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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奶奶,对不起 ...

  •   那个2015年的夏天,像一个巨大、黏腻、无法挣脱的琥珀,将我永恒地凝固在其中。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混合着挥之不去的、属于疾病的淡淡苦涩气味。奶奶,那个被直肠癌折磨了数年的老人,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日渐枯槁,连抬手驱赶蚊蝇的力气都几乎散尽了。

      8月2日,那个最终成为我生命分水岭的日子前夜。我自己正陷在初入社会的泥沼里,实习的不顺像沉重的铅块坠在心头,烦躁、沮丧,还有一点可耻的逃避。本应早早去她家,帮她擦洗那副被病痛侵蚀得脆弱不堪的身体,帮她挪动一下僵硬的姿势,或者仅仅是陪她坐一会儿,驱散那栋老房子里弥漫的、令人心慌的死寂。可我却迟了。我把自己的不如意,当成了拖延的借口,把她的需要,暂时挤到了情绪的角落里。

      等我踏进那扇门时,已是下午将尽。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微光,勉强勾勒出奶奶的身影。她就那样陷在吱呀作响的旧摇椅里,一动不动,像个被遗忘的剪影。房间里很闷,只有几只蚊子不知疲倦地嗡鸣着,贪婪地在她裸露的、布满松弛褶皱的手臂和小腿上叮咬,留下点点刺目的红痕。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挥赶它们,只能默默忍受着这细碎却密集的折磨。那一刻,愧疚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的到来打破沉寂,也点燃了奶奶压抑的委屈。她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带着疲惫,更带着一种被遗弃的伤心。“怎么才来……”她的声音虚弱,却像针一样扎过来,“我一个人在这儿,动也动不了,蚊子咬得生疼……你就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 那话语里的无助和埋怨,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我本该道歉,本该立刻安抚她,本该蹲下身看看那些蚊子包。可我自己那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烦恼,混合着被指责的羞恼,竟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像个不懂事的叛逆孩子,梗着脖子,用生硬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语气顶了回去:“我不是来了吗?实习那么烦,我也累啊!”

      一场无谓的、冰冷的争吵,就在这昏暗闷热的斗室里,在一位连呼吸都费力的垂暮老人和一个被自我蒙蔽了双眼的年轻人之间发生了。我说了什么伤人的话?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声音尖锐又空洞。奶奶的回应也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只剩下沉默,一种比争吵更令人窒息的、充满绝望的沉默。

      夜色渐深,我带着未消的、愚蠢的怨气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习惯性地瞥了一眼角落的牛奶箱。奶奶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把那牛奶拿一瓶给我吧。”

      我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盒,是最后一盒。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奶,就剩最后一瓶了。” 话出口的瞬间,我甚至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奶奶的反应却异常地清晰,异常地…决绝。她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里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解脱感,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欣然:
      “最后一瓶好啊…喝完了,好,真好……”

      那语气里的平静,像冰水兜头浇下。可当时的我,完全沉浸在自身情绪的泥潭里,迟钝得像个白痴。我竟丝毫没听出那平静下汹涌的暗流,没听出那是对这无尽苦痛的告别,是对这沉重躯壳的诀别!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刃,此刻才在回忆里显出它狰狞的原貌。我像个瞎子,像个聋子,拿着那盒冰冷的牛奶递给她,然后转身,关门,离开了那个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洞。

      那个夜晚,我睡得极不安稳。燥热粘稠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凌晨时分,一种没来由的心悸猛地将我拽离了浅眠。几乎是同时,楼下传来爷爷惊恐到变调的嘶喊,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快!快打电话叫你叔!快送你奶去医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冷。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楼,电话按键冰冷硌手,手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爷爷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和他语无伦次、却足以让世界崩塌的只言片语:“楼梯…吊…你奶她…没气了……”

      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爷爷凌晨出门卖菜,回来推开家门,迎接他的是悬挂在楼梯阴影里、那个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冰冷的身体。她用最惨烈、最无声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痛苦,也把无尽的深渊留给了我们。

      我知道,在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2015年8月3日凌晨,随着那根绳索勒断最后一丝气息,死去的,绝不仅仅是饱受病痛折磨的奶奶。一同被绞杀在那黑暗楼梯间的,还有曾经那个懵懂、自私、以为世界围着自己转的我的一部分灵魂。那个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瞬间,留在了奶奶那句平静的“最后一瓶好”的回响里,留在了爷爷绝望的呼喊声中。

      这个沉重的秘密,连同足以将我碾碎的愧疚,像一块不断增生的腐肉,深埋在我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我没有告诉父母,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害怕看到他们眼中可能出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责备或不解,那会让我彻底崩溃。我更害怕一旦说出口,就坐实了自己就是那个推了她最后一把的、不可饶恕的罪人。

      于是,这份愧疚在沉默中疯狂发酵、膨胀。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日夜不停地收紧。一年又一年,它没有随着时间风化,反而像陈年的酒,越发辛辣刺喉,沉重得几乎要将我的脊梁压断。无数个午夜梦回,那个昏暗的房间,摇椅的吱呀,蚊子的嗡鸣,奶奶手臂上的红点,她最后平静到诡异的眼神和话语…所有细节都无比清晰,一遍遍在我脑海里重放,像一部永不落幕的残酷默剧。每一次重放,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黑暗中,我会猛地坐起,在无边无际的悔恨浪潮里,失控般地抬起手,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扇向自己的脸颊。清脆的耳光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火辣辣的疼痛短暂地覆盖了心口的绞痛,仿佛只有这种自虐般的惩罚,才能稍微缓解那啃噬骨髓的罪恶感。

      对不起,奶奶。
      这三个字在心里呐喊了千万遍,却永远无法抵达您离去的那个冰冷世界。
      那个2015年的夏天,成了我永远无法走出的迷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个夜晚的闷热与绝望。我被钉死在那里,在那句未能听懂的诀别里,在那扇未能及时回望的门后,在永恒的、焚心蚀骨的“对不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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