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曲》天明草

79、过期的保险

　　## 一份过期的保单

　　为凑儿子的救命钱，我想起角落里那张薄纸片——多年节俭生活里唯一一次破例买下的保险单。如今，它成了唯一可以攥住的希望，哪怕这希望竟要将我碾碎成灰。

　　儿子躺在医院里，病房里只有冷白墙壁、消毒水气味和输液管里无休止的滴答声。那些数字从医生嘴里吐出来，带着金属的冰冷回响：“骨髓移植，加上后续治疗……至少五十万。”这数字在我脑中反复膨胀，无情地挤压我微薄的喘息空间。我坐在病床旁，手指抚过儿子苍白的小脸，体温在指尖微弱地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奋力挣脱无形的镣铐。钱，钱，钱，这念头如铁锥钻凿骨髓，把心掏空得只剩一个黑沉沉的窟窿，窟窿深处，儿子的体温像微弱烛火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黑暗吞噬。

　　终于，我记起家中那落满灰尘的角落。我发疯般翻找着，旧衣旧物被粗暴推开，柜底灰尘呛得我直咳嗽。终于，指尖触到那硬硬的边角——一个薄薄的塑料文件袋。打开，保险单如一片枯叶般躺在里面，印刷的日期早已模糊。我颤抖着指尖擦去浮尘，目光死死钉在“意外身故赔付”后那一串令人眩晕的数字上。三十万！刹那间，这数字在我眼中爆裂成炫目的光团，心脏剧烈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胸而出——这笔钱，竟足以铺就儿子活下去的阶梯！

　　三十万！我的儿子，我的命！这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在干裂的心田，骤然升腾起一片焦灼的狂喜。我捧着那纸，如捧住溺水者唯一的浮木，身体却像被抽去骨头般软软滑坐在地，纸页紧贴滚烫的脸颊，仿佛能从中汲取活下去的温度。窗外，冷硬的风声呼啸着，却丝毫无法吹凉我此刻沸腾的热血。这纸片竟成了儿子生机的唯一凭据，哪怕它指向的，是我生命的断崖。

　　当夜，我回到了家。空洞的房间，四壁无声，唯有儿子苍白的小脸悬在眼前，挥之不去。我拖着步子走向冷柜，拿出那袋促销的速冻水饺——它裹着冰霜，沉甸甸地坠在手上。水在锅里翻滚，水饺投入沸水，发出轻微沉闷的“噗通”声。煮好，盛出，我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咀嚼着。饺子皮粘滞，馅料寡淡，舌根泛起一股奇异的咸涩，不知是味蕾的麻木，还是心酸倒流的滋味。泪水无声滴落在碗里，混着清汤，被我一同咽下。这迟来的晚餐，竟是我为自己漫长清苦的一生，点上的最后一支烛火。

　　推开窗，夜风呼啸着灌进来，城市在脚下铺展开一片辉煌的灯火，像无数颗冷漠而遥远的星辰。我爬上窗台，粗糙的水泥硌着膝盖，那薄薄几张纸被攥在汗湿的手心，几乎要揉碎。儿子高烧时滚烫的小手，医生镜片后冷静无波的眼神，还有那袋速冻水饺寡淡的余味……万般滋味在舌尖、在心头翻滚激荡。我闭上眼睛，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风猛烈抽打着脸颊，我松开紧握的拳头，那几张纸瞬间被风卷走，打着旋儿，像几只仓皇逃命的灰蛾，转眼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我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那飞散的纸片，抽离了身体，身子向前一倾——

　　风猛地灌满耳朵，城市灯火霎时在眼前拉长、扭曲成一片流光溢彩的瀑布，裹挟着巨大的轰鸣声将我吞没。下坠的瞬间，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身体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着，五脏六腑都在尖叫着移位。意识沉入混沌前，仿佛有一道刺目的白光撕裂黑暗，旋即，是沉重的、无边无际的暗。

　　……

　　迷蒙中，无数嘈杂的声响嗡嗡震动着耳膜，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我费力地撑开眼皮，模糊晃动的光影里，白色天花板、刺眼的顶灯、晃动的人影交替闪现。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直冲鼻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

　　“醒了！她醒了！”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喜，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床边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上。医生手里，正捏着几张熟悉的纸——我的保单！他低头看着，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响，用尽全身力气想抬起手，却只换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医生似乎察觉了我的动静，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我，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声音遥远又沉重，却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意识：

　　“这份保险……过期一年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仿佛在掂量接下来的话会带来怎样的重击。

　　“而且……条款里清楚写着，自杀……是免责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铁钉，被无形之锤狠狠砸进我早已麻木的躯体。过期？免责？这两个词在我空茫的脑中反复撞击，却怎么也拼凑不出确切的意义。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绝望像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口鼻、肺腑，彻底封死了所有残存的缝隙。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原来那根以为可以救命的绳索，从头至尾，不过是一条早已朽断的、悬在深渊上方的枯藤。

　　窗外，不知何时天色已全然暗透，病房里那点惨白灯光，如同漂在无边黑海上的薄冰。儿子的小脸依旧在我眼前晃动，苍白如纸。医生的话语，那两张薄纸片上的冰冷判决，字字句句在我脑中反复碾压。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呜咽，然而喉咙里只余一片死寂的荒漠，连呼吸都成了被灰烬堵塞的挣扎。目光无力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那里没有星辰，只有一片凝固的、巨大无边的墨黑，无声地漫涌过来，一寸寸，彻底吞没了眼前那点微弱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