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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二十四张站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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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张站票
十四岁那年,一场猝不及防的恶病如镰刀般割倒了母亲。从此家中只剩父亲与我,被骤然拉长而沉默的时光填充。父亲原本就寡言,那之后更是像哑了,脸上不见哀色,只是更加发狠地耕种那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也未必归,仿佛用身体榨取力气便能填满所有空洞。我恨他心肠冷硬如铁,为何连发妻离世都不曾落下一滴泪?面对我的怨怼,他更是置若罔闻,仅如同履行义务般按时递给我生活费。我心底的怨怼便随着年岁与身高一同滋长,最终化为高考志愿表上那个远在天边的城市。
大学伊始,我如同放飞的鸟,终于挣脱了那无声的樊笼。没有手机的父亲,果然彻底消失在我喧嚣的新世界里。思念也曾如细针扎心,可高昂的车票钱每每像冰水浇下,让我在宿舍门口徘徊又缩回脚步。
大三那年,村长的电话终于撕裂了这摇摇欲坠的平静:“妮儿…你爹…走了。”电话里的声音低沉滞涩,“在……你娘坟前……喝了药……”电话里余音嗡嗡作响,世界却静得可怕。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紧攥着话筒,那根细细的线仿佛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又仿佛勒得我透不过气来。眼前只有父亲躺在荒草萋萋的坟前那无声的画面,如同默片般一帧帧闪回,无声而尖锐。我茫然起身,跌跌撞撞冲出校门,跳上最快一班归乡的列车。
推开家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的荒草几乎没膝,恣意张扬着荒芜,曾经被父亲收拾得一丝不苟的角落,如今蛛网暗结,砖缝里倔强地钻出不知名的野草。此情此景,长久以来堵在胸口的硬块终于土崩瓦解,我倚着门框,失声痛哭。
翻检遗物时,在父亲床下那只落满厚尘的旧木箱底,我摸到了一沓硬硬的纸片。掏出来,是厚厚一叠卷了边、印着深深污渍的火车票。一张张翻过去,从这座小站到那座遥远的城市,十九个小时的站票,往返整整二十四张。十二次往返,二十四张票根,像沉默的碑,无声地记录着一个目不识丁、连普通话都说不利落的庄稼汉,如何在三年间,十二次跋涉十九个小时的站立路途,笨拙地穿行于陌生的城市森林,只为在陌生校园的某个角落,远远地、偷偷地看一眼他恨铁不成钢的女儿。
我一张张抚过那些被汗水与尘垢浸染得字迹模糊的票面,指尖下的纸张粗粝而脆弱,仿佛父亲沉默的皮肤。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人潮汹涌的硬座车厢里熬过那一个个日夜?如何带着满身泥土气在迷宫般的都市里寻找方向?又如何对着天书般的站牌和指示牌,最终摸索到我那所大学的围墙之外?他一定像一只闯入陌生森林的迷途老鹿,惶恐而固执地前行。他该是揣着怎样一颗悬着的心,怎样笨拙地记下那复杂的路线?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陌生风景,于他而言,究竟是惶恐还是微弱的希望?
那叠车票里,还夹着一小方皱巴巴的毛边纸,像是从廉价本子上撕下的。上面的字迹笨拙扭曲,仿佛每个笔画都使尽了全身力气,又被什么液体反复浸泡过,墨迹洇开又干涸,纸张硬挺挺的,布满了蜿蜒起伏的褶皱——那是泪水反复冲刷又风干后留下的印记。纸上只有一行字:
> “荣英,我们的女儿过的很好,我现奇以去见你了。”
“现奇以”——父亲写错了字,他大约是想写“现在可以去见你了”。这歪歪扭扭、带着错别字的遗言,是他留给这世界最后的交代,更是他压在心口数十年的千言万语。
我捏着那张薄而脆的纸,每一个歪斜的笔画都像烧红的针,刺进我眼里,烫得泪水汹涌而下。父亲啊,原来你不是无悲无喜,你只是把所有的泪,连同生命本身,都熬成了脚下沉默的黄土,熬成了支撑我远走高飞的路费,熬成了这二十四张用血肉站出来的车票!你沉默的脊梁早已被生活的重担压弯,却仍固执地扛着,扛起了一个家,也扛起了女儿沉甸甸的远方。这二十四张薄薄的纸,分明是你用一双泥腿,在十九个小时的漫长站立里,一步一印为我丈量出的、通往未来的路。
最终,我将那张浸透父亲血泪的信纸,连同那二十四张见证过他无声跋涉的站票,小心翼翼地放在母亲坟前——父亲最后长眠的地方。坟前新土微湿,带着雨后特有的沉实气息。父亲最终选择躺在了母亲身侧,如同他生前无数个黄昏沉默地坐在田埂上,长久凝望着山坳里那个小小的土包那样。他们终于在这片耗尽他一生的黄土之下,无言地团聚了。
风从远处的山梁上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动坟前新压的纸钱。那叠车票在风中微微颤抖,发出细碎的、纸张特有的声响,如同父亲生前欲言又止的叹息。他一生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终究凝结成这二十四张薄薄的凭证,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原来最深沉的爱,是父亲用站立的十九个小时,在车轮与铁轨永无休止的撞击声中,为我无声铺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