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曲》天明草

91、劫

　　**那个清晨，与永远的别离**

　　七岁那年，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夏夜。晚饭的滋味早已散去，一种莫名的、孩子气的馋意却固执地盘踞在我心头，像只不安分的小虫，挠得我坐立难安。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最疼我的奶奶。她是我的港湾，是我小小世界里无所不能的神祇。我扑在她身边，像藤蔓缠绕着大树，一遍遍地磨蹭、央求，声音里带着撒娇的糖霜和不容拒绝的黏腻：“奶奶，我想吃东西嘛，就要吃嘛……”

　　奶奶的眼角堆满了慈爱的笑纹，那是对她唯一孙儿毫无保留的纵容。她粗糙温暖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顶，声音像被阳光晒暖的棉花：“好，好，乖孙想吃，奶奶明儿一早就去给你买。”

　　翌日清晨七点，天色微明，空气带着露水的清新。奶奶像往常一样，牵着我的手，把我稳稳地送上了那辆黄色的校车。隔着车窗，我向她挥手，她佝偻的身影在薄雾中显得格外清晰，脸上是熟悉的、让我安心的笑容。车轮滚动，载着我驶向学校，也驶离了那个我未曾察觉的、命运的十字路口。

　　就在校车消失在路尽头后不久，七点半，奶奶如她昨夜许诺的那样，出门了。目的地是那条街角飘香的早点铺子，为了她馋嘴的小孙子。然而，那条走了无数次的熟悉街道，在那个清晨，却成了吞噬幸福的深渊。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像一只巨兽，瞬间将奶奶拖入了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冰冷的白色。奶奶躺在ICU的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维系生命的管子，如同一盏在狂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烛。爸爸后来告诉我，那些日子，奶奶虚弱得几乎无法吞咽任何东西。药物、营养液，都抵不过她心中沉重的挂念。唯有在周末，当小小的我被家人抱到病床边，隔着玻璃，用稚嫩的声音呼唤“奶奶”时，那张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脸上，才会奇迹般地、极其艰难地绽开一丝微弱的笑意。也只有那一刻，她浑浊的眼睛里会重新燃起一点光亮，仿佛汲取了某种力量，才勉强咽下一点点流食。我的出现，竟成了她维系生命微火的唯一薪柴。

　　后来，昂贵的医疗耗尽了家中积蓄，残酷的病情也看不到转机。大人们作出了最艰难的决定——带奶奶回家。小小的我懵懂无知，只听见“回家”两个字，便天真地以为奶奶的病要好了，那笼罩已久的阴霾终于要散去了！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冲出家门，像一头挣脱缰绳的小马驹，沿着熟悉的村道疯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仿佛要把这迟来的“好消息”告诉每一缕风、每一片云。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奔跑的身影，是彼时对“康复”最纯粹也最残忍的庆祝。

　　然而，归家的温暖并未驱散病魔。就在那个我因“好消息”而狂喜的夜晚，奶奶的生命之火已燃烧到了尽头。大人们神色凝重地将我抱进了卧室，紧紧关上了房门。隔着并不厚实的门板，一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弥漫开来。我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却被刻意隔绝在外。

　　房间里，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家人遵照医嘱，含泪准备拔掉那维系着最后一丝气息的氧气。就在这时，弥留之际的奶奶，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注视我的眼睛，却固执地不肯闭上！她枯瘦的手指，用尽全身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颤抖着，一遍又一遍，无比清晰却又无比艰难地指向我所在的卧室方向！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眼神里是近乎执拗的期盼与不舍。她在等，她在呼唤，她在用生命最后的气力，执着地要见她的心头肉最后一面。

　　门外的大人们明白了。他们含着泪，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将茫然无措的我抱了出来，送到奶奶的床边。就在我的身影映入她眼帘的那一刻，奶奶眼中那焦灼的、不肯熄灭的光，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柔和下来。她仿佛终于确认了她的宝贝孙子就在眼前。那只一直顽强指向卧室的手，仿佛耗尽了所有支撑，带着无尽的眷恋，慢慢地、慢慢地垂落下来。最后一丝牵挂尘埃落定，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定格，然后，永远地合上了。

　　小小的我，站在床边，看着奶奶“睡着”了，只觉得房间里的大人们哭得厉害，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还不懂得“死亡”的冰冷含义，只以为奶奶太累太累了。

　　**直到时光流转，岁月沉淀。当我真正理解了“死亡”就是永不归来，明白了那场车祸的起因竟源于我那个夜晚任性的嘴馋，那个算命先生关于“大劫”的预言，以及全家人小心翼翼一整年的提防最终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应验在我身上时——迟来的、沉重的钝痛才像一把生了锈的刀，缓慢而深刻地割开了记忆的帷幕。**

　　原来，那个清晨校车窗外奶奶慈祥的笑容，竟是我们此生最后一面。
　　原来，那场车祸带来的半年痛苦煎熬与最终长眠，源头竟是我那一声孩子气的、无理取闹的“想吃”。
　　原来，奶奶在生命尽头那不肯闭眼的执念，那耗尽最后力气的一指，只是为了再看她的“劫”——她最疼爱的、也是无意中将她推向命运深渊的孙子——最后一眼。

　　那个算命先生口中的“劫”，兜兜转转，千防万防，最后竟是我自己。这份认知，带着血淋淋的真相和无法挽回的悔恨，成了我心底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奶奶用她最后的□□，照亮了我懵懂的童年，却也在我心上，刻下了最深最痛的“劫”印。她的爱，无声无息，却重逾千斤，是我余生永远无法释怀的亏欠与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