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曲》天明草

83、槐花

　　## 老屋与槐花

　　她嫁来我们村时，村口老槐树正开着串串白花，香气泼洒了整个初夏。那时她真如槐花般莹洁柔美，乌黑发辫垂在身后，脸颊上总浮着羞涩的红晕。儿子在第二年春天出生，小小的身体柔软温热，她抱着他坐在槐树下，看那满树洁白的花朵，心中涨满了沉甸甸的甜。丈夫用粗糙的双手笨拙地刻了一只小木马，那马儿在婴儿眼前摇摇晃晃，逗出了孩子咯咯的笑声，也映亮了她眼里的光。

　　那光，却猝然熄灭了。孩子发烧，病势凶如野火燎原，小小的生命在炕上挣扎着弱下去，最终成了一具冰冷的小小身体，再也不会对着木马笑了。她抱着那小小的身体，如同怀抱着一块寒冰，久久不肯松开。丈夫硬将她掰开，她跌坐在地，目光直勾勾地，仿佛魂魄被儿子的小手一同牵走了，只余下空壳在人间飘荡。

　　丈夫的背叛，恰如阴沟里突然蹿出的毒蛇。她撞见那不堪一幕时，丈夫甚至来不及提上裤子，就慌不择路地冲上村道，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撞飞，像只破败的麻袋般摔在尘土里。车轮卷起的灰土尚未落定，那肇事者早已绝尘而去，杳无踪迹。丈夫的血，在土路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慢慢凝结成她眼底永难化开的痂。

　　孤零零一人，却有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都是丈夫陆续领回的弃儿，她茫然地守着。炕上躺着病得最重的那个，小脸烧得通红，气若游丝。她翻遍了家中所有角落，连一枚发黑的硬币都寻不出。挨家挨户敲门，低微的哀求换来的只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杯水车薪。最后的路，指向村东那扇油绿得刺眼的门——富户赵扒皮的家。她曾是他觊觎不得的白月光，此刻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踏进那扇门时，她脚步虚浮，村口槐树的花香仿佛隔世般遥远。赵扒皮那张油腻的脸凑上来，她闭上眼，只觉身下那张雕花木床，冷硬如冰窖的砖石。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晚摇曳的油灯一起，彻底熄灭了。

　　然而，钱终究未能挽住孩子的命。小小的坟头堆起在村外荒地，像大地新添的疮疤。剩下两个孩子，在饥饿和村人的闲言碎语中艰难地抽着条。她拼尽每一分力气，换来他们口中粗糙的饭食，自己常以米汤充饥。岁月如刀，刻深了她的皱纹，压弯了她的脊背，最后换来的却是两双冰冷的眼。他们各自成家，如出笼的鸟雀一去不返，只留她守着那座摇摇欲坠的老屋。村人送来的些许米粮，成了她维系残喘的浮木。

　　疫情如巨大的黑网罩住了村庄。村口封得严严实实，饥饿如同看不见的绳索，悄然勒紧。那天，她那二儿子踢开了老屋的门，眼神如冰锥：“家里断粮了，你反正是个拖累，出去！出去讨也好，饿死也罢，别占着活人的口粮！”老屋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她残存的一点暖意。她拄着拐棍，在料峭春寒里茫然挪动，不知该向何方。村口那株老槐树竟又抽出了嫩芽，点点新绿，刺得她眼睛发痛。她最终倒在了空无一人的村道上，无人知晓她何时染上了那要命的疫病，残破的身躯再也扛不住，一丝微弱的叹息后，她的世界彻底沉入无边黑暗。

　　人死灯灭，可她的劫数竟仍未终结。村里通知必须火化，两个儿子却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算计着拖延时日村里或能发些补偿款。他们铁石心肠，任由母亲的遗体在空寂的老屋里无声溃败。直到那无法形容的恶臭终于穿透破败的门窗，弥漫到左邻右舍，像一只无形的、腐烂的手扼住了整个巷子。村干部戴着口罩，强忍着干呕，隔着门板厉声呵斥，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尸身早已面目全非，绿头蝇嗡嗡地盘旋，如同地狱的使者。纵是如此，他们仍对买棺材推三阻四，盘算着如何将丧葬费也装进自己的口袋。

　　“作孽啊！”老支书一声长叹，浊泪纵横。村里人默默地凑出了份子钱，买了一口薄棺。当棺木被抬出老屋时，巷子里静得出奇，只有脚步踏在尘土上的声音。抬棺人路过村口那片早已看不出痕迹、但老辈人都知道曾是她丈夫殒命的地方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直到尘埃落定，一个风烛残年的老邻居才抖着嘴唇，道出一段令人窒息的秘辛：“你们……你们可知道？她亲生的骨肉，就那夭折的头一个娃！后来拉扯大的那三个……全是捡来的弃儿，连那个最不成器的老二……是当年跟她男人胡搞的那个姘头，自己丢下的种啊！”

　　抬棺的队伍死一般寂静。槐树新生的嫩叶在风里簌簌作响，像无数细碎而悲凉的叹息，悄然飘落，覆盖着那口缓缓移动的薄棺。新叶的绿意，映着棺木的惨白，竟如一种无声的祭奠。

　　她一生匍匐于尘埃，背负着不是自己骨血的生命前行，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最终却只落得个薄棺一口，葬于生养他人的黄土之下。岁月碾过，老屋倾颓，荒草渐深，唯有村口那株沉默的老槐，年年岁岁，依旧开出一树凄迷的白花，香气如旧，无声地洒落在她孤坟的荒烟蔓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