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曲》天明草

103、我恨你，我爱你

　　## 我恨你，我爱你

　　姐姐被推出产房时，脸颊尚余一丝疲惫的红晕，汗水濡湿鬓角，眼神却带着初为人母的柔软。她费力地对我笑了笑，嘴唇微微翕动，似乎说了什么。我忙凑近，只听见气若游丝的呢喃：“孩子…还好吗？”我用力点头，紧紧握住她那只无力抬起的手。然而这温存不过片刻，她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冷汗瞬间浸透了衣领和枕巾，身体无意识地绷紧又松弛。

　　产房瞬间炸开惊惶的喧嚣。刺耳的警报声撕裂空气，医生护士疾风般涌来，白大褂的衣角在我眼前凌乱翻飞，撞得我踉跄后退。推床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尖叫，载着姐姐飞快消失在通往抢救室那道沉重的门后。门“砰”地关上，隔绝了所有，只留我独自面对墙壁惨白的空旷，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痛。

　　时间在恐惧中扭曲、拉长、凝固。门再次洞开，医生摘下口罩，那动作缓慢得如同凌迟，他喉结艰难地滚动：“我们…尽力了。”几个字砸下来，我双膝一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额头抵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求求你们，再试试！求求你们！”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挣扎着扑过去，抱住离我最近护士的腿。她滚烫的泪水滴在我额上，和我的泪混在一起，烫得灼人。他们流着泪，一起用力想将我扶起，可我像被抽掉了骨头，沉甸甸地往下坠。最后，他们只能半扶半抱地将我拖进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抢救室。

　　姐姐躺在那里，被单覆盖下的身形，静得令人窒息。我挣脱搀扶，扑跪在床边，额头死死抵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手，曾经温暖有力牵着我长大，此刻却冰冷、湿软，像被遗忘在雨中的绸缎。我牙齿打着颤，发出不成调的哀鸣：“带我走…姐…带我一起走…求你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崩溃的哭嚎终于冲口而出，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执拗的啼哭声钻进了我的耳朵。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狂乱的悲伤。我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角落那个小小的透明箱子里，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正蹬着腿，张着没牙的嘴，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就是这个小东西！一个念头毒蛇般噬咬着我的心脏，冰冷、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我的目光死死攫住那个襁褓中脆弱的脖颈，手指在身侧痉挛地抽动，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对，就是她，夺走了姐姐的气息，撕碎了我的世界！那具小小的、蠕动的身体，在我眼中幻化成了最可怖的妖魔。汹涌的恨意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泪，我的膝盖依旧在冰凉的地面上颤抖，支撑不住身体，可心底那片绝望的黑暗里，却有什么东西像冰凌一样，尖锐地凝结成形，坚硬、清晰，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那一刻，我多想伸出手去。

　　五年光阴，沉重而悄然地滑过。窗外夜色浓稠，只余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床上依偎的我们。臂弯里的小家伙呼吸均匀绵长，终于沉入梦乡。我低下头，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睡颜。那尚未完全长开的眉眼，像极了记忆深处姐姐年轻时的轮廓，尤其是那张小嘴，即使此刻安安静静，唇角也仿佛天生微微上翘，无时无刻不带着一种近乎天真无忧的笑意，像一枚小小的、温暖的月牙。

　　五年的光阴无声流淌，竟将仇恨的坚冰蚀刻成这般温润模样。我凝望着那张酣睡的小脸，心头那根紧绷了五年、名为恨意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发出微不可闻的“铮”的一声，彻底松弛、断裂。五年间无数个挣扎的日夜如潮水般涌来：是那小小的手第一次无意识地、紧紧攥住我的手指，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是她发着高烧，滚烫的小脸紧贴在我颈窝，烧得迷迷糊糊时，口中竟含混不清地反复呢喃着“妈妈…妈妈…”；更是那个雨后初晴的黄昏，她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仰起汗津津的小脸，眼睛亮得惊人，第一次清晰地、无比依赖地唤我：“姨！”——那稚嫩的声音像一把小小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拧开了我心中早已锈迹斑斑、却从未真正死锁的门。

　　手臂下意识地收拢，将她温热的小身体更紧密地拥在怀中。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拂开她额前几缕被汗濡湿的柔软发丝。喉咙深处似乎还哽着五年间未曾完全消散的酸涩与尖锐的碎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旧日的沉重。然而，就在这寂静的夜里，一个早已在无数个疲惫却安宁的陪伴中悄然酝酿、生根发芽的词，终于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挣脱了所有无形的束缚，从唇齿间温柔地溢出：

　　“我爱你。”

　　怀中熟睡的孩子似乎感知到了这无声的震动，小脸在我臂弯里蹭了蹭，那天然微弯的唇角弧度更深了，仿佛在梦里尝到了最甜的蜜糖。窗外是无边的夜，而臂弯里这一小片温暖的世界，却像终于寻得了归处的船，在时光的河流里，缓缓泊岸。