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花卿之后莫称贤 ...
-
(袭人的判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红楼梦》中,曹公给予花袭人的是一个“贤”字——贤袭人娇嗔箴宝玉,按照现代汉语里的解释,“贤”者,指有德行或者才能,是毫无疑问的褒义,但在花袭人用过这个字后,却觉得以后再用此字时,需要好好斟酌才行。
不管后四十回的真伪,从开始的判词中,我们可以认定这样的事实:花袭人的性格温柔和顺,品行似桂如兰,只是很可惜和宝玉无缘,反而是优伶得以和她成为眷属,而从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埋下的伏笔看,那位捡了便宜的优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可能就是蒋玉函,所以高鄂的续书中关于袭人的这一结局也就被广泛认可。
虽然只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的人物,袭人的地位却远不止此,在与她身份相类的人中,如果说香菱是隐线、作用限于暗中的铺陈,晴雯是文眼、让人领略瞬间的光华,那么她就是支架和骨肉,层层的堆叠和刻画中,让人不得不感叹“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关于袭人,最无可争议的一点就是她的温柔和顺,事实上,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个因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才被贾母派去服侍宝玉的丫头是善解人意识大体的,即使面对稍不如意就夹枪带棒抢白她的晴雯,也是毫无例外地选择避其锋芒、尽可能地息事宁人,所以她在上上下下都拥有极好的口碑,贾母虽然说她“从小看着像个没嘴葫芦”,但也不反对王夫人说的“行事大方、心底老实”——王夫人这一评价并不为过,虽然袭人的“奴性深重”已成今人诟病她的理由,但在当时当事的伦理条件下却是无可厚非,而且她的奴性并不是表现为卑躬屈膝、谄媚邀宠,只是靠一个稳重细致赢得主子的信赖,这是对上,在对待差不多处境的人时,她体贴周到、进退合宜,与贾母倚重的鸳鸯、凤姐的膀臂平儿交情深厚,至于比她更低一层的人,她也从未象晴雯、秋纹等人那样动辄斥骂挖苦,居于她那样一个微妙的处境,不逾矩、不张狂、不托大,不给上边添堵、添乱,不给下边支事儿、找麻烦,这样一个堪比道德楷模、行为标兵的人,称一个“贤”字似乎并不为过!
但是,也只是“似乎”而已!——在上文提到的那些“大多数时候”以外,还有一个袭人在字里行间隐隐浮现:
红楼梦中,袭人是唯一被写明了与宝玉有云雨之情的丫鬟,因为她“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如果说这个理由差强人意、无可指摘的话,那么后文中当她以“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之类为由劝谏王夫人把宝玉从大观园里迁出去,而且还是以那么一副贞烈忠直的面孔,诸位观感如何?有没有“又要当某某又要立某某”、“贼喊捉贼”的错觉?
袭人能得主子的欢心,在相当的程度上因为她行事稳重得体,也是因为“分寸礼节”的见识才让宝钗对她高看一眼,说的都是道理、行的都是规矩的袭人离了众人的眼又是如何的做派举止呢?“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就不问你往那去的?’……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 ,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普通的青春女子如此“情不自禁”也就罢了,问题是如此“轻狂、浪蹄子样”的是“贤”名在外的袭人,王夫人若见到当作如何想?恐怕不止一个大耳刮子招呼过去那么简单吧?那时只怕有再多的井也不够袭人跳的了!而如此类似的场景还有,所以李嬷嬷骂她“妆狐媚子哄宝玉”。可怜这样的媚袭人尽享赞誉、一身清白的“病西施”却被逐出荣府!
晴雯的被逐是否就是袭人告的密,这还有待商榷,但她脱不了干系确是实情,而且,在晴雯走后袭人的言行才是最让人后脊发凉的:先是“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然而一听宝玉说“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的反应是:“笑道:‘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好一个连宝玉都赞她“至贤至善”的人,在尚且不知后事如何的时候,已经巴不得晴雯再也回不来、迫不及待要把眼中钉连根拔除了!至于那一句“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才是如雷贯耳、醍醐灌顶,晴雯素日里让她受到的委屈此时已连本带利全还了回去!
不敢妄断曹公用到的“贤”字该如何考量,只知道似桂如兰不见得就是人人以为的出尘奇香,有可能只是一股异味而已,就像史书中说杨贵妃体有异香,却有人考证那不过是特殊的狐臭……不管怎样,有花卿在前,那个“贤”字还是要慎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