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曲》天明草

85、什么是爱

　　## 再也不会懂爱了

　　那天晚上，我们蜷在薄被下，黑暗里他的呼吸平稳，却突然问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他轻轻笑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半真半假地问，“是不是不爱我？”

　　沉默如墨，在黑暗中晕染开。他觉察到我骤然僵硬的呼吸，立刻用臂膀将我圈紧，声音里带着懊悔：“对不起，对不起，别难过。”他的体温包裹着我，像一层脆弱的茧。我闭上眼，童年角落里那挥之不去的腥膻气骤然冲入鼻腔，浓重得令人窒息。

　　“小学时……隔壁卖牛羊肉的……”我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结了冰的湖底艰难凿出，“那人……油腻腻的手……扯开我的衣服……”那些带着凝固油脂的手指触感、令人作呕的腥膻气味，混杂着无能为力的羞耻感，在十多年后，依旧能瞬间扼紧我的咽喉。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玩笑斩断这沉重的空气，声音却干涩得像在砂纸上磨过：“他那张嘴啊，臭得……比我们下午路过的垃圾山还冲！”一股荒谬的悲凉猛地顶上来，噎得喉咙生疼。这世界对我何其刻薄，何其可笑！连这样惨淡的自嘲，都带着淋漓的血气。

　　他在我背后，胸腔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竟也低低地笑了几声。我转过身，想去搂他的脖颈，指尖却在触及他脸颊的瞬间停滞了。黑暗中，他仰着脸，喉结在月光下艰难地滚动，积蓄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无声地汹涌滑落，砸进枕头里。

　　我愣住，指尖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他接过，胡乱在脸上揉了一把，将那团湿透的纸紧紧攥在手心。我试图挤出一点惯常的笑，掩饰自己的无措：“没出息……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话音未落，他猝然贴近，带着湿意的拇指异常温柔地抚过我的眼角——原来我脸上也早已冰凉一片。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箍住，仿佛要揉进他的骨血里。他压抑的哽咽终于冲破堤防，化作滚烫的、近乎嚎啕的哭声，灼热的气息喷在我颈窝：“我会一直爱你……一直保护你……一直尊重你……”每个字都裹挟着滚烫的泪水，烫得我肩头的衣衫尽湿。那哭声沉重而灼热，像一块烧红的铁，在我肩窝里烙下印记。原来，竟真的有人能为我破碎至此吗？我紧闭双眼，脸颊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震动像是某种遥远而陌生的回音，一点点震松了心底那块封存经年的寒冰。那一刻，沉沦了十几年的孤岛，似乎终于看到了一线靠岸的光。

　　后来，两家父母坐在一起，热茶氤氲，笑语喧阗。订婚的日子被郑重地写在红纸上，像一颗新生的希望，沉甸甸地搁在心头。我穿着新买的裙子，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手机屏幕却突兀地亮起——一个陌生女孩的头像，怯生生地请求添加好友。心莫名地一坠，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点了接受。

　　“姐姐你好，”十七八岁女孩的头像在对话框里闪烁，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惶惑，“我在网上看到你和他……的合照了。”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指尖冰凉。“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她的文字断断续续，像挣扎在蛛网上的飞虫，“我……怀孕了……我不敢告诉家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红纸包裹的“吉日”，露出底下森然腐朽的底色。

　　我约她见面，在一家医院附近僻静的咖啡馆。她坐在我对面，穿着宽大的校服，脸色苍白，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只敢盯着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柠檬水。我出钱带她去了那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坐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候诊区，女孩在我旁边微微颤抖。手术室门关上那一刻，她曾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留下几道弯月似的红痕。我无言地攥紧那张轻飘飘的缴费单，那薄薄纸张的边缘，锋利得像刀。后来，我把两万块钱塞进她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干涩：“拿好，好好念书。”她低着头，肩膀耸动，最终只发出小动物般压抑的呜咽。

　　处理完这一切，我拨通了他的电话。铃声在耳边空洞地响着，像某种倒计时。他赶到我们常去的河边时，暮色正沉沉地压下来。河水浑浊，映着对岸城市霓虹破碎的光。

　　“分手吧。”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河面。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时，竟感觉不到预想中的撕裂，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仿佛心口早已被那消毒水的味道和女孩帆布包粗糙的触感蚀穿。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惊愕凝固在脸上：“为什么？是因为……那件事？我可以解释！那是……”

　　“解释？”我打断他，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疲惫到极点的空茫。我抬起手，夕阳的光线穿过指缝，那几道被女孩指甲掐出的红痕已经淡了，结了细细的痂，又褪了皮，留下浅浅的印子，像几道褪色的、无法解读的符咒。我盯着那几道浅浅的印痕，它们正无声地褪色、模糊，如同我此刻对所谓“爱”的认知。“不用了。”我摇摇头，转身离开河岸。暮色四合，将他的身影和所有徒劳的辩解都吞噬在身后。

　　从此，我再也不会懂什么是爱了。那曾短暂温暖过我的光，那曾让我以为孤岛靠岸的回响，终究只是幻觉。童年那油腻腥膻的手撕开的裂口，从未真正愈合。而后来那场盛大而虚伪的承诺，不过是在这旧创之上，又狠狠地捅了一刀，直捣深处，彻底绞碎了我理解爱的最后一点可能。爱的定义在我体内彻底崩解，只余下冰冷的废墟。原来所谓救赎，不过是命运精心布置的另一个屠宰场，他流过的泪，滚烫是真，可那泪里的盐分，终究腌渍得我的伤口更深，永无结痂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