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侃红楼》流花烟雨

4、心比天高不是错

　　（晴雯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几乎是在知道红楼梦的同时就知道了晴雯，尽管那时是无知无畏地读作“晴霞”，就像很勇敢地把袭人念成“龙人”……尤其记得评论家的定语：“光彩照人的晴雯”，把她定义为向封建礼教宣战的顽强斗士——若干年后知道这句话也被后人用来评价鲁迅，晕！
　　对晴雯的推崇说不好是因为先入为主还是因为曹公把她置于那样的地位：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足以看出曹公的喜恶倾向：历来有晴（雯）为黛（玉）影、袭（人）为(宝)钗副之说，而在十二钗正册中，那二人也不过是共占了册首而已，所以在很多年里，想当然地认为晴雯是无瑕疵的，她的的悲剧只在于“风流灵巧招人怨”，最终“寿夭多因诽谤生”，但是在一遍一遍的重读中，却发觉除了外界的风刀霜剑，“心比天高”也是晴雯走向死亡的主因。
　　晴雯原本只是赖大买来的丫头，是奴才的奴才，因为贾母喜欢，才被当作礼物送人，所以她“身为下贱”，但是晴雯从未因此看轻了自己，从第四回中以一个名字亮相（贾宝玉宿于秦可卿处，四个丫鬟伺候，其中一人为晴雯），到第七十七回“抱屈夭风流”，不管对谁，从无奴颜，虽然私心里把宝玉当成了未来，也不肯苟且，而要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份，在形形色色曲意奉承的人中，无疑为一个异类，但若说仅是因为洁身自好就不见容于贾府，则未免太过于牵强，事实上，晴雯是曹雪芹一手写到底的人物之一，她的归宿应该说是完整地体现了曹公自己的意愿，也就是说，死亡是晴雯必然的结局，那么回头再看，晴雯为什么会从“前途看好”——贾母曾说过“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还只她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沦落到先遭王夫人羞辱、后又抱病被逐出大观园最终屈辱而死呢？
　　原因无他，只为晴雯得罪的人太多，而她之所以得罪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自知在很多方面强人一等，不需、不会、不屑仰人鼻息或虚与委蛇！
　　曹公曾用很多单字予他笔下的女子，如“敏探春”、“慧紫鹃”之类，给晴雯的却是一个“勇”字（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而通常情况下，勇者无谋——所以智勇双全才让古今中外三教九流的人心向往之，做为晴雯，这个丫头中一等一的角色，无谋并不是什么大忌，她只需要“模样爽利言谈针线”这几样就足以在众人中站稳脚跟，和袭人一样成为侍妾是上头默许的、本人追求的、宝玉希望的，是最有可能水到渠成的，结果却演变到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不仅让多情公子扼腕泣血，就是红楼之外的我们也徒增多少叹息！
　　但也只能是叹息而已，因为抛开撕扇时的娇憨、冬夜吓人时的俏皮和她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病补雀金裘”乃至临去之前的字字血泪，抛开她的冰清玉洁和刚烈爽直，晴雯自身的性格缺陷已经埋下了以后的祸根！她在心比天高的同时还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这已注定了她的路越走越窄！
　　假如说“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上高爬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得手僵冷的呢”还只是无伤大雅的逞强，那么“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儿才挨了窝心脚”、““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来了？”（讥刺袭人）乃至骂管家林之孝的女儿红玉、打小丫头坠儿，嘲讽得了夫人赏赐的秋纹，虽然都有前因后果，但是桩桩件件无不是牙尖嘴厉，丝毫不留别人的脸面也就断绝了自己的后路，所以别人对她的评价“爆炭”、“磨牙”还是出自与她交好的平儿和高看她一眼的宝玉，其他的“掐尖要强”“祸害妖精”则都带了怨毒，甚至王夫人一想起她除了“削肩膀、水蛇腰”便是“在那里骂小丫头”，这样的晴雯就算不是在那个时代那种环境，而是在我们身边，扪心自问，我们会欣赏用这种方式待人处事的同事、上级、下属或者朋友吗？尽管她很能干？
　　所以，心比天高不是错，外国人都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是心在天上脚在地下，既然没办法变成天使或者鸟人，一飞冲天，那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搭个通天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这个梯子不是一己之力一时之功就能完成的，需要你弯下腰来露出笑脸恭恭敬敬地说个“请”，才也许会有三个帮、三个桩什么的，如果腰太硬、脸太僵，那也不要紧，至少别八方树敌，如果一人上房四邻抽梯，那么一时的逞强好胜换来个“彩云易散”，就算最后有一篇情真意切、泣天地鬼神的《芙蓉女儿诔》，也是死后哀荣又有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