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曲》天明草

77、爷爷的告别

　　病房里的空气像凝固的油脂，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消毒水的味道也掩盖不了生命流逝带来的特殊气息。窗外是八月刺目的阳光，明晃晃的，却一丝也照不进这被愁云惨雾笼罩的房间。我的爷爷，那个一辈子用爽朗笑声和俏皮话填满我们生活的老人，此刻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像一截燃尽的枯木，只剩下微弱的余温。

　　癌症的獠牙早已将他啃噬得形销骨立。最后的时刻，他强撑着精神，把我们这些儿孙辈都唤到床前。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他絮叨着过往的趣事，叮嘱着家中的琐碎，目光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缓缓移动，仿佛要将我们的模样刻进即将远行的灵魂里。那眼神里有疲惫，有不舍，还有一种我们当时未能完全理解的、近乎顽皮的平静。最后的话语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费力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深渊里向上攀爬，每一次呼气都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那声音拉扯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心被揪得生疼。

　　终于，那艰难的呼吸声骤然停止了。

　　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猛地断裂，巨大的、无声的悲痛瞬间炸开。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哇——”的一声，不知是谁先哭喊出来，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病房里顿时被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淹没。妈妈扑倒在床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爸爸紧紧攥着爷爷枯槁的手，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床单上；姑姑们抱在一起，泣不成声；我们这些小辈也哭得浑身颤抖，涕泪横流。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纯粹的、绝望的哀恸，空气里弥漫着生离死别的咸涩。眼泪模糊了视线，哭声淹没了理智，我们都在为这位至亲的离去而肝肠寸断，沉溺在永别的巨大深渊里。

　　就在这哭天抢地、悲伤欲绝的顶点——

　　病床上，那本已了无生息的爷爷，竟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浑浊无神的，而是带着一丝狡黠，一丝顽皮，甚至可以说是炯炯有神！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大大的、甚至称得上“得意洋洋”的笑容。

　　紧接着，一串中气十足、极其爽朗、甚至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哈哈哈”大笑声，突兀地、洪亮地响彻了整个病房！

　　我们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的泪珠还挂着，嘴巴还保持着哀嚎的形状，眼睛却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而荒诞的一幕。巨大的悲伤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硬生生截断，卡在喉咙里，噎得人喘不上气。整个病房陷入一种极度怪异的死寂，只剩下爷爷那洪亮的笑声在回荡。

　　他带着那顽童般的笑容，目光在我们一张张震惊、错愕、挂着泪痕的脸上扫视了一圈，然后，用他那刚刚还虚弱无比，此刻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点促狭的语气说道：

　　**“哈哈，逗你们玩呢！来来来，我们来看看，刚才谁没哭？”**

　　那语气，轻松得就像小时候他藏起我们的玩具，然后突然跳出来说“在这儿呢！”一样。

　　话音落下，他那明亮的眼神迅速暗淡下去，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退却，只留下一片安详的平静。眼睛缓缓地、真正地闭上了。

　　这一次，胸膛再也没有起伏。那令人心碎的呼吸声，彻底消失了。病房里重新归于寂静，一种更深沉、更真实的、带着巨大空茫的寂静。

　　我们僵在原地，脸上的泪痕未干，心头的悲恸还未散去，却又被这最后的神来一笔彻底搅乱了。巨大的悲伤、猝不及防的惊愕、被捉弄的哭笑不得，还有一丝对爷爷至死都不改其幽默本色的震撼与……骄傲？复杂的情绪像打翻的颜料盘，混杂在一起，堵在胸口，五味杂陈。

　　爷爷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带着他生命最后时刻精心策划并成功上演的、一个只有他才能想得出来的“黑色幽默”谢幕了。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死亡的冰冷门槛上，最后一次点燃了笑声的火花，也永远地，把他那无惧生死、笑对人生的精神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们每一个又哭又笑、呆若木鸡的后辈心上。

　　他没有安静地离开，而是用一个惊天动地的玩笑，撞开了那扇门。从此，每一次想起他，除了思念的泪水，嘴角总会先于眼泪，不由自主地扬起来——因为他是爷爷，一个把幽默坚持到生命最后一秒，甚至用来调侃死亡本身的人。这份天份，这份豁达，连同那个病房里戛然而止的哭声和响起的爆笑，成了他留给我们最独特、也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