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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我叫张佑弟 ...

  •   ## 愿结

      我的名字叫张佑弟,像是家庭里一份未能实现的期盼,也是一道无声的诅咒。自我降生那天起,就注定成为这重男轻女家庭里难以宽恕的罪人——我占据了那本该属于一个男孩的位置。母亲未能诞下男孩,所有积压的失望与怨毒便理所当然地倾泻在我身上。

      左耳深处一片死寂,是父亲一次酒醉后狂暴的印记。脸上层层叠叠的旧疤与新伤,纵横交错,宛如一张扭曲的网。至于头发,被母亲用一把钝剪随意绞过,参差不齐地贴在额角颈侧,更显出我的丑陋与狼狈。

      十岁那年,弟弟出生了。我以为随着他的降临,家里那令人窒息的怨恨会有所松动。然而并没有。十五岁,我成绩尚可,本应升入高中,父母却冰冷地掐断了这微光。走投无路之下,我伪造了身份,一头扎进城市角落那家灯光昏暗、管理混乱的酒吧。每晚,在浑浊的烟酒气和油腻的打量中穿梭,换取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币,心里竟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庆幸——还好,我还能上学。

      我上了高中,弟弟也一天天长大。他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光源,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每次父母狂风暴雨般的打骂过后,他总会悄悄溜进我昏暗的房间,小小的身体带着外面的寒气,紧紧抱住蜷缩在床角的我,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透我肩头单薄的衣衫。他偷偷省下零花钱,买来我偶尔提及的小零食,笨拙地塞到我手里,眼神亮晶晶的,像藏着星子。我总在深夜里困惑地睁着眼睛,想不明白,同样的血脉,为何唯独他未被这家庭的毒沼浸染?

      高考那天,成了我命运里最彻底的断裂。门锁“咔哒”一声落下,像铡刀切断了我的所有念想。任凭我如何嘶喊、撞门、哀求,门外一片死寂。后来,力气和声音都耗尽了,我瘫坐在地,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永远够不着的天空,心一点点沉入冰海,不再想要任何东西。

      门外突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一声又一声,伴随着弟弟带着哭腔的嘶喊:“姐!姐!你再等等!我能撞开!我能!” 我无声地摇头,笑他傻气,他那小小的身子骨,怎么撞得开这扇厚实的门?撞击声持续着,单调而绝望,像钝器敲打在人心上。不知过了多久,“嘭”的一声巨响!门猛地弹开!他小小的身影踉跄着扑进来,带着一股血腥气和木屑的粉尘,像一枚被狂风刮进来的落叶。他扑到我身上,滚烫的眼泪灼着我的脖颈,一遍遍破碎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姐姐…都怪我太小了…太慢了…” 他稚嫩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撞门的那边手臂,衣袖撕裂,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染红了袖口。真傻啊,傻得让人心碎。

      那一刻,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生了根,长成参天的执念: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让弟弟过上好日子,把他托举出这泥潭。

      二十岁,我重新沉回了那片浑浊的泥沼。酒吧的灯光依旧昏暗迷离,无数双手带着令人作呕的粘腻感伸过来,无数道目光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皮肤。直到遇见那个男人。他说喜欢我,说要养我,对我好得如同虚幻的梦境。他笨拙地对我好,笨拙地表达爱意,笨拙得甚至让我信以为真。答应和他在一起的那天,他竟像个孩子般高兴得落下泪来,紧紧拥抱着我,一遍遍在耳边重复:“一辈子,佑弟,我会一辈子爱你。”

      恋爱的第二年,他依旧维持着最初的温度。那个夜晚,他眼神炽热,声音低哑,带着令人心颤的承诺:“给我好吗?佑弟,我会负责的。” 我信了。我把自己仅存的、微薄得可怜的信任,全押在了这句话上。可我怎会知道,那温暖灯光笼罩的房间角落,冰冷的镜头正无声转动,忠实地记录下我毫无保留的交付。后来,他出轨的证据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当我提出分手,他脸上虚伪的温情瞬间剥落,露出狰狞的獠牙。他拿出手机屏幕在我眼前晃动,那上面是我和他纠缠的画面。“分手?”他冷笑,“好啊,你说,你那个宝贝弟弟,想不想看看他姐姐这精彩的样子?”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恐惧像冰水灌顶。不,绝不能让弟弟看见!我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喉咙里只能挤出屈服的呜咽:“…别给他看…我…我不分了…”

      自此,我成了他宣泄的沙袋。那个曾口口声声说心疼我的人,此刻正揪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将我的头狠狠撞向冰冷的墙壁。咚!咚!咚!沉闷的撞击声在颅骨内回荡,额角破裂的伤口渗出血,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咸腥一片。身体撕裂般的痛楚中,心更像被钝刀反复切割。原来最深的痛,并非皮开肉绽,而是曾经深信不疑的温暖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回“家”看望弟弟时,我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底,试图遮掩那些耻辱的印记。可弟弟已长成目光锐利的少年,他轻易捕捉到了我耳后粉底无法完全覆盖的一处青紫。他的脸色骤然阴沉,那双总是盛满温暖笑意的眼睛第一次燃起熊熊怒火。“分手!”他斩钉截铁,“姐,马上跟他分手!不然我去找他!” 他眼里是不顾一切的决绝。我害怕,怕那男人会像对待我一样伤害他。于是那天晚上,我鼓起第二次勇气,向那个恶魔提出分手。

      他果然暴怒了。拳头雨点般落下,踢打毫不留情。他狞笑着掏出手机:“不听话?行!让你弟弟好好看看!” 屏幕亮起,不堪入目的画面被发送出去。我的世界瞬间崩塌,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只想就此沉入永恒的黑暗。

      门被猛地撞开!是弟弟!他像一头发狂的小兽,双眼赤红,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怒吼着扑向那个男人!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可他终究只是个少年,力量悬殊。那男人的拳头和脚,像沉重的铁锤,一下下无情地砸落在弟弟单薄的身体上。可即便被打倒在地,弟弟仍挣扎着爬过来,用他小小的身体死死护住我蜷缩的身体,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血沫的喘息:“没事…姐…别怕…有…有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那男人终于停了手,冷漠地看着。

      弟弟被紧急送往医院。父母闻讯赶来,对着呆立在一旁的我,咒骂和耳光如同冰雹般砸下。我麻木地站着,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感受不到痛,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我逃了,没有勇气去看急救室的门。是我,把他推进了深渊。

      弟弟曾是个多么有灵气的画者啊。他总爱拿着画笔,眼睛亮亮地对我说:“姐,以后我要当大画家!挣大钱,让你住大房子,过最幸福的日子!” 可如今,他握画笔的右手废了,断掉的肋骨深深刺入他的未来。我只能在深夜偷偷溜进医院,躲在病房外的阴影里,透过门上的小窗看他。他睡梦中眉头紧锁,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微小的翻身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白天,我见过他尝试用左手拿起画笔,颤抖的指尖在纸上划出歪斜扭曲的线条,那笨拙而执拗的样子,比凌迟我的刀还要锋利。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全身的勇气,走进了他的病房。他看见我,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苦涩得如同未熟的果子。他正用左手艰难地写着什么,字迹歪歪扭扭,爬满了纸页。他轻声说:“姐,别担心…没事的…你看,左手…也能画…” 他努力想让我安心,可这句话却彻底击溃了我强撑的堤坝。泪水决堤而出,我哭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床栏,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深夜,万籁俱寂,我又一次潜入他的病房。那本摊开在床头柜上的日记本,像磁石般吸引着我。昏黄的夜灯下,那些用左手写下的、扭曲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滚烫的温度灼伤了我的眼睛: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偷偷许了愿:愿我的姐姐张佑弟,能一辈子开心快乐,再也不要掉眼泪。我还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张愿结’。愿结,愿姐。用我的名字,绑住她的平安喜乐。”

      “对不起姐姐,都怪我太小了,撞开门的时间太久了。如果我力气再大一点,快一点,你是不是就能赶上考试了?我好恨自己没用。”

      “我看见姐姐头上的伤了,那个混蛋打的!我逼她去分手,她去了。可我收到了一条视频…是姐姐和那个混蛋…我气得浑身发抖,立刻去找姐姐。赶到时,正看见那混蛋在打她!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想打死他!对不起姐姐,我还是好没用…”

      “右手画不了画了。也好,姐姐再也不用见到那个恶魔了。用一只手,换姐姐以后安稳的一辈子,值。”

      后来,弟弟的伤情急转直下。那次殴打伤及了他的颅脑深处,医生沉重地摇头,说时间不多了。我像一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浑浑噩噩地游荡了一个星期,不吃,不喝,不睡。最终,身体在极致的麻木和痛苦中彻底崩溃,我倒下了。醒来时,模糊的视线里是弟弟惨白却焦急的脸。他眼睛红得厉害,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笨拙却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声音沙哑虚弱,却还在努力安慰:“姐…别哭…我没事…真的…我能好起来的…” 他又在骗我。他总在骗我。

      8月21日,立秋刚过,风里已带着不容置疑的凉意。弟弟走了。走得异常安静,仿佛怕惊扰了谁。他最后留给我一句话,像一道锁链,也像一道微光:“姐,别做傻事…你要好好活…替我活着…你要是敢死,我…我就在那边恨你一辈子…”

      今年,我二十六岁。又是一个初秋。我独自来到弟弟长眠的青山墓园,背靠着他冰凉的石碑坐下。秋风掠过松林,发出低沉的呜咽。一片金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我的鼻尖上,带着阳光的暖意。我闭上眼,没有拂去它。弟弟小时候最爱这样,用他软软的头发蹭我的鼻尖,咯咯地笑。我知道,是他来了。

      墓碑上,弟弟的照片旁,刻着他自己选的名字——张愿结。我伸出手指,一遍遍描摹着那三个字,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底。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坦然接受父母赋予我的名字——佑弟。8月21日,是你的忌日。8月22日,是我的生日。你曾无数次拉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姐,以后你每个生日,我都陪你过!拉钩上吊一百年!” 君清,我的傻弟弟,你又骗了我。

      秋风又起,卷起更多的落叶,像一场无声的告别。我将那片停留在鼻尖的叶子轻轻握在手心,感受着那残留的、阳光的温度。

      “再等等我,” 我对着墓碑上他永恒的笑容,低语消散在风里,“很快…我就能把这一生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 山风无言,唯有松涛阵阵,如同岁月深处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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