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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三块钱的糖葫芦 ...

  •   ## 三块钱的糖葫芦

      记忆深处,童年时的糖葫芦是红得发亮的一串,糖衣晶莹剔透,仿佛冬日里凝固的朝霞,映衬着山楂的圆润可爱。那天我眼巴巴地瞅着,却只等来爷爷那双粗糙大手落在我头顶,轻缓地拂过,伴着一句低沉的“下回”。下回?那回绝的话语沉沉坠入心底,瞬间膨胀起来,塞满了整个胸膛。第二天妈妈来接我,我赌气拉开车门,将自己整个儿扔了进去,沉着脸,眼珠执拗地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全然未曾留意车窗外那伫立的小老头——他身子微微前倾,一只手似要抬起却又无力地垂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扯断的木偶,只余下他眼中那点被风一吹即散的光亮。

      未曾想,这一赌气,竟将我们推入十三年山水迢递的阻隔中。岁月流转,爷爷那几句熟悉的话语总在电话线里如期而至:“娃,想吃糖葫芦不?”那乡音苍老,固执地一遍遍叩问。我总是不耐烦,草草搪塞几句便匆匆挂断,听筒里残余的忙音,仿佛是他未及出口便被掐灭的叹息。彼时只觉絮叨,未曾细想,这简短的问询竟是他笨拙地伸向远方、维系血脉的唯一藤蔓。

      后来,一场来势汹汹的病将我猛然按倒在大一那年的病床上。药石罔效,连医生也束手无策,唯有摇头叹息。父母焦灼的足音在病房里日夜回响,踏着无望的鼓点。就在这昏沉时刻,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苍老的身影裹挟着一股陌生而陈旧的、混合着尘土与岁月的气息——是爷爷。十几年未见,他整个人仿佛被时间揉搓得走了形,脸上沟壑纵横,皮肤呈现出一种枯槁的质地。他默默走到床边,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平安符,那布符颜色黯淡,针脚歪扭,郑重其事地塞进我手心,喉结滚动着:“带着,护着你。”我依言握紧了,那粗糙的布面仿佛还带着他胸口的微温。自此,这小小的符便一直贴在我胸前,像一道沉默的护身符。

      生命的玄机有时近乎残酷。当我被推进手术室,当那枚平安符紧贴我胸膛搏动之际,走廊另一端,爷爷却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我的身体竟奇迹般在手术后开始抽枝返青,而爷爷的生命之树却以不可挽回之势凋零下去。父母忧心忡忡,疑心那符箓不祥,催我丢掉。我依言弃了,可爷爷衰败的气息并未因此稍有停留。他躺在那里,目光虚虚地投向天花板某处,仿佛在静候那终将来临的告别。每一次去探望,总见他枯瘦的手摸索着,颤巍巍递给我几张纸币,不多不少,每次三张,每张都是面值一元。我那时懵懂不解其意,只随手收好,未曾深究那褶皱纸币上承载的分量。望着他躺在病床上日渐干瘪下去的身躯,我每每站在门外,隔着玻璃,恍惚觉得,那被病魔牢牢攫住、无情拖向深渊的,本该是我自己才对。

      爷爷最终在某个寂静的清晨悄然走了。一年时光倏忽而过,深秋的风已带出凛冽的刀锋。某日午后,窗外巷弄深处,骤然响起一阵熟悉的、悠长的叫卖声,穿透清冷的空气:“糖葫芦——三元一串——”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记忆的厚茧。

      “糖葫芦——三元一串——”那悠长的尾音固执地盘旋不去。我猛地僵在原地,耳膜嗡嗡作响,那“三元”二字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脑海——爷爷病榻上反复递来的,不正是那三张一元的纸币么?每一次,不多不少,恰恰三元!当时只道是寻常,何曾想,这竟是沉默的小老头耗尽最后气力,用他仅知的方式,一遍遍笨拙地、固执地,试图兑现那个遥远的、被孙子赌气带走的承诺——一串糖葫芦的承诺!

      岁月深处的那个小老头,他从不曾开口说出什么。只是临到生命之末,他仍执拗地、一遍又一遍,用三张薄薄的纸币,无声地举起一串糖葫芦,隔空递向早已长大的孙儿。原来有些最重的话,竟是世间最沉默的人,用最轻的纸币写就的;那串悬在时光尽头的糖葫芦,终于带着迟来十三年的滚烫酸楚,沉甸甸地砸落在我心上——它如此沉重,压得我几乎弯下腰去,又如此滚烫,灼得眼眶里一片模糊的水雾弥漫开来。

      原来那三块钱的糖葫芦,早已不是街头的零嘴,那是爷爷以枯槁之手,在生命尽头为我刻下的最后一道印痕——一笔沉默的、迟来的、重逾千斤的甜与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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