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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外婆的蒲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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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的蒲扇
外婆的蒲扇一摇,似乎就摇出了那个格外燥热的夏夜。
九岁的我,刚从父母离异的风波里颠簸出来,又被投入另一场更深的黑暗。继父黑影般的身影和浓郁的酒气,化作我心底密不透风的窒息。我逃也似的奔向那片唯一的光亮——外婆的小屋。
当夜,我蜷在外婆身边,却像深陷泥沼,不敢翻身,不敢睁眼。外婆的蒲扇在黑暗里轻轻摇动,扇动起细微的风声,如同安魂的曲调。我终究还是抵不住心中翻腾的苦痛,声音细若蚊蚋,抖颤着向外婆倾吐了那不堪的黑暗。话语出口的刹那,仿佛卸下了千钧重负,又像跌入了更深重的羞耻深渊,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身下凉席。
外婆的手猛地顿住,扇子停在半空。那寂静沉重得压人,我几乎要缩进凉席缝隙里去。然而,紧接着,外婆更用力地将我搂进怀里,她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如同船锚沉入风暴肆虐的海底。蒲扇重新摇动起来,一下,又一下,那节奏比方才更稳,更沉。“乖囡囡,莫怕,”外婆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带着一种磐石般的质地,“天塌下来,有外婆给你顶着。”
外婆的“顶着”,迅疾如电。她很快寻到了母亲,那低低诉说的话语,我虽未能亲耳听见,却隐隐感到空气里弥漫起肃杀的气息。再见到外婆时,竟是猝不及防的诀别。她竟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了。上一次见面还搂着我入睡的人,如今却无声无息躺进了一口冰冷的大木盒子里。
守灵那夜,我固执地蜷在棺木旁边的稻草堆上。夜渐深,浓重的黑暗包裹着我,如同外婆的怀抱,却只剩虚空。稻草簌簌轻响,身侧忽然微微陷下去一块,仿佛有人悄然落座。我闭紧双眼,不敢睁开。随即,一床带着阳光余温和皂角清香的薄被,轻缓地盖在了我身上,那动作如此熟稔,如此温柔。泪水无声地滚落,渗进干燥的稻草里,我咬着嘴唇,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走了这黑暗中唯一真实的暖意。
外婆下葬后,同村的王奶奶唤住了我。她粗糙的手抚过我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柔和:“娃儿,想你外婆不?”她顿了顿,浑浊的眼中泛起水光,“你外婆走前那会儿,还跟我念叨呢,说她那大孙女哟,吃得小脸圆鼓鼓,肉屁股溜溜圆,看着就欢喜人……”
我的心骤然被这句话击中,那朴拙的乡音,仿佛外婆就在眼前,正用带着笑意的目光暖融融地注视着我。我怔在原地,没落泪,也没言语。外婆的声音和气息,已然无声无息沉入我生命的河床底部,沉淀成我心底无声的磐石。从此,纵然行过世上所有的幽谷,只要想起那夜稻草的轻陷、薄被的暖意,还有那句“肉屁股溜溜圆”的嗔爱——我便知道,那柄蒲扇摇出的风,从未停歇。
它永恒地吹拂着,吹散黑夜,吹暖寒凉,吹开一条归途,让我这个曾被世界磕碰出裂痕的孩子,终能在记忆的暖风里,重新变得圆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