安理得地停留在安逸舒适的城堡里面，享受着奢华的舞会，精致的服装，白面包和红葡萄酒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眸闪着绿宝石一样的光泽，银白色的盔甲在烛光下闪耀。
　　穿着深紫色长袍的王后用那双深邃的，蓝色的眼睛看着他，静静地注视着，很久很久。直到年轻的王子越发不安，那半身藏在阴影中的王后终于开口，声音疲惫而又冷淡：“如果你一定要。”说完，她转身离开，深紫色的长袍拖在鲜红的地毯上，最后逐渐没入了黑暗之中。
　　那是一只飞鸟，在灰土路的尽头盘旋。王后静静地望着，低声地念着，“不祥……”她低声地重复着，专注地凝视着，仿佛担忧，仿佛期待。
　　当传信的士兵带来了国王战死的消息，可怜的王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而后软倒在侍女的怀里。城堡里面一片兵荒马乱，侍女们和护卫们慌张地四处奔走，药剂师和理发师被仓皇的人们引进这座辉煌的城堡，它刚刚失去了自己的男主人，它的继承人正在一无所知地离开，它的女主人正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而昏迷。
　　“多么不幸啊。”人们窃窃私语，人们低声感叹，将这座城堡的不幸在摆着黑面包和啤酒的餐桌上传开，在飘散着烤无花果甜香的酒馆里传开。
　　昏迷的，美丽的王后，她海藻一样的头发披散开来，她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带着深切的悲戚与惊惧。等到她那鸦羽一样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侍女们惊喜而担忧地凑上前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王后低声地，用那沙哑的嗓音吩咐，“让我静静地待一会儿。”
　　她的声音是多么悲伤！脆弱的美人啊，不仅仅可以让男士升起怜惜之情，哪怕同样是女士，也会因为那娇美的脆弱而心绪纷飞。侍女们关切地，怜悯地望着这个可怜人，小心翼翼地后退，而后关上大门。
　　沉重的大门关上，玛格丽特坐在幽暗的，没有人息的古堡之中，感受到粘稠的孤独一点点从黑暗里渗透出来，向黏腻的糖浆一样包裹住她，慢慢地收紧，慢慢地窒息。
　　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又顺着她光洁的下颌滴落，在烛光里扭曲了光线，“他死了。”她低声地，沙哑地重复着这句话，回忆着亨利国王温暖的手掌，回忆着他在出征之前那温和的，担忧的目光。“玛丽，我会一直思念你们，一直。”她感觉到一阵刺痛。
　　窗外翻滚着的积雨云终于落下了雨水，倾盆的大雨模糊了土灰色的小路，把整个世界模糊成一片令人安心的银白。她痛苦地，自虐似的回忆着丈夫的音容笑貌。她想起那个舞会上，丧偶的国王因为她而容光焕发，“玛丽小姐，你使我联想到春天的原野。”她想起自己的虚荣心因为这句话而分外满足，因而露出经过礼仪老师锤炼过的，完美的微笑。她想到婚后，丈夫亲吻她的额角，并且赞扬她不曾褪色的容颜。她想起自己问，“亨利，你会一直爱我吗？”她努力回忆国王的回答，因为强迫地在纷乱的思绪里面回忆而额角抽痛。“当然，”国王说，“你这样明艳美好，就像春天里的花和秋天的月光。”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这个答案，于是她保持着微笑，用困惑，迷茫的的语气重复那个短语，“春天的花和秋天的月光……”她想起安德烈王子，那个曾经的孩子坚持用“玛丽”来称呼自己的继母，热切地，亲昵地，藏着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思。他漫不经心地分享自己在舞会上遇见的女郎，他小心翼翼又大胆万分地用迷恋的眼神望着她。玛格丽特从来不介意保持一点暧昧，仿佛这畸形的暧昧确定她的魅力不曾褪色。这给了她奇异的安全感，却又时刻让她陷入困惑与迷茫。
　　“他死了。”玛格丽特用困惑的，迷茫的语气重复着这句话。雷声伴随着倾盆大雨响彻在幽暗空旷的城堡，似乎在为她纷乱的思绪打着节拍。她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醒来，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她那不规律跳动的心脏。她闭上眼睛，摇摇头，蜷曲的棕黄色的头发在她眼前晃动，像是要甩开那一点点不和谐的，撩拨人心的东西。
　　回忆就像小狗一样，死死地缠住她。她想起自己刚刚走进这座城堡的时候，仆人和女佣是那样怀念着上一任的王后。他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像是回忆过去的温暖。他们斜眼望着她，对于新来的女主人的每一个命令用最为敷衍的态度完成。他们窃笑，他们低语，他们有恃无恐地对着王后指指点点，他们温柔地拥抱小王子，并且怜爱地亲吻他的脸颊，“可怜的孩子！”他们这样说。
　　她回忆着，当初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她慢慢地想起自己的小心机，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在一天开始之前指使女仆男佣们劳作，想起自己微微地扬着下巴，用威严而不失温和的嗓音说，“这是亨利的意思。”她特意用最为亲昵的称谓代指国王陛下，而这后来成为一种习惯。她挑选最为温驯的仆人，用自己的特权给他们优渥的待遇-最重的期望，最轻的任务，以及最丰厚的报酬。她找到桀骜的那些，让他们面对着惩罚，冷遇和漠视。等到她在这个城堡里面度过第二个新年的时候，男仆和女佣们几乎只听从王后的命令，仿佛这就是她的城堡。
　　她的城堡，但也许从来就不是。
　　这段回忆不仅没有使她减少对于这个地方的眷恋，那一点点获得权力的美妙过程反而使得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就仿佛一个面对着情郎的少女。
　　“他死了。”她再一次重复这句话，不再有流泪的冲动。闪电照亮她的脸庞，使得她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她热衷于掌控别人的生活，过去，现在，将来。正如她少女时代所坦然的那样，“我希望有一群人为我所掌控。”她的哥哥，比她略大一些的索托王子，微笑着注视她的眼眸，“亲爱的玛丽，只要你愿意，会有一群绅士愿意为你效力，赴汤蹈火。”他的深邃的眼中藏着促狭与蛊惑。
　　她想起在那个圣洁的教堂，对面是看不清面容的亨利国王，她在牧师的注视下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愿意吗？
　　她这样问自己，然后身边的索托王子抬手，放在她华丽的头饰上，微微用力。她不由自主地点头，然后听到哥哥那一如既往带着点蛊惑意味的声音，“她愿意了。”
　　对面的亨利国王露出微笑，牧师露出微笑，宾客们露出微笑，索托王子露出微笑。
　　“他死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混杂着疯狂与满足的微笑。“哗啦”一声，闪电再一次照亮她的脸颊，映照出那可怖的微笑以及病态的红晕。
　　“他死了，他死了，”她喃喃自语，她站起身，奔向窗口。闪电划过，雷声轰鸣，她张狂地大笑又掩面痛哭，“他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哈哈……”她张开双臂，凌乱的长发飞起，在间歇的闪电照射下宛如鬼魅，她的笑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鸣之中。
　　终于，王后安静下来，沉默地斜靠在床头，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像。她的泪水还在滑落，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床沿，这里的一切曾经是“他们的”，不久之后即将成为“她的”。她的卧室，她的城堡，她的庄园，她的猎场，她的国家。
　　她的国家，她的国家。
　　在仆人们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属于王后的宫殿门吱呀一声开启。瘦削脆弱的王后慢慢慢慢地走出来，似乎因为悲伤而耗尽心力。她的眼角残存着泪痕，她的嘴唇苍白，棕色长发凌乱。她带着毫不掩饰的悲哀，轻轻地说，“他死了。”
　　没有人关注到她嘴角残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