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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消失的笔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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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友
十六岁那年,我母亲病逝后,父亲便愈发沉默无言,如同家中一件陈旧而沉默的家具。我终日被难以言说的孤寂包裹着,像沉入深海的石子。恰在那时,我交上了一位笔友,他信笺中流淌的文字,竟真成了我沉沦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如一道微光悄然穿透厚厚阴霾。
十八岁,我收到大学录取书,欢喜之余,竟也有一丝莫名的忐忑。果然,笔友的信如约而至,言辞朴素却字字有力:“一纸通知,非你之极限;你之征途,当在远方。”那几行字迹,仿佛在我茫然的前路上点燃了篝火,驱散了未知的薄雾,照亮了脚下的路。
二十一岁,初恋凋零,心碎成片。我伏案写信,泪水洇湿了信纸,笔尖在纸上艰难爬行,将每一滴沉重都交付远方的倾听者。他回信说:“莫将心囚于枯井,前方天高地阔,风景无限。”那信纸在我手中被反复摩挲,纸边都毛了,仿佛字句本身也能传递温度,渐渐熨平了我心上的褶皱。
二十四岁,婚礼前夕,我郑重其事寄去喜帖。他回信中的祝福,竟如家中长辈般温厚:“愿你们执手处,风雨亦温柔。”信笺递到我手上时,窗外阳光恰好穿透云层,洒落下来,父亲坐在角落,只低低应了一声“嗯”,那声音几乎消融在光影里。
二十七岁,我初为人母,生命仿佛注入崭新源头。笔友的回信里,那祝贺仿佛也带着笑意:“从此你心所系,又多一人。”我抱着孩子,目光扫过屋内角落,父亲蜷在藤椅里,瘦削的肩胛骨透过旧衫支棱着,像两片突兀的山石。他目光偶尔扫过我们,却从不长久停留,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三十岁,父亲终究也走了。他病骨支离,最后的日子竟如一片飘零的秋叶,无声无息地消尽了生命。葬礼后,屋子里空得令人心慌。我坐在灯下,铺开信纸,笔尖踌躇,最终只写下寥寥数语:“那沉默寡言的父亲,今日终于去了。”——曾经积郁多年的埋怨,此刻竟只凝成一句干涩的陈述,如同枯井见底。信寄出后,日日开信箱,却再无回音。那期待,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也未曾激起,便被黑暗无声吞没。
终于一日,我推开父亲那扇久闭的房门。屋内陈设简单,积尘静默。拉开书桌抽屉,里面赫然躺着未曾寄出的信,厚厚一叠,信封上皆是我的名字——原来那个沉默的源头,早已把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纸上墨痕,替我收藏了十四年光阴里所有欲说还休的关切。我颤抖着拆开最近的一封,正是我告知父亲离世的那封信,信纸上是父亲那熟悉的字迹:“吾儿:你父亲已去,而我亦将随之。此生已尽,望你珍重。”
抽屉深处,还压着一枚泛黄的旧照片——年轻的父亲,怀中抱着一个粉团似的女婴,他唇角微微扬起,那是我从未见过、也再无缘得见的笑容。照片下方,一行小字清晰如刻:“吾女满月留影”。
窗外,暮色四合,晚风拂过院中那棵老槐树,枝叶沙沙作响。我默默立在父亲的书桌前,终于明白——原来生命里最沉甸甸的挂念,并非消散于无声;它只是换了躯壳,以缄默为舟,载着未能出口的千言万语,悄然驶过了我懵懂的青春河岸。
那些无声的墨痕最终开口说话时,已是他生命的绝笔——原来沉默者将话语悉数化作了信笺上的墨痕,每一笔都是暗哑的深情。他早已将余生所有的话语都折叠成纸,塞进信封;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便是以最笨拙的方式,把不能当面交付的爱,用笔尖悄悄推送到我面前。
只是当我终于读懂那墨痕里的千言万语时,那执笔的手,连同他本身,早已沉默着化作了天地间的一缕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