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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饼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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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又是黑色。
他在一片漆黑中奔跑着,用手掌一点一点捶打黑暗的边界。最后他累了,靠在那庞大的黑中,悄悄地哭了。
莫盼朝被早晨的光芒照了眼睛,恍恍惚惚中醒来了。
睁眼时的刹那就看见了谭医生和那个姓吴的年轻医生。
“早。”他们说。
“早…”他想合眼,继续睡。
那两人照例问了他一些身体感受,又相互对视一眼,谭医生抽出黑色钢笔在查验单上写写画画,吴医生偶尔提醒谭医生两句,大概都是医学上的表述问题。莫盼朝不懂,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大好。
“珍惜时间。”那两人每天都是这么总结的。
他听太多了,都听累了。
“哦。”
病情好不好什么的,莫盼朝早就不在乎了。
苦难才是人生的真实。
他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太长太长,都不太记得这间病房对自己的意义了。
似乎最初时,它象征了生命、希望与未来的美;后来,顺着时光的河向前奔流不少路程后,他发现自己的小舟是有个小洞的,那洞已经使不少河水灌入舟中,几乎将他的腿没过大半,他那时才发觉这间病房不过是死亡、痛苦、呻吟与悲伤的代名词而已。
他侧过头看着那扇沉寂的窗,沉默着。
晨光透过那扇窗疏疏落落打在另一张空荡的床上,他那时还不知道在很久以后会有一个目盲的女生在那里对着他笑。
他看着那光映在雪色的床单上留下浅黄的印记又在瞬息之间逝去。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父母总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在他装作睡着的时候,母亲总是靠在父亲怀里不停地哭,父亲也只是拍着母亲的背,一声一声地叹气。
“他会好起来的。”父亲小声安慰她。
他醒着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削苹果或者削什么其他的吃的,偶尔还会悄悄给他吃饼干。
“别告诉爸爸还有谭医生,这是我们的秘密。”母亲从身上的针织衫拿出一包巴掌的饼干,塞到他的枕头底下,“什么时候想吃了,就拿出来填肚子。”
他每次都把枕头底下的饼干悄悄地藏进病床头的柜子里,他舍不得吃,或许只是这些饼干是妈妈给他的。
再后来呢?哦,他们又生了个小儿子,他有了个健康的弟弟,他叫什么来着?
啊,想起来了——莫盼佑。
他有了弟弟之后,父母就不常来见他了。
他的饼干也一天一天的减少了。
他还是吃掉了。
“是我的错。”母亲一打电话就要哭,不停地哭,她似乎是一直在忏悔,但是莫盼朝不明白她为何忏悔。
“盼朝,我当时不应该去学校的,是我错了……”母亲很痛苦,真的很痛苦,“我不应该逞强…要是我没出门就好了…”
“没事的。”他总这么说。
他看着输液管里的点滴一点点落下,心里一下一下数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数字。莫盼朝很想知道这些药水要落多少滴他才可以走出这方寸之地。
很长时间缓缓流过,他也没找到这个答案。
他知道自己好不起来的。
那干脆不找答案了,省点脑细胞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岂不是更好?
他想通这点之前数到的数字是20001207,正好是他的生日,也是节气小雪。
他听母亲说,他出生的那一天北方下了雪,很美。
莫盼朝想,雪是什么呢?
莫盼朝后来高三时偷偷逃出学校,跟杨舟同学坐火车去长白山看雪。
他的靴子踏在雪面上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对于这虚无的白色而言,实在显得渺小,甚至连沧海一粟都谈不上。
但是在盛大的白之中,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归宿感。
他出生于雪,也将葬于雪。
*
那时他差不多八岁了,多多少少都必须要去小学了。
油栗路小学三年级一班今天可热闹了。
班长周梦急吼吼地冲进班门,随手抽了好友的水壶灌了几口水,故作神秘地对一伙孩子说:
“叶老师办公室里来了个新同学,好像早读结束就过来诶!”
“长的什么样?”
“男的女的?”
这群听到了消息的学生们吵吵嚷嚷开了。
“男的,长什么样不知道,只看到背影。”周梦又缓了一下,刚刚一路从一楼的办公室跑上三楼,她累的够呛,但是此时还是有条有理地回了他们的话。
办公室。
面色和蔼的男老师姓叶,看上去很年轻,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一看就让人觉得他很有学术范,这个老师是他的班主任。叶老师面前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的男生。
叶老师看着莫盼朝在他面前站的规规矩矩,觉得有点好笑。一班的孩子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突然来了一个这么守规矩的学生,他还有点不适应。
他看着莫盼朝苍白的脸庞,思索片刻,从办公桌里抽出一盒牛奶饼干,扔到莫盼朝的手里。
“吃吧。”
他看到那盒饼干的品牌,突然就想起来母亲的饼干。
他好像还剩了几包放在那个柜子里,不知道有没有被谭医生和吴医生发现。
莫盼朝眨眨眼,不知道该不该收,他从来没有拿到过出来除父母与医生之外的人给的东西。
叶老师见他不动,只是捧着那盒饼干,撕也不是,不撕也不是。叹气,想,这孩子真的很乖啊。走过去后蹲下,把饼干包装拆开又递给他:
“你还真的是乖小孩,现在吃吧,没毒的。”
然后莫盼朝在教师办公室里跟叶老师一起吃饼干,早读结束才去的教室。
教室里人很多,拥挤又吵闹。
也不奇怪,学生时代的孩子们都拥有一种奇特而灿烂的力量,这使得他们有精力与时间去跑去蹦,去尝试去失败,去热血,去表达他们纯粹又猛烈的情感。
因此,当一个有些病气的孩子突然面对那些有着一切生机活力的学生时,他自然显得特殊,甚至可以谈得上是弱小的。
莫盼朝自我介绍简单得可怜:
“我叫莫盼朝。”
他没有提到更多的东西了,因为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介绍了。
父母更关注健康的弟弟,他们总是对他说对不起;没有朋友,医院里的大人们都那么忙,完全没时间去理他;之前的志愿者老师也只是给他讲课罢了;唯一可以拿出来说的……
他叹气,没再说话。
他突然想到自己如果可以穿越时间,自己在不同时间的空隙中停止一切思考,只是沉溺于思绪的海中,透过水面看着母亲口中白色的晶体于灰蓝色的天空中飘落…
他似乎在推开自己的心,却,看见一片白色。
下面的学生开始有些躁动,他们渴望了解这个好看的男生,可惜对方什么都不愿意再说了,只是站在讲台上,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叶老师推了他一下,让他坐在一个理着平头的男生右边。
班会课正式开始。虽然这群三年级的学生们总是吵吵嚷嚷,但是他们上课时却认真得异常。
教室安静得可以听见针尖落地所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孩子们,那么你们认为死亡是什么呢?”叶老师两只手撑着讲台,温和又平静地看着他们。
学生们举起手。
他们的叶老师喜欢问他们不懂的问题,他们也渴望在这种未知中探索。这种感觉就像在雨夜赶路,周围一片黑暗而自己只有一盏玻璃油灯,他们需要提起油灯小心而勇敢地前进,叶老师的问题便是那盏小灯,给了他们探索雨夜的欲望。
用自己的已知探索人类文明的未知是一件极度美妙而神圣的事情。
叶老师总是这么说的。
“我外婆说死就是阎王来索命啦!”周梦第一个回答,说完还向大家比个鬼脸,“我外婆还说阎王就长这样呢。”她笑得很灿烂。
“不对吧,我妈妈说死亡就是闭上眼再也睁不开了,她说我外公就是这样的。”另一个孩子站起来说,虽说他没有见过他的外公。
“死亡就是生命结束了。”又是一个女生。
…
叶老师听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站起后的发言,再微笑着让大家坐下。当他看见那个理着平头的男孩时,面色微沉,却又极快地恢复了往常模样:
“杨舟,你说说吧。”
那个孩子有些忸怩地站起来,一板一眼式地说着:
“死亡就是…就是妈妈再也不能给我买饼干了,她永远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那些想要发言的孩子就此打住,一种关切而惋惜的目光聚集在杨舟身上,这个年少丧母的男生的周围忽然生出一种严肃、平静却又悲伤的气息。
这种情感如同雪花落在水上而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的缓缓散开,拉扯着众人浅淡色的安慰聚集于一个心将冷却的人身旁。
下课铃忽然响起,叶老师匆匆结束了班会,他快步走出班门,莫盼朝发现叶老师的眼睛也有点红。
莫盼朝在这节班会课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落寞。
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让杨舟振作,但是又好像清楚得打紧。最后他把叶老师给他的饼干悄悄塞到杨舟课桌肚里,拍拍杨舟的肩膀,生硬地说:
“吃饼干。”
杨舟侧过头看着他,愣了一下,又低头发现那盒饼干,沉默片刻,泪水掉出了眼眶。
因为是下课,教室里人少,孩子们都跑出去玩了,因此杨舟哭的时候除了莫盼朝没人知道。
“我妈在我难过的时候也叫我吃饼干…”杨舟用手背擦眼泪,抽抽鼻子,“我想我妈了。”
“什么是’想’啊?”莫盼朝问他正在吃饼干的同桌。
“就是突然回忆起一个人,然后止不住地想哭。”
莫盼朝仰着头看了看陈旧的天花板,沉默着,最后他说:
“饼干也分我点。”
他这么说着,从杨舟手中的盒子里拿了一块。
似乎是高中时期的他们又想起来这段往事,杨舟问他:
“你说,死亡到底是什么?”
莫盼朝听见他说话后,缓缓把历史课本合上,放入课桌肚中。又仰着头,看着高中教室全新的天花板,生硬地说:
“死也是生的一部分。”
莫盼朝说完后从书包里摸出一盒饼干,扔给杨舟:
“吃饼干。”
然后他起身出了教室。
杨舟就坐在座位上,撕开饼干包装,吃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