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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奶奶的棺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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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焚烧纸钱的气息,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奶奶的棺木缓缓沉入大地,一个时代也随之落幕。我从未见过父亲流泪,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然而此刻,跪在冰冷的墓穴旁,他佝偻着背脊,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钝刀一样割着我的心。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进新翻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轮到我们跪送奶奶最后一程时,我强撑着病体,试图将身体弯得更低,更虔诚一些。可脑中的病灶如同无形的绳索骤然抽紧,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天旋地转,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再次重重跪跌下去。那一瞬间的慌乱中,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父亲。他怀里紧紧抱着奶奶的遗像,像抱着最后一点温度。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向我这边倾身,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想要搀扶我——遗像在他另一只臂弯里危险地晃动。那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交织着对母亲离去的巨大悲恸和对女儿突生状况的无措恐慌,像一幅凝固的、无声的呐喊。最终,他僵住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没能扶住我,只是徒劳地、更深地抱紧了怀中冰冷的相框。那画面,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我的眼底。
葬礼的肃穆尚未完全散去,另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又至。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在巨大的哀伤冲击下,终于支撑不住,骤然倒下了。整整四个小时,急救室那扇紧闭的门成了新的炼狱入口,冰冷的灯光映照着门外一张张惨白的脸。父亲站在那里,身影仿佛又矮了几分,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穿透它,抓住里面正在流逝的生命。他刚刚送走了母亲,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手足陷入危境?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每一次门开合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那四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每一秒都在无声地碾磨着生者脆弱的神经。
而我,就站在人群的边缘,倚着冰冷的墙壁,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我的目光,却始终无法离开我的父亲。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或许明亮、此刻却盛满了太多重量的眼睛,我不敢看,却又无法不看。那里面的东西太深、太沉了——是失去母亲的锥心之痛,是担忧弟弟的焦灼惶恐,还有……对我这具明显不对劲的身体的、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恐惧。他或许知道我在生病,但他不知道这病名为“脑癌”,更不知道它的终点就在不远的将来,正冷酷地倒数着。他那双眼睛,承载着整个家族此刻倾塌的天,沉重得让我每一次对视都感觉灵魂在灼烧,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慌忙移开视线,不敢深想,不敢触碰那目光背后可能的真相。那沉重,是我无法承受之重。
爱人始终站在我身边,他的手臂是唯一支撑我不至于倒下的力量。他沉默着,没有一句安慰的空话,更没有一丝一毫“放弃”的念头从他眼中流露。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无论前路多么黑暗,他都会陪着我,走到最后一步。这份坚定,在无边的黑暗中,是唯一微弱却温暖的光。
望着父亲疲惫而哀伤的侧影,望着爱人坚毅沉静的容颜,巨大的悲凉和更深的愧疚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这一生,何其跌宕?初临人世,便被亲生血脉遗弃于冰冷角落,幸而命运垂怜,得遇养父母,是他们用无私的温暖与庇护,为我筑起了避风港湾,让我得以在爱中成长。后来,又是爱人张开他宽厚的羽翼,以深沉的爱意滋养着我这颗曾被恨意侵蚀得几乎枯萎的心。是他们的爱,让我这株风雨飘摇的草,竟也开出了属于自己的花。
然而,命运何其残酷?当我终于学会在爱里呼吸,感受生的美好时,死亡的阴影却已如此迫近。我在这世间走过一遭,所能留下的,不过是这满心满肺的遗憾与不舍——为生我、养我、爱我如珍宝的父母,为伴我、护我、予我无尽温暖的爱人。我因被弃而生恨,灵魂一度枯萎;又因被爱而复苏,重获生机;可最终,却要带着无法报答的深深愧意,仓促地告别这充满亏欠的人间。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能化作最贫瘠、也最恳切的祝愿:
愿我深爱的父母,在失去女儿之后,余生的路途能少些坎坷,多些平静安宁,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愿我挚爱的爱人,在失去伴侣之后,未来的航程能避开风浪,一帆风顺,抵达他应得的幸福彼岸。
[我伸出手,轻轻环抱自己,也仿佛想隔空拥抱住他们,泪水无声地滚落,融入脚下这片埋葬了奶奶、也即将带走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