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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艾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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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的艾桦是个平静的、甚至称得上冷淡的人。他几乎是不苟言笑,大部分时候都只静静看着我们,薄薄的唇总总抿成线,褐色的瞳孔在透亮的眼镜片后面观察世界。
我看着他的照片一次又一次挂在学校的表扬榜上,照片上的他眼神游离,许是摄像师按快门的每一刻他都走了神。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问他:“你打算去哪里读大学?”
他说:“北京吧。”
艾桦确实成为了学校里第一个去北京的大学生。
第二个是我。
我一路把他送到北京的学校门口。
我看着风雪之中艾桦仰头看着那个十来米高的校门,他的眼镜被细细的雪花糊了大半,黑色的发丝和雪的白泾渭分明。白炽灯一样的光线打在艾桦的侧脸上,显得失真。
我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没说话。然后,我也没说话了。两个人静静望着那扇门,那扇象征着学识的大门。
二十岁那年,艾桦难得的回了湘林。
高中同学们一知道我们两人回了湘林,焦急着举办了场同学聚会。虽然我知道他们并不会聊些我感兴趣的话题,但,我还是去了。
因为,艾桦回来了。
在北京读书的他几乎没有时间回来,研究、研究、研究,他总是在研究。艾桦有些局促地坐在我对面,高中时候的老师大声说道着我们那时的往事。
老师年纪很大很大,花白的头发搭配着地中海式的发型,似乎早就在告诉我们他即将退休,像老树的黄叶那样,于无言中离开。
他说:“艾桦,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啊?”
艾桦一下子就愣住了,呆呆地盯着老师的脸,似乎老师沟壑纵横的面容上写满了答案,而他只要念出那些文字便可。
他最后也没有说话。高中时的班长是个极会看场合的人,忙不一的出来打了圆场,让这次似乎是荒谬的同学聚会完美的落幕。
艾桦在那场同学聚会后就逃也似的回了北京。
他回了北京后又是投入了研究,每天都是没日没夜的计算、实验、计算、实验……他应当是因此消瘦了太多,几乎不成人形了。
我偶然一次在街上遇见他。
艾桦面色苍白,血管却是凸显得不自然,身形瘦下去太多,简直不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模样。反倒像个临终时候的病人,茫然无措的和世界向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我叫他:“艾桦。”
他定然是认出了我的声音,脚步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艾桦快步走向马路,准备去向街口的另一侧。我好像只想抓住他,那时便也不管什么学校的课程了,推开手边好几人就向着艾桦跑过去。
我又喊他:“艾桦。”
他终于是回了头,眼镜片还是那么透亮,只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带上了丝丝抱歉。
但是他为什么要抱歉呢?我想不通。
“谭亮。”
他的口气很淡很淡,就像在念一个不认识的人名一样。
“啊啊,你也来买东西?”
“不是。”
“那你来干什么呢?看电影吗?”
“也不是…就是上街走走——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哦哦哦,新闻…那真没有呢,除非你觉得邓丽君新出来的CD也算新闻的话——那我要不请你吃个饭吧?”
“不用了。”他拒绝得很快,也相当坚定。
我便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口再扯了两句好话就与他分开了。
又是几年过去。我早已成家立业,我和妻子都是同一所大学的教授,工资待遇很好,女儿也很聪明漂亮,我觉得生活很幸福。
只是偶尔会想起艾桦,那天街上一别便再没见过,他到底去哪里了呢?
某年过年回了湘林,正巧遇见了高中老师。
还是熟悉的白发和地中海,老人家精神头不错,看来可以长命百岁。
我随口问着班里同学的去向,他倒是有问有答,几乎所有人的人生他都了解,直到我问到了艾桦。
高中老师目光闪烁:“不太清楚。”
我还没细问,他便请我离开了。
又是许多时日过去。
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女儿给我拿来的。
信封是那种很旧很旧的款式,牛皮纸底配上中性笔写的住址,让人看上去很舒服。
但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信件了。
信件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又夹了些文人的平静,我很是熟悉这样的字迹。是艾桦的字。
我颤颤巍巍间拆开信,却又不太想看。多年未见的同学,多年不联系的好友…却忽而寄了信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什么?
我还是撇了一眼。
信纸正面写着一问一答。
谭亮问:“艾桦,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艾桦答:“爱华之人。”
我翻了一面,泪水忽而糊了眼。妻子见状很诧异,忙着找纸巾,又递上一整大包给我,我觉得她这样的举动有些好笑便又笑了出来。妻子有些无语地看着我,然后她偷偷撇了一眼那信,嘴唇抿成了线。居然有点像艾桦高中时候的样子。
“吾友谭亮亲启:
友见我书时,吾已命尽于世。友不必哀我,吾生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好不快哉!
吾骨应于殡仪司,请友代家父取回,撒于清风明月。吾愿借长风静看国之山河,你我之故里。
核反应研究员艾桦绝命书”
妻子念得很慢,女儿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她的泪水似乎是不自觉的往下落,我却从始至终都不说话,只是看着茶色的信纸上的那两行问答,目光游离。
我第二天把他的骨灰从殡仪馆领走,和他在江边坐了会,再买张车票回了湘林,爬到湘山顶的时候,我笑了一下。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一早就知道了,艾桦。”
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风里,粉末细又密,像满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