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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笑问客从何处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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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记忆里那条颠簸的黄土路,如今已铺上了冰冷的水泥。十年了,我终于回到了这方小小的村落——我血脉扎根的地方。
车停在村口老槐树下,推门下车,一股混杂着泥土、草木灰和陈旧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熟悉又陌生。目光所及,心头猛地一沉。
巷子依旧窄窄的,但那些倚着门框晒太阳的、熟悉得如同亲人皱纹般的面孔,却稀疏了许多。迎面颤巍巍走来的,是隔壁的三大娘。我张嘴欲唤,她却投来一丝警惕而疏离的探询目光,脚步也迟疑了。我喉头滚动,咽下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三大娘”,只化作一句生硬的:“您好,请问……” 她含糊地应着,蹒跚而去,留下我站在原地,像一个真正闯入的外乡人。**原来最深的隔阂,并非“儿童相见不相识”,而是岁月早已悄然抹去了你存在的痕迹,连最熟悉的故人都认不出你这归家的游子。**
心绪沉重,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扇记忆深处的大门——我家的老宅。
**残门锈锁久不开。** 那把曾被我无数次推开、带着吱呀声的旧铁锁,如今已被深褐色的铁锈紧紧咬死,冰冷、固执地拒绝着。门板上,风雨剥蚀的痕迹如同老人干枯的手背,裂缝里顽强钻出的无名野草,在风中无声摇曳。
院墙矮塌了一角,我踮脚向内望去。**灰砖小径覆干苔。** 那条曾被我无数次奔跑、磨得光滑的青砖小路,如今湮没在一片沉寂的灰绿苔藓之下,湿滑、黯淡,不见天日。**无名枯草侵满院。** 昔日母亲精心侍弄的小菜畦,父亲堆放柴火的角落,我玩耍的石磨旁……目之所及,尽是被深秋染成枯黄的、齐膝高的荒草,它们肆无忌惮地蔓延,吞噬了整个院落,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芜与死寂。
**一股辛酸入喉来。** 那辛酸,并非舌尖的刺激,而是从眼底直冲鼻腔,再沉沉坠入喉咙的苦涩,堵得人几乎无法呼吸。眼前这片破败,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关于“家”的温暖记忆。
就在这满目疮痍中,目光忽然被院角那口废弃的土灶台攫住。**忽忆当年高堂在,也曾灶头烧锅台。** 霎时间,灶膛里跳跃的温暖火光仿佛在眼前复燃,映亮了母亲被汗水濡湿的鬓角和专注的脸庞。我仿佛又听见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嗅到柴火饭特有的焦香,还有父亲添柴时被烟呛到的咳嗽……那氤氲的烟火气,那锅碗瓢盆的交响,是“家”最喧闹也最踏实的注脚。
灶台犹在,冰冷如石。**恍觉如今形影只。** 环顾这死寂的院落,只有我一人孤零零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投射在荒草之上。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家中无人讲情怀。** 这空寂的庭院,这冰冷的灶台,这荒芜的小径……它们沉默着,再也无人诉说当年的热闹,无人记得那灶台边升腾的饭菜香里蕴藏的慈爱与期许,也无人能与我共忆这砖缝瓦砾间埋藏的年少时光。那份关于“家”的温情与絮语,已被时光彻底尘封,只余下这具荒凉的躯壳,和游子心头无处安放的、巨大的空洞。
夕阳的余晖将残破的门楼和疯长的荒草染成一片凄怆的金红。我站在锈锁之外,像一个被故乡流放的过客,望着这曾经血脉相连、如今却如同巨大伤疤般烙印在土地上的“家”。门打不开,回不去的不只是院子,更是那段被野草深深掩埋的、再也寻不回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