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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爷爷的西红柿炒鸡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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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份被守护的西红柿炒蛋
爷爷那辆锈迹斑斑的旧电瓶车,日日清晨便驮着他枯瘦的身躯,穿过五公里路途来去于菜市场与我的小屋之间。他每日天不亮便去菜市场,在成堆的青菜萝卜间佝偻着身子,用那双青筋虬结的手挑选最便宜的菜,再颤巍巍地称重、装袋。他每月仅靠卖菜和一千五百块退休金支撑我高中所有开支,又怕父母离异的阴影拖累我学习,特意在校旁租了间小屋,让我得以清静安心。他常念叨着,家里眼看就要出个大学生了,每次念叨时,眼角的皱纹便如涟漪般舒展开来,盛满了沉甸甸的期盼。
临近高考的5月28日中午,爷爷照例骑着电瓶车来了,车筐里放着保温饭盒。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爷,晚上想吃西红柿炒鸡蛋,多放几个鸡蛋,解解馋。”爷爷笑了,眼睛弯成两条细缝,声音里漾着熟悉的暖意:“好,管够!好好考,咱家大学生!”
可那天晚上,我等到暮色四合,门口始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和车灯微弱的光亮。我腹中空空,赌气地想,大概是年纪大了忘事,高考最后几天,总不好再依赖老人家。我摸着口袋里爷爷省下的零花钱,出门买了面包回来啃,心里还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甚至暗暗埋怨起来。我心中暗忖,考完再去看他吧,总归还有时间。
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门,我脚步轻快地回到熟悉的小院。院门却紧紧闭着,铁将军把门。我拍打着门板,一声声喊着“爷,我考完了!开门啊!”,声音在空寂的巷子里飘荡,却只撞回一片沉默。拍了许久,隔壁陈奶奶推门出来,看到是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皱纹轻轻聚拢,叹息般问道:“文文啊?这是……想你爷了?”
“想爷?”我心头猛地一坠,声音也抖了起来,“我爷去哪了?大中午的怎么不在家?”
陈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她艰难地开口:“唉,傻孩子……你爷不是五月底……那老气喘的毛病又犯了……没撑过来……走了啊?”
走了?我僵在原地,仿佛灵魂被突然抽离。我拨通了父母的电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们在那头支吾着,最终道出实情:“……怕耽误你考试,没敢说。你爷那天……是给你送饭去的路上……邻居发现时,他靠在院门边上,人已经快不行了……左手还死死攥着三十五块钱,右手……右手紧紧搂着个装菜的打包盒,怎么掰也掰不开……”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那盒饭里装的,正是我那天点的西红柿炒鸡蛋。邻居们说,老人倒下去的时候,身体已软瘫在地,唯有那环抱着饭盒的手臂却固执地僵硬着,如同护卫着珍宝的最后的堡垒。父亲还告诉我,后来他们打开饭盒,红艳艳的西红柿汤汁里,沉沉浮浮卧着五个金黄的鸡蛋——这奢侈的数目,远超我们平日餐桌上的分量。
院门冰冷依旧。我终是无力地跪倒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手里攥着邻居转交的那份沉甸甸的饭盒。我揭开盖子,那红与黄的颜色刺得我眼睛生疼。终于,我颤抖着抓起一块西红柿,未及入口,手却已无力支撑,任由它滑落,在尘土里滚了几滚,沾染了灰土,渗出鲜红粘稠的汁水,缓缓渗入砖缝深处,如同某种无法挽回、无法擦拭的流逝。
我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任凭那红汤在眼前漫漶成一片模糊的血色。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沙哑不堪:“爷……鸡蛋……您放太多了……” 话语未尽,便再也吐不出下一个字了,那被爷爷以生命最后姿态守护的五个鸡蛋,此刻沉沉地压在我心口上,压弯了我的脊梁,也压垮了整个世界。
爷爷那佝偻的身影和那辆旧电瓶车,连同那盒沉甸甸的西红柿炒鸡蛋,从此定格成我生命里永不褪色的画面。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我仍能清晰看见那双手,一手紧攥着浸透汗水的纸币,一手如护雏般圈紧那个廉价的塑料饭盒——那里面盛的哪里是菜,分明是他用尽最后气力、甚至以生命为代价为我捧出的,一份永远滚烫、永不冷却的笨拙而浩瀚的爱。
这爱如此沉重,沉得让我余生每个脚步,都不得不踏着这份亏欠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