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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金毛犬 ...

  •   ## 留下好不好

      我蜷缩在床角,骨头深处蔓延出阵阵冰冷刺痛,仿佛沉入深水,裹挟着绝望的寒冷。窗外灰暗的天空与病房白墙融为一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我紧闭双眼,极力吞咽下喉间苦涩的药味,仿佛在吞咽生活本身难以言喻的苦涩。医生们谨慎的话语在我脑中回荡,如同判决的回音,沉重而清晰。药瓶静静立在床头柜上,瓶身反射着微弱的光,它是我眼中唯一能终结这无边苦痛的钥匙。

      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吃力地抱着一个几乎要淹没她瘦弱身躯的大纸箱,摇摇晃晃地挪了进来。箱子里隐约传出微弱又稚嫩的呜咽声。她有些狼狈地放下箱子,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她顾不得擦拭,径直蹲下,从箱子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金色小生命——一只小狗,它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妈,”我撑着床沿坐起,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随意,“怎么突然想起养狗了?算了吧,我现在这身子骨,怕伺候不了它。” 声音终究泄露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无力。

      母亲没有抬头看我,只是专注地在床边整理着给小狗预备的小窝。她铺展着柔软的垫子,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缕不易察觉的风,却径直吹入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你忘了?小时候,只要远远看见人家院子里有狗,你的小脸儿立刻就像开了花,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我心头猛地一窒,一股酸涩直冲鼻腔。我慌忙别过脸去,匆匆掀开被子下床,几乎是逃也似地往自己房间走。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就在我即将关上房门时,客厅里那极力压抑的、细碎而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是固执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那是母亲心碎的挣扎与呜咽。

      我轻轻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窗外的暮色如同沉重的灰布,正一点点吞噬着房间里最后的光线。我摸索着从枕头下取出那张早已写好的纸,手指拂过纸页上那些字句,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凉的刻痕,浸透了沉甸甸的告别之意。窗外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我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仿佛要汲取最后一丝勇气。门把手冰冷的触感沁入掌心,我拧开了它。

      客厅里,母亲正抱着那只金色的小狗站在那儿。小狗在她臂弯里扭动着,像一团温暖跃动的光。母亲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目光却像带着穿透的力量,牢牢锁在我脸上。她将小狗朝我这边举了举,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乖乖,你看,它多可爱啊……留下它好不好?”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后面那句,每一个音节都颤抖着,“妈妈……舍不得你走啊……”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我下意识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妈,你说什么呢?什么走不走的……” 我甚至无意识地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试图用这细微的疼痛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母亲的目光扫过我咬紧的嘴唇,那眼神锐利得如同能剖开一切伪装。“十八万四千块……”她突然报出一个冰冷的数字,随即缓缓弯下腰,从她脚边那个敞开的药盒里,拈起一张叠得小小的、几乎被揉皱的缴费单。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心碎,“你从小就这样,一有心事,就死命地咬嘴唇……”她抬起眼,那双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直直望进我的眼底深处,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血脉相连的密码,“你瞒不过妈妈的……妈妈能感觉得到,你要离开我了……”

      “咱们会好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泪水终于彻底决堤,汹涌地冲刷着她憔悴的脸庞,“不走好不好?妈妈求你了……”

      “妈——”我脱口而出,那声呼唤像从灵魂深处撕裂开来,带着无法承载的痛楚。身体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终于“铮”的一声断裂,所有强撑的堤坝瞬间崩溃瓦解。我踉跄着向前扑去,腿脚虚软无力,重重地跌跪在母亲脚边冰冷的地板上。积蓄太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像滚烫的熔岩灼烧着我的脸颊,烫得心口阵阵发痛。我伸出颤抖的双臂,紧紧抱住母亲瘦弱的腿,像抓住溺水中唯一的浮木,喉咙里堵满了咸涩的泪水,只能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呜咽:“妈……对不起……妈……”

      母亲也顺着我的身体滑跪下来,她扔掉手里那张冰冷的缴费单,那只毛茸茸的金色小生命被她轻轻放在我的膝头。小狗立刻伸出温热湿润的小舌头,一下下急切地舔着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那细微的痒意和暖意,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笨拙又执着地试图熨帖我冻僵的心。母亲冰凉的手颤抖着捧起我的脸,用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抹去我源源不断的泪水,她的额头紧紧抵着我的额头,滚烫的泪珠滴落下来,和我的混在一起。

      “会好的,乖乖,”她哽咽着,一遍遍重复,声音嘶哑却带着磐石般的信念,仿佛在用全部的生命向我灌注力量,“一定都会好的……会好的……”

      小狗依偎在我们紧贴的身体中间,发出细小而安稳的呼噜声,它那身柔软的金色绒毛在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里,如同黑暗中一捧温暖跃动的火焰,固执地燃烧着。母亲温热的泪水还在不断滴落,洇湿了我的肩头,那灼烫的湿意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病痛的冰冷外壳,悄然渗入我枯槁的心田深处,浸润着龟裂的土壤。

      我闭上眼,脸颊紧贴着母亲粗糙的衣襟,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挥之不去的苦涩、母亲眼泪的咸涩、还有小狗身上那暖烘烘、毛茸茸的,属于生命最本真的气味。这复杂的气息涌入肺腑,仿佛某种缓慢的苏醒。我伸出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更加用力地环抱住母亲单薄的身体,也拢住了膝上那团温暖柔软的小生命。

      我们跪坐在一地狼藉的泪水和那张被遗忘的缴费单旁,像两株在暴风雨中相互缠绕的藤蔓,紧紧依偎。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穿透沉沉的暮色,在房间里投下模糊而温暖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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