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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乌鹊南飞 ...

  •   夜半,白予风将她送回泑山东宫府。

      侍女们未眠,坐在庭院里等郡主,见到明月落地,立即围上。白予风在一群少女中略显局促。

      明月拂袖:“我累了,都去歇息吧。”

      白予风注意到她眼底的失落,欲言又止。目送她离去。

      接连几日,明月郁郁寡欢。清子在泑泽仙院跟弟子研习,侍女们稍有闲暇,便跑去水涟殿找水武司。泑泽仙院岚岛掌门命弟子送来服装及饰品,每日由小仙人派送三餐。

      侍女为明月打气:“郡主,水武掌门真的惊为天人,你那天仔细看了吗?”

      明月茫然:“当然,好好的帅哥为什么长了一张嘴。”

      侍女捂嘴偷笑:“他只是真性情。那位带着郡主体验飞翔的白衣仙人也不错呀,孤傲清冷,遥不可及。”

      “是吗。”

      见美男也无法提起明月兴致,侍女放下信件和茶水,悄然退去。十几年来,父亲在明月心里早已淡然,可如今事实摊在她眼前,无力无助油然而生。

      泑山东宫府是父亲在泑山修仙时的住所,这里放眼无边的戈壁,巨石堆砌、雕刻建造,院内冈石铺底,挖砌清泉,庭中白玉石建筑长亭,室内巨石开洞做窗,轻薄纱幔为帘,三人高的拱顶雕刻着天神的故事。

      东宫明月躺于床榻,干燥的风从面抚过,她记忆里,自己一直在玉砌府,女王是她的义母,关于她生父的传闻是东宫谨是王宫公开的秘密,女王给了明月丰富的物质,赐她封地、农奴和爵位。

      曾有一日,女王心情大好,和明月下棋时透露:“你的父亲是神殿前神官,庇护大禾方国百年平安昌盛。如今你的眉眼和他是愈来愈发相似。”

      她听到脚步声,以为是侍女,不悦,翻到里面,装作睡着。

      脚步缓慢,在她塌前停下。

      一阵风袭来,夹杂些许雪松味道。

      她猛起。

      一双聚集人间星河的桃花眼,看似多情。及膝长发由一根丝织束在脑后,清风吹过,几束发丝轻抚,他剑眉入鬓,眸若清泉,挺鼻如峰。

      明月一袭寝衣,蓬头垢面,蜷缩在床角,她死死拽住被子,目光闪躲,男子出现在居室,略感不适

      “听闻你近日身体不适。”

      明月摇头,躲避白予风的视线。

      白予风作为仙人,久不接触人间,不知民间礼仪,明月在她眼里只是一个黄毛丫头,他知道东宫思念父亲,深感愧疚,缓和语气道:“这里不比宫廷,清苦了些,泑山戈壁连绵,气温极高,不宜久居,纵使修道之人,在这山谷中建立绿洲,以供修养。”

      明月见他言语恳切,回应:“我并没有身体不适,只是一想到从此这世间再无与我流着同样血液的人,感到寂寞罢了。”

      “东宫,这里是你父亲的家,也是你的。只要你想,留在泑泽修道修仙都是可以的。”

      “我不能,我出生于大禾,也属于大禾。这里是仙界,并不是我的家”明月看到案前信件来自魏承羡,“——更何况,我还有牵挂。”

      白予风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案上。

      明月拆开信件:“东宫郡主,日安。自上日一别,许久未见,念玉砌府桂花林。听闻郡主不喜热闹,家父特在颍河边置一府邸,为你我新婚做安置。郡主归来,我定自去迎接。愿旅途安顺。江洲太师魏承羡。”

      来自未婚夫的关切,明月却提不起劲,心上仿佛有一层厚重的雾气凝绕。

      他拂袖,那衣物好似长了腿,飞到明月身上。

      她睁大眼睛,摸着自己的脸,一脸震惊地看着白予风:“这也是仙术吗?”

      白予风淡然:“不是。”

      他转身,不容明月拒绝,用神力将她带起,二人踏上仙剑,朝泑泽主学院飞去。

      “我们去哪里呀!”明月被狂风吹的呲牙咧嘴,只好转过身将头埋进白予风胸膛,“白哥哥,你飞慢点。”

      白予风暗叹:“无事白予风,有事白哥哥。”

      明月没听到,她一只手护住发饰,另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慢点,慢点,我害怕。”

      他轻笑,故意穿梭于云间,惹得明月越抱越紧,哇哇大叫。

      戈壁漫,云清淡,风萧萧,山高远。

      白予风揽明月缓缓落于泑泽中庭,那把寒霜剑随之收于袖中。泑泽中庭由一块块磨砂岩石铺设,几根高耸入云的通天柱坐落于中庭八个方位,上雕刻着天神蓐收的故事,中庭正对着一栋猫面宫殿。

      人群熙攘,明月小心翼翼地从白予风袖子下钻出来。她谨慎环顾四周,发现周遭人的眼光都在二人身上,余光看到白予风不卑不亢地冲她伸出手,明月扯住白予风袖子。

      明月低声询问:“为什么大家都看着我们?”

      白予风似笑非笑,引导明月走到一根石柱前,目光上下扫视,定格在一处古语,道:“这里写的是你父亲。”

      明月顿时来了兴趣,无奈看不懂像虫子样的古字:“写的什么呀?我看不懂啊。”

      白予风装作未听到。

      明月央求:“白神仙,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他皱眉:“白神仙?”

      明月哭丧着脸:“白哥哥,白哥哥。”

      “这上面写的是你父亲为泑泽仙院建立所付出的心血——”白予风半跪着,仔细描述,“东宫谨,号无净,岳无言得意门生,别名东宫剑仙,执星辰剑,公元前一千五百年拜入岳无言门下,百年修的仙身。公元前一千三百年,治泑山一带大水,曾渡泑山百民,公元前一千二百年,带泑山弟子建造泑泽仙院...”

      白予风余光看到地上半跪的明月眼睛逐渐湿润,这一刻他凡心未泯,千百年来不曾有过的心动和执念在这一刻,百感交替。

      泑泽中庭的通天柱又名“百文碑”,上面用古文记载了泑山进修的历届弟子事迹。

      白予风恍惚间想到当年百文碑建造时,东宫谨称并不想以石碑记载功名,是利是弊,任由世人评说。

      于他,东宫谨是挚友,是知己,千百年的情谊终结于昨日,望着明月神似东宫谨的容颜,他出神。仿佛是昨日,仿佛手上还沾着洗不净的鲜血。

      于东宫明月,他永远理亏。

      “东宫明月。”白予风定神。眼前的女孩有权知道实情。

      明月忽然像只小猫扑进白予风怀中,白予风身体僵硬,双臂不知所措,停留在半空。

      “白哥哥,我父亲他真的不在了吗?他是一个仙人,救助百姓,唯独不能救我,他死了,民间连一个墓碑都没有,唯一他存在的地方,是我无法停留之地...”

      见她哭泣,白予风立刻使用镜海术,二人进入一个无边界、无日月更无时间流逝的虚幻境界。

      受东宫明月情绪感染,他长叹一口气,他无话可说,无言以对,眼前少女唯一的亲人死于他手,本以为能够直面非议,如今才知说实话也需要勇气。

      白予风静静抱着她,任由眼泪在他衣物上狂舞。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欠她。

      是今生无法弥补的亏欠。

      是纵然一身神力,做不到的事情。

      “白哥哥,就让我哭一会吧,我实在无法在侍女面前流泪...”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在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却做起了大人。

      “为什么不能留在泑泽?”

      “我要嫁人了。”

      白予风诧异,看着她像儿童样干瘪的身体,他顿时来气:“敢问姑娘芳龄几许?”

      “十四。”

      明月开口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满脸通红咳了许久,白予风忙轻拍她背,看着她满是泪渍的脸,有那么一刻,他恨自己。

      “谁逼你成婚?”

      “没有,是我自己选的。这个年龄在民间是可以婚嫁的。”

      白予风气结,无语。

      如果东宫谨在,他会让明月现在嫁人吗?

      白予风思索再三,既然东宫谨将明月托付给他,他就有义务替东宫谨尽父亲的责任。

      待明月哭声渐小,他为她洁面,温柔地说:“如果嫁人不是你的意愿,是迫于压力和形势,现在的你有底气做选择。”

      明月不解。

      “我就是你的底气。”

      话音未落,东宫明月泪如雨下,她几乎钻进白予风的怀里,肆意流泪,白予风以为说错了话,不知所措。

      二人离开幻境时,明月心情怅然些许,心头的那朵乌云化成雨,慢慢消散。

      白予风又带她参观泑泽仙院,途中遇到水武司,水武司脸色极臭,只和白予风打了招呼就一阵风般离去。明月方才了解,这世间原本只有三界:神、人和冥。

      神造万物,人类为求长久生命,研习□□与灵魂分离法,肉身依药物保持不死,灵魂长久居于肉身,便是仙人;与之相反的是依靠外界灵力而保持肉身青春的,是魔,魔与仙无差别,只是魔身死,魂破而亡,仙身死,魂尚存。

      明月问:“那每个仙人都有仙剑吗?”

      白予风答:“非也,仙剑是仙人的法器,而仙人有剑仙、药仙、乐仙和咒仙,成为什么仙人并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机遇和巧合,仙剑也并非凡物,铸造仙剑需要神器,而神器又是神铸造的。”

      “那,为什么叫仙剑,不叫神剑?”

      白予风无解。

      东宫明月继续问:“那药线是做药的,乐仙是演奏乐器的,咒仙是做什么的?”

      “首先,仙人并没有所谓的法力,仙人驾驭神器,而咒仙不需要特定的法器也可施展仙术,所以他们并没有特定的神器,古书上关于咒仙的记载也很少,或者说即使有,他也会隐藏身份。”

      明月若有所思:“所以,仙人既然需要法器才能施法,那么,白神仙,你不是剑仙,你是咒仙对不对。”

      白予风愕然,下一秒恢复平静:“何出此言?”

      “就是刚才你一伸手,衣服就飞到我身上了呀。”

      “那只是一些小法术,东宫,我若是咒仙,又怎会需要仙剑飞行?”

      明月大脑飞速运转:“你说了呀,都会伪装嘛。”

      白予风轻笑,眼底多了丝温柔:“我是什么仙不重要,东宫,重要的是我能够做什么。人类认为神庇护万物,仙人守护六界,实则这世间因果轮回早已是注定,只能束手旁观,是仙人的无奈。无人能渡人,除非几自渡。”

      东宫明月压根没在意他说了什么,脑子里还在思考白予风到底是什么,最后得出结论,闪亮着眼睛,在他耳边说:“你一定是咒仙,只是伪装从成了剑仙,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几句话使他哭笑不得。

      小孩怎会懂这时间轮回的无奈?

      也罢。

      愚是庇护,慧极必伤。

      明月或许被这仙界奇幻的景象吸引,她看着五颜六色的植物和奇异地飞禽走兽,空中悬浮的建筑和偶有御剑飞行的仙人,一时间忘记悲伤,沉浸于奇妙的体验。

      “这些飞禽走兽并非是仙人创造的,而是神物,神物聚集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能够包容他们...”

      等二人回到东宫府,又是星辰灿烂。

      白予风目送她入府,眼里的光芒再次隐匿。

      东宫明月一回到府邸,就发现清子在墙角擦眼泪,仔细询问,清子只是说自己被风沙迷了眼,侍女们附和在这飞沙走石之地需要面纱出门,众人又开始讨论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面纱适合明天出门使用。

      夜深,众人睡去。

      清子望着满天星光,无心睡眠。原来是她今天在侍卫中见到了一位和她初恋及其相似的人,思绪把她带回几十年前。

      清子是大禾一普通农民的大女儿,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母亲随后改嫁给了一位老花农,花农膝下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娶妻,二儿子和三儿子是双胞胎,与清子同岁。

      大禾国是一个女权王国,女性是家中的支柱。

      母亲常对她说,以后要找一个好夫君。

      十岁那年,隔壁搬来了一位有着阳光笑容的男孩,男孩的母亲在镇上经营了一家酒馆。

      大禾的冬季潮湿阴冷,寒风萧瑟,清子的双手长满了冻疮。

      每当这个时候,男孩就会隔着栅栏,给她送去一碗热羹。

      她觉得很羞愧,被人看到那么难看的手。

      “不要再来了,我不喜欢吃甜。”清子自知,以她的家庭是配不上男孩的。

      每当她做完农活,东方天边露出了白肚皮,她家西南方的篱笆下面,一定会出现一碗温热的羹。

      粥是甜的,喝到嘴里是酸的。

      春天到了,花田开满了粉嫩的茶花。

      清子摘了一大捧,准备放到男孩家的石阶上,刚好撞上出门的男孩。
      几个月不见,男孩长高了,也瘦了。

      “这个,送给你。”

      男孩笑了,眼睛明亮而清澈:“谢谢你,尹姑娘。”

      清子不好意意思地低下头:“没什么,这就当作是粥的谢礼吧,我也没什么能送给你的。你如果喜欢茶花,尽管来采好了。”

      他哪是喜欢茶花。

      收成她家仅占三成,七成给贵族。尹母拿着这些钱,给他们买了新衣服,清子看着那条青色的新裙子,爱不释手,试了很多遍,都不舍得穿,最后放进了箱子里。

      一日,清子正在田里除草,男兴致勃勃冲跑来,手中拿了个青铜杯子:“尹姑娘,这是店里新做的桃花茶,你尝尝好不好喝。”

      清子低头:“不是要你不要来了吗?”

      “你快尝尝,好喝的,”男孩直接放到清子唇边,“真的很好喝,你说不喜欢吃甜,这个不甜的。”

      清子怄不过他,浅尝了一口。

      “好喝。”

      “嘿嘿好喝吧,你猜猜这是谁做的?”男孩歪着脑袋,他又长高了,现在已经比清子高出一头。

      “你做的?”

      “你怎么这么聪明!”

      清子把农具放到一旁,有些悲伤悲伤地看着。

      “尹姑娘,你怎么不开心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茧子的手,好像有块石头卡在喉咙里,自卑是她的影子,而男孩就是阳光。

      黑夜,残月,清风,还有半盏桃花茶。

      这世间,人生来分三六九等,父亲早逝,母亲组建了新的家庭,现在又有了小生命,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去处了吧。

      后来,很久见不到男孩。

      母亲说,隔壁的男孩去官府当差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两年后。

      男孩黑了些许,穿着黑灰相间的官府的衣服,笑容比茶花灿烂:“尹姑娘,近日可好?”

      她很好,每日和继父耕田,继兄们即将娶妻,母亲不止一次提过她的婚事,她都草草应付过去。

      “我挺好的,母亲说你在官府当差。”

      两人并肩坐,清子发现这个笨笨的大男孩突然长大了,变得内敛稳重,没有变得是他依旧温暖,如春风,似阳光。

      可她还是继续做农活种花,除了年龄没有任何变化。

      “尹姑娘,你可有意中人?”

      清子又惊又喜,只觉得脸颊火热,半晌,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啊...”

      男孩微笑:“尹姑娘,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对她来说,他是最好。

      那夜月亮藏在云里,她的心像融化的烛液,火热滚烫,泪水如春雨般落下,男孩轻轻地帮她擦拭着。

      后来,男孩来提亲了。

      后来,烛光摇曳,花前月下,男耕女织,好不快活。

      再后来,母亲对她说,男孩从马上摔下来,不省人事。

      她的幸福、她的期望、她简单的愿望、她梦寐以求的生活,顷刻间,化为乌有,不复存在。

      从那天起她的心就死了,她有想过随他去,可天不遂她愿,偏偏将她留下。

      大梦初醒,恍如隔世。

      如果死不掉,那就活下去。

      她想起男孩对她说的那句:“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一定不会再让你做这种农活,不会让你冬天手起茧子,不会让你哭泣。”

      “我听你的,我不会再哭了。”

      山远天高烟水寒,夜半无声风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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